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端午, 无非是吃雄黄酒, 插插艾叶蒲草, 过了好些春秋了,也不是什么孩童了, 钱玉对此兴致缺缺,大清早的, 披了件防风的大氅, 拄了根拐, 懒洋洋地坐在亭子里看家丁们忙里忙外的在府门内外插艾草。
看在外人眼里真有那么些闲人野鹤的意思。
而对于亭子外头和丫头们一块缠彩线头的木雪来说么,嗯, 就只有无奈了。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到的。虽说被淳于敷的药折腾得身子虚了点,也并没有到和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般需要拄拐的地步,所以千求万求的让她请木匠做根拐给她, 还是为了……博人欢心。
尤其是, 博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的欢心。
就她冷眼旁观的,和她一块儿把彩线缠到花上的几个未知人事的小丫头, 十个里就有五六个不时偷偷往她那边看的。
“咱们少爷可真是好看。”连一边的钱珠都忍不住频频转头去看她,赞叹道。“原来就好看,弄上这一身衣裳和手杖,多了分仙气儿,更好看了。”
木雪听不见似的专心把春海棠的花瓣摘下来一些,收到铺好了棉布的花篮子里。
看她不怎么上心,钱珠着急得不行,少奶奶可真是, 如今有孕,正是外人有机可乘的时候,怎么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在乎的呢?
还要再说几句,忽然见淳于敷从花架的那一边走过来,顿时得救了一样高兴起来,急唤她,“淳于姑娘,你来得正正好儿,奴婢嘴拙,说不出什么好话儿来夸人,淳于姑娘肚里是有墨水的,看一看,拿什么词来夸咱们少爷好?”
“嗯?”淳于敷听得不大明白,走近了,望见钱珠给她递的眼色,霎时会意,摇头笑了笑,似是而非道,“文施初通面相,钱公子天人之姿,心地坚实,不像是会移了性情的人。”
哎,这淳于姑娘,她是让她劝少奶奶的,她怎么说起少爷来了。
钱珠不解她意思,木雪却知道她这话是为了她说的,心下稍霁,放下花篮,笑问她,“方才我打发小丫头过去寻你,她回来却说,你要过会儿再来,怎么,是起晚了?”
“并非如此。”淳于敷轻笑摇首,从袖珑中夹出一张芙蓉花木刻笺帖,道,“今儿早上,王妃遣人给我送了一张请柬,邀文施过去王府赏花,所以来得晚了些。”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实诚地把话都说了,木雪皱眉,“与我说这些,可不像是淳于姑娘的作风。”
淳于敷轻轻一笑,“清者自清,文施与四小姐说了这些,也免得四小姐多加怀疑,不好么?”
心思被她拆穿,木雪一时间哑然,面上也有些热。
心里头,她的确是不大相信淳于敷的,所以今儿早上小丫头回了话后,她起了疑心,又派了几个小丫头盯梢她,撞见王府过来的女官给她送信时,她还正盘算着如何质问她呢,没成想,她自己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了。
“恕文施晚上不能与四小姐和钱公子一同吃酒了,作为赔罪,文施特意替四小姐与钱公子做了这个,东西简陋,还望四小姐莫要嫌弃。”
轻轻把这件事揭过去,淳于敷笑着又拿出来两个香囊模样的东西,递给她道。
看着像香囊,却没有一点香味传出来,木雪不禁奇怪地盯着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文施自己配的药囊护身符。”
木雪惊讶不已,“我只听过符纸的护身符,像这样香囊似的,还是头次看见。不过,这不是给孩子戴的?”
淳于敷低低一笑,“府里又没有孩子,反正端午不就是要戴这些,谁戴不是一样?”
木雪深以为然,把手里的香囊收好后,想了片刻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她暗暗一横心,也拿出来一个精湛花绣的荷包,递与她,“淳于姑娘收着吧。”
淳于敷一愣,向钱玉方向望了一眼,见她没往这边看,方才笑着摇手推却,“这荷包……我可不能收,四小姐还是送与钱公子吧。”
“送她的我也备好了,这是特意替淳于姑娘备的。”木雪看着她,眼神闪躲,真诚低声道,“在江南府的时日……承蒙淳于姑娘照顾了。”
这算是谢礼,还是封口礼?
恐怕二者兼有。
“既然如此,那文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淳于敷心里有数,微微笑着接过来东西,收妥当后,向她告辞道,“四小姐忙吧,文施这就过去王府了。”
木雪颌首,“淳于姑娘请便。”
淳于敷带着礼貌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清河王府离县守府并不远,因而她并不打算坐车马过去,出了府门口便步行径直向王府走过去。
方行至县守府对街,忽然从街角边跳出来一个男子,对着她作揖道,“淳于姑娘,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她被这突然跳出来的人吓了一跳,细细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那个陈秀才。
他今日着了一件颜色鲜丽的长衫,从长衫上未拆的线头来看,该是新做的无疑。
许是有了份差事,作揖时,连腰板都挺得直了些。
“是陈公子啊。”淳于敷淡笑着道。
“淳于姑娘还记得小生,可真是小生的福气!”
她淡淡的话语却惹得陈秀才心花怒放,猛地抬起头,端着些读书人架子,笑望她,“前些时日,得淳于姑娘相助,小生才谋得一份差事,让小生父女有了依傍,淳于姑娘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罢了,陈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淳于敷淡淡地和他敷衍说着,就要走,他却蓦然一伸手,腆着脸上前拦住她,“淳于姑娘且慢。”
按捺住想打他的冲动,淳于敷继续和他周旋淡笑,“陈公子可还有什么事?”
“这……淳于姑娘这般照拂小生,小生无以为报,特意到首饰铺里替姑娘挑了这个,姑娘看看,可还合心思?”
说着,他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用布包层层包着的包裹。
耐着性子看他一层层打开包裹,待露出里头的东西时,淳于敷不禁哑然。
小小的一枝木钗,用料粗劣不说,就是做工也是敷衍塞责,钗头的落雁琏,还折断了一串。
就她推论来看,这支钗,绝没有钱公子与他的一串钱月银那么多,怕是几文钱就能买到了。
“这……”看见钗头折断的雁琏,陈秀才也是脸上一红,缓过来立时呐呐争辩说,“淳于姑娘……淳于姑娘莫怪,小生…小生…”
不等他结结巴巴解释完,淳于敷便笑道,“陈公子有心了,只是小女子并不喜佩戴首饰,公子有余钱,还是与孩子买些吃食吧。”
说完,她转身欲走,岂料陈秀才竟直直从后头拉住了她的衣袖,急道,“淳于姑娘…淳于姑娘且慢……”
淳于敷立时脸色如冰,狠劲将他甩开,衣袂带起来的风将他整个人扇得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
“陈公子自重!”冷冷留下一句话,她再没耐性理这个惯会赖皮的秀才,甩袖径直离开了。
留下陈秀才一人靠着街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愤恨不已。
“哼,臭娘们,有什么可嚣张的,你脸毁了,本公子倒要看看,除了本公子,还有哪个男人要你这个无盐女!”
狠狠朝着她走的方向唾了一口,陈秀才怀揣着自己以三文钱买来的木钗正要走,眼睛一低,忽然看见地上落下了个做工样料都无双的精致荷包。
定是方才那脸毁了的无盐女落下的。
这敢情好,他的钗子没送出去,白白得了个漂亮的荷包。
还是说,这是那无盐女暗里丢下的?其实她也心仪自己,但苦于白日人多,所以才佯装怒了,走开了?
八成是。毕竟他也好生生的是一个秀才,长相又周正,她哪有理由不欢喜自己?不过是女儿家害羞的心思作祟,所以她才对自己这般冷淡。
越想越觉得对,陈秀才喜笑颜开地捡起来那荷包,宝贝的搂在怀里,活像是搂着个活色生香的胡塞美人似的,乐滋滋地去了。
淳于敷走到清河王府时,已近午时了。
被高畹兮派出来接应她的女官在王府门口等得早已不耐烦,见到她的身影,连连迎上来,“淳于姑娘,您可过来了,咱们王妃可等你多时了。快,随我进来吧。”
听她这着急的语气,她若是陈秀才那般的人,定是以为这王妃是对她有意呢。
淳于敷心里暗笑着想,一边与她走一边道,“还请姑姑代文施向王妃说清原委,文施是有事耽搁住了,并非是有意来迟,让王妃久候的。”
“哎,这些个话先缓缓,淳于姑娘,救人如救火啊!”
淳于敷一怔,“什么救人如救火?”
“哎,王妃在请帖里竟然没与淳于姑娘说明么?”听说,那女官也愣了一下,随即停下脚步,看看四下无人,便拉着她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咱们王爷啊,怕是不行了,连宫里过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王妃听说您会医,便派人寻您过来,替王爷瞧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