已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有宫人上前来换掉了桌案上的四品菜,重新换成了另四品。
皇帝看向侍立一侧的隆德总管, 吩咐道:“安国公同明檀一道清理西南官场辛苦, 宋成易也不错,将那品糟鹜风鱼送到安国公府上去, 镇国公往西北督军,劳苦功高,将那品金鱼戏莲送到镇国公府,永宁侯整顿西山大营也是不易,将那品松鹤延年送到永宁侯府去……”
年关之际,皇帝向臣子府中赐菜本是常例,这并不奇怪。
事实上, 虽然臣子们的府邸都是位于金陵,但哪怕是内侍们的脚程再快, 等送到了的时候指定已经凉透了。
好在, 御赐之物也没人会吃,而是将其供奉与祖先灵位之前, 以示荣耀。
皇帝一连点了五六位臣子,随即便是荣王府以及兰陵长公主府两家, 随即就不再开口, 隆德总管在原地略微停留了几瞬,却见皇帝并不是在沉思下一个人选,而是的确无话可说,他隐晦的扫一眼场上的诸位皇子, 在心底摇摇头,便施礼退下了。
事情的发展也的确并没有超乎隆德总管的预料,皇帝赐菜结束之后,诸位皇子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坦白说,皇帝赐菜的人数并不算少,可是也不算多,毕竟荣耀这个东西要是真的人手一份那就不值钱了,可是现在嘛……
诸皇子的外家,无论是陈郡谢氏,亦或是陇西李氏,又或者是之前烜赫一时的苏氏,都没有得到这份殊荣,更不必说其他皇子外家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的,金陵这么大,官员多的一砖头扔出去能砸到好几个,即使是得不到皇帝赐菜也没什么丢人的,可问题是,在之前的每一个年关,这些家族都会得带皇帝赐菜这项殊荣的。
到了今年却忽然停止,尤其是在年关这样容易惹人误会的时辰,总是会叫人心中升起无数惶恐的念头。
皇帝似乎并没有看见诸皇子脸上或明显或浅淡的惊讶,只是微微侧首,对自己一边的皇后道:“不知不觉,竟已经是这么多年了。”
他今夜要做什么,皇后心中早已经有了估量,此刻闻言,也只是谦恭的浅浅颔首:“陛下还正当年,又是年关的好日子,怎么提这样的话。”
“真是老了呀,”皇帝缓缓将自己杯盏中的就一饮而尽,含笑道:“年轻的时候熬夜看折子也不觉得累,现在睡得晚些,第二日便觉没精神。”
皇帝说自己老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过去附和着说“对啊对啊你就是老了”的,相反的,诸皇子与皇后还得当即劝慰:“父皇正当盛年,谈及这样的话,委实是让儿臣……”
同时,在嘴上劝慰的时候,所有人心头也冒出了一个叫他们惊喜又战栗的念头——皇帝主动挑起了这样的话头,是否代表着……有意立储?!
在这样的时候提起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的样子。
倘若是真的,他选择的人会是谁?
谁又将一步登天,得到那个叫所有人眼红的位置?
倘若得到那个位置的人是自己,那么……
又或者,得到那个位置的人不是自己,那又该如何是好?
皇帝再次给自己斟了酒,将那只酒壶放下之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儿子们身上,似乎在看他们,又似乎是透过他们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诸皇子只觉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头跳出来了,到了这个关头,便是最为云淡风轻的五皇子,也是止不住的攥紧了拳头,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皇帝微微一笑,淡淡的道:“明玄。”
韦明玄在一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起身,撩起衣袍跪下,沉声道:“儿臣在。”
皇帝定定的看他一会儿,终于道:“明日岁初朝贺,你同朕一道去吧。”
韦明玄面上不动声色,只沉声应道:“是,儿臣遵旨。”
所谓的岁初朝贺,便是指正月初一的时候百官要在正殿朝见皇帝,不仅仅局限于京官,便是地方官也要望阙遥贺,按照俗例,只有两个人能够接受百官万民朝见——皇帝,以及储君。
自从多年之前便开始的储位之争,竟只在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之间尘埃落定,拉下了帷幕。
阮琨宁知道,等到明天韦明玄随皇帝一道接受朝见,再过几日皇帝开笔处理政事的时候,上书请求册立韦明玄为储君的折子,必定会将宣室殿盖住。
皇帝明晃晃的表明了态度,韦明玄多年的势力也不是白给,虽然其余人难免会有所异议,但注定是掀不起什么水花的。
几瞬的功夫,足够其余人反应过来了,五皇子倒是还好,韦明玦也只是为自己兄长欢喜,皇长子脸上不可抑制的出现了失落之色,而二皇子,却是将不忿之色明明白白的摆在了脸上。
他脸色青白不定,腾地站起身,连二皇子妃拉住他的时间都没有给,便扬声难以置信的质问道:“——凭什么!父皇?!”
二皇子的情绪如此激烈,阮琨宁倒是也能理解。
毕竟,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眼中,他被建储的希望是最大的,也最为名正言顺的。
他手中拥有这个封建礼法社会中最强大的帮助,这也是别的皇子永远无法比拟他的地方——他是皇帝的嫡长子。
按照从西周时候建立起的宗法制度而言,他的的确确是嫡长子,正统意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所谓的嫡长子,才不是什么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加正妻所出的儿子呢,它的含义是——正妻所出的第一个儿子!
皇帝是先帝的嫡长子,也是第一个儿子,但实际上,哪怕先帝在娶文太后之前生了二百个儿子,只要文太后是以正妻身份嫁过去的,皇帝出生之后,也依旧是嫡长子。
韦明玄也是嫡子,却到底是差了二皇子一筹,至于皇长子就更加不必说了,虽是长子,却是妾室所出。
这是封建礼法当中对于正妻与嫡出的最大维护,也是二皇子手中最有底气一张牌。
至于在话本子当中经常出现的宠妾灭妻,大齐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但阮琨宁见过的或者说是听说过的,却是少之又少。
所有的国公府乃至于侯府伯府,在嫡长子出世之后,便会有礼部将其名姓身份记档,在皇族宗庙供奉之后,才算是确定了正统地位,至于话本子中说的某某侯爷宠爱小妾生的儿子,想叫小儿子继承侯位?
你是在开玩笑吗?跟先帝以及皇帝的列祖列宗说好的事儿你说改就改了,有没有把皇帝和皇帝的祖宗放在眼里?
史书记载,三年,幽王嬖爱襃姒,襃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後幽王得襃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襃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
这就是封建礼法的影响,以及时人对此的态度。
所以到了此刻,做为皇帝嫡长子,又一直以来被寄予厚望的二皇子,接受不了也并不奇怪。
皇帝脸上笑意依旧,似乎未曾对于二皇子的行为产生什么不满,他只是将酒杯轻轻放下,云淡风轻的吩咐道:“坐下。”
二皇子的悲愤之态便只得了皇帝这般毫不在意的回应,眼底便透出了几分隐晦的绝望:“——父皇!”
“朕跟你说,”皇帝的声音依旧温和,那其中却掺杂了几分不容违逆的威仪:“坐下。”
二皇子只觉自己似乎失去了感知能力,怔怔的站了一会儿,终于略显呆滞的重新坐了下去,脸上原有的精气神却也消失了不少,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皇子是嫡子,也是最有希望的竞争者,此刻冒头去说话,却还是被皇帝三言两语打发了,其余人自问没他那么大的底气,也只默默低了头,不再去说什么可能会惹皇帝不快的话。
也只有隆德总管在旁,看见了皇帝望向二皇子时眼底的怜悯光芒,不过,这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事情,便只低下头,把自己当成隐形人了。
这事儿跟阮琨宁没什么关系,或者说,就算是有关系也是好事,出头的椽子先烂,她也不打算表露出什么,只隐晦的扫一眼韦明玄,就打算低调做人了。
就在她转目间的功夫,阮琨宁却瞟见了二皇子妃眼底极快流转而过的一丝情绪,心中顿时微微一惊——对于韦明玄上位,二皇子妃好像并不觉得惊讶,相反的,还有一种早有预料的淡淡颓然。
她……是早早的知道了什么,还是说,有别的缘故在?
有李瑶钰那样的妹妹在,阮琨宁可不相信,这位二皇子妃会是一朵白莲花。
今日是年关,按照旧例,要守夜到天明,但也只是针对年轻人罢了,时辰一到,帝后便相继离开,只留了年轻一辈儿的人在。
今夜发生的事情不少,但最为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皇帝隐晦确定了韦明玄的储君身份了。
诸皇子心中都是一片兵荒马乱,各色的目光齐刷刷的在韦明玄身上转了几个圈儿,随即还若有所思的扫几眼阮琨宁,皇帝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他们也不想白白跳出来惹人注目,便将自己心头的嫉妒愤恨不满掩盖了下去,就这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便相继离开了。
韦明玦落在后面,只看他兄长神情,便知道是有话要跟自己未来小嫂说,笑了笑便拉着一侧的熙和公主走了:“我去西宁六所住,就先走啦。”
西宁六所在后宫的斜对面,是诸皇子的居所,韦明玦还没娶亲,那里还留着他的地方,这么晚了不想出宫就过去歇一晚,倒是也不奇怪。
熙和公主推开他:“你去西宁六所,同我又不顺路,拉着我做什么。”
“别这么冷淡嘛”,韦明玦嬉皮笑脸的道:“周围太黑了,我怕,姐姐送我过去好啦。”
熙和公主回首看一眼那两人,暗暗的摇摇头,道:“好啦好啦,走吧。”
承明殿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了韦明玄与阮琨宁两个主子,以及那些留在此处等待清理的内侍,以及彻夜守护此地灯火不灭的宫人。
阮琨宁还不觉得困,便往承明殿外扫了一眼:“咱们出去走走?”
韦明玄起身过去迎她,脸上是温柔的笑意:“我都听阮阮的。”
出了承明殿,便是千里堤,说是千里,但实际上远没有那么长,只是在承明殿前修有宫渠,顺势加上堤岸罢了,此时水面结冰,敷上了一层白霜,本应令人倍感清冷的,可内侍们在长堤一侧系了红纸宫灯,映衬的满目明鲜,倒生了几分淡淡的暖意缠绵。
二人虽然算是将事情定下了,却也不欲瓜田李下惹人生疑,只绕着堤岸缓缓踱步,心意相通,爱侣在侧,当真别有一番风雅。
阮琨宁回首去看那承明殿的一片灯火通明,按旧制,今夜的灯火要一直点一晚的,她远远的望着拿出的明亮,忽的微微一笑。
韦明玄有点摸不着头脑,问她道:“怎么了?”
“只是想起来一首诗,”阮琨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伴着鞭炮声连绵的夜空,她曼声道:“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韦明玄略一思忖,便微笑道:“倒是应景。”
阮琨宁看向他的眼睛,真挚的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皇宫里面过年,也是第一次同你一道过年,其实……也还不错。”
她这话说的认真,韦明玄神色一动,眉宇间全是郑重的深情,他定定看阮琨宁一会儿,阮琨宁含笑回望,不一会儿,他竟也觉面颊升温,只柔声叹道:“不知怎的,只觉这一刻,便是岁月静好。”
阮琨宁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娇声道:“我手冷。”
韦明玄伸手摸了一下,果然有些泛凉,禁不住有些心疼,他衣袖宽,索性握着她的手伸到了他小臂处取暖,一边道:“我忽然觉得,之前你那样说,既可以说是对,也可以说是不对。”
阮琨宁眉梢微动:“——嗯?”
韦明玄道:“那首诗形容年夜本是极好,却也另有一种缺憾,它说的是所有人的今夜,而不是我们的。”
阮琨宁斜睨他一眼,手指报复性的往他袖子里又伸了伸,眼见着他冷的微微一抖,这才哼出了声:“偏你毛病多。”
“我倒是情愿说另一首诗,”韦明玄爱怜的往她面前凑了凑,低声道: “欢多情未极,赏至莫停杯。酒中喜桃子,棕里觅杨梅。帘开风入帐,烛尽炭成灰。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摧。”
阮琨宁所说的前一首诗为唐太宗李世民所作,讲的便是年关宫宴,韦明玄所吟的却是梁朝徐君倩所作,讲夫妻夜话,情意缠绵。
阮琨宁笑了一声,取笑他道:“还不曾进你家的门呢,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韦明玄厚着脸皮在她鹅黄上亲了亲,柔声道:“谁说不曾进我家门,现在人不就在我家吗?唔,难道不是——童养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