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天晴。
万里无云,海面无波……
从未见过有那样一片大海,明明是无边无际,却好像是被群山挡住了风浪,没有潮起潮落,只有诡异的幽蓝碧绿之色,仿若一片死海。
海的中央,孤岛生烟,呛鼻呛肺,足迹所到之处,入眼的全是爆破过后坑洼不断的沙土,连根炸起的树干苗草,噼里啪啦的草木燃烧,焦糊的刺鼻味,屋瓦石砾,四分五裂,飞进沿岛环路,掉落进海,染浊了沿边的海水。
纵是岛心植被依旧葱绿,却唤不回该有的生机。满岛废墟,尘土青烟,看不清十米外的光景,一个不小心,脚尖踢起来的,便会是人体的断肢,五个手指呈分叉状,像是在死前极力的要抓住些可以救命的支撑物,却终是逃不开被炸死的命运……
肢体分离,没有头颅容貌,没有足以区分身份的衣着,单是这样的焦肉,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敌是友偿。
贝拉咬着徐暮云不放,飚车飞艇的赶来,有贝拉在,警队便是友,而敌人,自然是这个聚点的毒贩集团……
日光犹在,却又无比压沉,天与地仿佛都在这样的海水中融作一团,而站在废墟上的他们,便成了这其中最渺小的存在。
耳侧不时有残留的爆裂声响,砰砰砰……不算剧烈,却又不容忽视。
听声音,大约是最初的爆炸后,遗留的火苗燃至了别处,引起岛上贮存的易燃易爆物体,再响起的余威。
这样大的阵状,足以可见,这一场搏斗几乎是毁灭性的。
如果宁呈森跟警方的桥搭的足够好,如果警方布置的足够深入,那么,被摧毁的将是这座害人无数的毒品发源地!但如果,宁呈森跟警方的哪个环节出现错漏了,那么,被摧毁的又是谁?被炸成无数断肢的又是谁?
这其中,会不会有那么一双,曾经执着手术刀,兜转在伦敦,瑞士,阿富汗,穗城,挽救过无数生命的那双手?
会不会有那么一双,能够掂量出药物的精确份量,能够写出无数论文,能够站在讲座上指点医学江山的那双手?
会不会有那么一双,能打的人满地找牙能拼得过混混团伙,却唯独对厨房的锅碗瓢盆毫无章法的那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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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的心……
耳边似有少年稚嫩好强的说话声,遥远而又清晰的回响着……
“暮川,我比你大半岁多呢!你可得喊我哥!”
“我们念一样的年级,凭什么你就得当我哥?”
“因为我可以罩着你啊!在这个学校,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我不怕被人欺负!”
“呦呵,那上回在楼梯里你哭什么哭!”
“……”
才那么转瞬,少年稚嫩的声音转化成青春期那种将变却又未全变的粗噶……
“暮川,你以后想干什么?”
“学医。”
“那我也跟着你学医好了。”
“学医很辛苦的,你不是只喜欢打架混日子吗?”
“我想为我妈治病。”
“所以呢?”
“所以我想去学妇科!”
后来,那样的刺耳粗噶声变得沉透平稳,总是含着繁重学业后的疲累……
“暮川,你怎么还不谈恋爱?”
“不想谈。”
“有个美术系的学妹追求我呢,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人家?”
“谁?”
“瑞远集团的千金,伍乐旋。”
“那不是你们家世交吗?”
“对!你说我要不要收了人家?据说,沃克那帮人都在追她,你说,我要是把人带到沃克那帮人面前,是不是特长脸?”
“想收你就收吧,不用问我。”
“可是我要是谈恋爱了,以后可能没办法跟你经常混在一起!”
“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不需要经常混!”
再后来,那个浮夸顽劣的贵公子变得萎靡不振,半夜出现在他面前,丢给他一张dna检测报告,只字不语的霸占了他大床整个晚上!
再后来,他提着简便的行李毫无预兆的将他堵在希思罗机场,无尽自嘲,他说:“那个家,我呆不下去了,以后,我跟你混穗城吧。”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提,当时他当真只以为他是在逃离那个混乱的家,混乱的城市,却不知,他来穗城,竟是埋藏了如此深的心思。
当时他记得,他也什么都没问,点点头,会心笑:“伦敦有你,穗城有我,哪里混都不成问题。”
那以后,在穗城,他住南都奥园一期,他住南都奥园二期,他在工作之余,成了照顾他的‘老妈子’。
手术开晚了,直接敲开他家门:“饿死了,给我做饭!”
实验室呆晚了,直接睡他家:“以后你专门给我备个卧室吧,省的我在你这里吃完饭还要跑到二期去睡觉。”
遇到他要出差,他电话过来:“怎么走也不给我说声?算了,我今天过米家吃饭。”
他似乎很能耐,什么都难不倒,唯独对吃这个问题,永远都只是没辙,却又永远都那么挑剔矜贵。
后来,他找了纪唯宁,他变得慢慢不再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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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再好,终有各自的生活,只是再如何空间阻隔,也断不去那份情谊。需要他的时候,一个电话,甚至不用商量,他定当全力以赴!
所以后来,他告诉他,他放不开米初妍,他鼓励他去爱……
他不过是想要得到一份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爱,让他很多年飘荡不安的心得到那份渴望的安定而已……
他不过是想要回报舒染的养育之恩,还她一个明白而已……
宁翰邦那么阴,阴到让他不得不躲到穗城来谋划他的人生,周鸿生那么强,强到让他这个看起来很能耐的大男人也到了精力交瘁的地步。
然后,宁翰邦倒了,周鸿生也倒了。
如果宁翰邦不倒,倒的便是他的前途,幸好宁翰邦倒了,可是却遗留了kb的动荡问题让他这个宁家长孙不得不去解决。
如果周鸿生不倒,命绝的终会是他,幸好周鸿生倒了,可是却遗留了纽约这个麻烦的难题,让他不得不身陷险境去解决。
如果到最后还是死,那他在穗城这样走一遭,会不会遗憾和后悔?
依他对他二十多年的了解,他觉得,他不会遗憾和后悔,因为,他找出了舒染,为舒染报了仇!还因为,他在这里遇上了米初妍,遇上了那个让他欲罢不能的美好女孩!
可是,他又觉得,他应该会后悔的,因为,他伤了米初妍的心,偷了米初妍的情!
以客观的角度论,他是自私且又霸道的!他自私在,明知道自己的家庭错综复杂,明知道自己寻找舒染的路上险境环生,他还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米初妍,爱上了,却又做不到只是默默关注,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的,霸道的,将她的人生与他捆绑!
给米初妍带去多少伤害,他的痛苦就有多深。他明知道不可能,可看着他那样渺茫,还是会忍不住打趣说,要不,你们就算了吧,这样至少,她还是她!
可是他说:“你呢?如果要你放弃纪唯宁,你愿意吗?如果你愿意,就不会傻巴巴的等了那么多年……”
如此,他竟也只能无声勾笑。
看到他求婚,明知道胜利没有那么容易,却还是忍不住替他欢喜,欢喜到,放下繁重的公务,驱车到早已不是他该到场的校园里去旁观,甚至还破天荒的兴致极高,不单他自己去,还喊了瞿安同行。
他没有喊暮云,暮云会在那儿,其实也出乎他的意料。他向来飞来飞去,什么时候落脚在什么城市,向来没有定准。
但暮云,总归不是过来坏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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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安从小认识的徐暮川,就是淡漠寡言的,在城北漓景路那个圈子里头,他是孩子王,纵使他不说话,也总是少不了一批跟着他玩耍的男孩子。
作为孩子王的密友,他自然也是倍儿威风的……
那时候徐暮云不怎么爱跟他们玩,终日被他妈妈管制着,读书,学画,下棋,用来讨好徐家的老爷子徐致远。
可纵是原卿怎样逼着徐暮云去讨好,徐致远宠爱的,依旧是徐暮川。
时间久了,徐暮云乏了,厌恶了,每天就都只静悄悄的做他自己事,不卑不亢,不讨好不献媚……
徐暮川回国后,他只一个邀请,他就委身去了世腾集团当法律顾问。他自诩对徐暮川是了解足够深的,他也习惯了徐暮川的冷气压,即使笑,也是那样的皮笑肉不笑……
可是,他再如何冷,也冷不过现在,再如何沉默,也沉默不过现在。瞿安忽然觉得,这一刻,他有些看不懂徐暮川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原本锃亮的皮鞋早就被灰尘染成了泥鞋,看不出什么质地,看不出什么款式……
他是个很稳重细心的人,可是,在他眨眼的瞬间,他竟然像个莽撞的小孩子,被脚跟的不明物体绊倒在地。
也不是倒地,他及时用手撑稳了自己往凹坑下滑的身体,没有滑至坑洼底端,还不算太难看,可是,他仍然忍不住喊了声:“老大?”
徐暮云也在同时喊:“大哥!”
大约是谁也想不到,沉稳如徐暮川,竟也有如此失常的时候。他没让自己保持这样的失态太久,高大的身子,两下就重新直了起来,瞿安在搀扶,被他挥开,眉依旧深锁,却是不说话,但看清楚了,刚刚让他滑下的那个不明物体,分明就是另一只被炸飞的小腿。
“老大,我们再继续往前找找看……”
“对啊,警方还没有撤队,这里火拼完了,也许又围剿到前方去了呢!哎,不要一围剿,又丢个炸弹下去吧?”贝拉不明所以的附和着。
徐暮云扯住贝拉:“监控上的手术室会在哪个方位?”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这里有个他们的私人医院,医院隐匿在丛林里头,因为不想招惹外界的注意,特意起了平房,矮矮的,但是面积挺大。”
贝拉的话后,好一阵沉默。
天色有些变,变得暗沉,黄昏夕阳,用不了多少时间,这座孤岛便会让黑暗笼罩,到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寻人,更是难上难。
太阳西沉,海风起,这片死海终于有了浪潮的声响,连带着,各种气味都在海风的卷送中,飘了过来。
行在前头的徐暮川倏然顿步,跟在后头的瞿安再次纳闷:“老大,又怎么了?”
“你们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不就是焦肉味吗?”瞿安直接的反应,末了,鼻子吸了吸:“好像又不对……”
“浓郁的花香?什么花?这味道……闻起来不太舒服。”徐暮云接声。
贝拉借故满地的残肢让她害怕的理由,死抱着徐暮云的手臂不放,在徐暮云的话后,皱着鼻头接了声:“是罂粟吧?毒窝里最多这种植物了。”
徐暮川看了看贝拉,又看了看贝拉死抠着徐暮云不放的十指,眉色微动,继而点头:“就是罂粟,我们顺着花香过去,大概就能找到他们那个医院的方位。”
“为什么?”贝拉问。
“罂粟,可以提取医院常用的镇静剂,吗啡,可待因,罂粟碱,甚至制毒,都得利用到医院这样的场所,包括,他们出生入死的带着满身伤回来,需要用到的麻醉物提取……这样的情况下,医院离罂粟田,会远吗?”
为了节省人力物力,这样的推断,似乎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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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太阳洒下的最后余晖,一行人向着浓郁的花香源头过去。
越是靠近,对鼻子就越是刺激,刺激到有些受不住,必须用手捂的地步。其实正常状态下,罂粟的花即便种植的再多,也不会是这样的浓郁,会如此,不过了被烟火熏出来的缘故。
把植株内的所有芳香都在同时释放出来,以致,将空气都染上了那层气味。
所幸,往前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巨大的花田出现在眼前,如若不是被大火烧过,这里该是姹紫嫣红,娇艳夺目……
然而如今,焦的焦,断的断,还有许多被土掩埋。
他们站在花田岸头,身后便是依旧在冒浓烟的丛林,徐暮川定了定脚步,略沉吟:“我们进去看看。”
徐暮川抬脚,强烈的直觉让他认为,宁呈森所在的那个医院就在前方,甚至于,在着海风呼啸的傍晚,他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不凡动静,此起彼伏的砰砰声响……
不止他,徐暮云和瞿安也都感觉到了,遂没有二话的跟着他的脚步走。
然,就在瞿安转动脚跟的时候,一双黑成炭般的纤瘦十指攀上了他的裤管,甚至,细微的蠕动着往上。
瞿安微滞……
不是他多心,光线本就渐渐暗下,加上这双灰溜溜的枯槁十指,这让他没法不跟一路过来所看到踩到的那些焦肉联想到一块去。
可是,那些焦肉是僵硬的,不该像他裤管上的那般,会动,会挠人……
短暂的微惊过后,他定了定神,顺着那双手往下看,看到乌黑散乱的头发,看到同样灰成土,灰到忍不住五官容貌的脸,只凭着脸部轮廓,大约可辩,这是一个女子。
瞿安忽喊:“老大,你回来!”
已走出十米外的徐暮川回头,见到异状,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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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瞿安已试探着俯下身,他想要近距离的看看那是谁,却又不得不谨慎的提防着,免得遭敌人毒手。
然后,也就在他缓缓俯身的过程中,女子近乎虚弱到无力的干哑嗓音,艰难的吐字:“瞿律师……”
瞿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蛰了下,只感觉背脊都在发颤,而后蹲地,长指捏着她的下颌,肃声问:“你是谁?!”
“沐……檀……昕……”回应的话,更低,更弱,几近呢喃,音波瞬间就能让海风给吹散。
瞿安听清了,可似乎又没听清,那时候,想不起来那么多,腾出另外一只空出的手,使劲的往她脸上擦,擦去她的污痕,一只手不够擦,他换另一只,好不容易擦完,边上已经围上了徐暮川,徐暮云,还有贝拉,紧紧的,簇成团。
“沐檀昕!沐檀昕!!”瞿安惊喜的发现,惊喜的唤了两声,随后又蹙眉:“你怎么样?怎么会在这里?宁教授呢?宁教授在哪儿?他没死吧?有没有被炸飞腿?”
太过惊喜,便有些语无伦次。来的路上那么多的残肢废腿,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可他也是真的担心,里面会有宁呈森的份!
沐檀昕的脖项,有深深的勒痕,大约是长时间缺水,她的唇干燥到皲裂的程度,脸色更不用说,莫说有残余灰土,那样的面色,怕是连灰土都不如。
瞿安问的急,沐檀昕根本答不上来,还是徐暮川挡住瞿安,把沐檀昕扶到他的边上,沉声:“你先缓缓,缓过劲再慢慢说,不急。”
沐檀昕只会点头,抬着无力的手掌,抚着颈口的疼痛,歪歪斜斜的靠在徐暮川身上,好半晌才断断续续的闷出一句:“他……不……不在……里面……”
“里面不是医院吗?”徐暮云问了句。
“是……原先在……后来……有人开枪……乱了……整个手术室……都乱了……我被泰勒挟持……宁……宁总追着过来……人太多……不停的……爆炸……不停的……枪响……我看不清……不知被谁踩过……然后被宁总……推进了……花田里……他让我……不要出来……后来……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