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识模糊得厉害, 听不大清四围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恍惚觉着,似乎在淳于敷说了这句话后,她整个人就被按住了。
随即腿上就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即使是在她半昏半醒之间,那疼痛也激得她不得不蜷起身子,好让自己觉着好受些。
“别乱动。”恍惚间,她似乎又听见了淳于敷的声音。
带了一分叹息,“小殿下,别乱动, 否则, 你的腿就保不住了。”
“唔…”她从喉咙里又发出一点儿声音, 接着, 便什么也不清楚,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恍若隔世。
全身没一处是不疼的, 她静静躺着不动,都觉着身上被成千上万只蚁虫咬了似的, 又疼又痒。
其时正是日暮, 她躺着屋子的窗前, 夕霭漫天,屋内黑黢黢的,看不清摆设,只有窗前似乎有个人背对她站着。
“水…”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气来,而后才惊觉,她的声音何时变得这般低了。
“你醒了。”她正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背对她站着的人便转过了脸,走向她,拿了一杯茶端在手里,亲切笑问说。
不是淳于敷是谁!
咦,原来那不是做梦,她听见的声音真是淳于敷。
那这么说,她听见的事,是真的了?
“钱公子,给你,水。”
淳于敷贴心地把手中润喉的茶放在她嘴边,且捏了个小指长的麦管放在茶盅里,对她道,“你的喉被石渣割坏了些,一时无法用饭,只能用这个凑合着,喝些燕窝粥保身子了。”
说完,她捏起那金黄的麦管笑了笑,“找这个可不容易呢,这漠南,除了些石头树,就是沙子了,好在我让人连夜过去后梁边界抢了些陈谷回来,否则,钱公子你可要饿肚子了。好了,钱公子你不要乱动,我把这个抵在你唇上,你轻轻吸几口就好。”
心里头虽说迷惑得厉害,可口中干灼也是真的。
钱玉没说什么,按照她说得,叼着那麦管一口气把茶盅里头的水吸干。
淳于敷一连给她倒了好些杯,又叫人送来一碗人参燕窝稀粥,让她依葫芦画瓢喝完了,她才觉身上好受些。
同时话匣子也打开了,使破碎而又嘶哑的声音问淳于敷说,“我这是在漠南?”
“确切说,是漠南里头的一处水洲。”淳于敷边收起盛燕窝的碗,边对她笑道,“这地方也亏得那些人能找到,四处都是沙围着,里头竟然是绿荫成屏的,可真是稀奇。”
那些人?是哪些人?
钱玉听得直皱眉,“淳于姑娘如何会在此处?”
“哎,钱公子这话说得,遍观士族闺英,只有文施既是女子又会医术,我不在这儿,难道要让陶御医那个糟老头子给你换衣裳,给你治病么?”
钱玉眉头皱得更紧,一抬身子就要起来,“是你给我换的衣裳,你…”
“哎,别乱动。你身上伤得不轻。”看她慌乱地挣扎着要起来,淳于敷忙把她按住了,笑说,“钱公子安心,文施不会往外胡说什么的,再说,外头的那些大人们认定了公子是男儿身,将身家性命都押在公子身上呢,我就使胡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指不定还会杀了我灭口呢。”
“这么说…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钱公子可别这么说。文施不过是在这乱世里头跟着家族里头的叔伯们混口饭吃罢了,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得照做。就好比蝼蚁之于莽象,哪儿有违抗的能力。”
说着,她无奈一笑,“真是对不住钱公子,前些时候骗了你,文施确是京都淳于一族的。”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文施的父亲只是淳于一族没落的旁支偏户,家中也早已没落,其实说与不说,都没甚关系。”
“呵,淳于姑娘可真会择清自己。”钱玉难受地咳一声,淡淡评判说着,倒没再问她什么。
眼睛逡巡了一下自己呆的屋子,疑惑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钱大人他们去水洲外的沙垒里练兵去了。”淳于敷如实相告说,“我怕那些奴婢们扰了钱公子休息,便支使她们下去了。”
“练兵?看来我爹是真想造反啊。”钱玉失神地喃喃道。
“呵,钱公子这话可说得差了。”闻言,淳于敷不禁抿唇轻笑起来,“在外头那些大人的眼里,这皇位,本就是公子的,他们起兵,不过是替公子夺回来罢了。所以,这不叫造反,这叫复辟。”
“他们就没想过万一兵败了该如何么,又何苦非要夺皇位呢。当今的皇上,不也是姓齐么,都是一家的子孙,又何苦自相残杀!”
“钱公子想得不错,可惜,这皇位,关乎的又岂是坐皇位的一人。”
淳于敷淡淡摇首,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大人们都是跟在前朝先帝身边的股肱之人,先帝殁了,他们自然不会得新君欢喜,也得不到提拔重用。权势和金钱都减了一大截,出门还得看人脸色,他们体面过了半辈子,当然不愿自己下半辈子和子孙这样憋屈活着,所以,这复辟,是势在必行的。若公子当真能继位成君,这帮大人功勋最大,公子定是要碍着他们的功劳对他们大加封赏的,得了权势不说,还能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下一笔,供子孙后世瞻仰,这样好的买卖,有谁不会动心?”
“呵…淳于姑娘看得清。”钱玉苦笑一下,慢道,“我幼时就觉奇怪,我爹为何每月都要过来一次漠南…他说是要做生意,可我有次偶然听乔管家说过,他过来这边一趟,常常赚得还不够赔的呢…现下我是明白了缘故,也明白了,为何他自小,逼着我学文学武的缘由了。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
“钱大人先前是先帝身边的护卫将军,对先帝忠心不稀奇。”
淳于敷淡淡说着,忽然听见外头似乎有脚步声,她赶紧将桌上的茶壶和碗摆回原处,又压低声音对钱玉道,“钱公子,有人来了,你快闭上眼,这些大人们急着让你出去领兵攻取京都呢,我骗他们你伤得厉害,不到半年不得行动,你快闭上眼。”
为什么攻取京都就要骗他们说她伤重?钱玉一阵奇怪。
可她心里还是颇为信任淳于敷的,听说,听话地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果然脚步声重了起来,钱世勋带着一群身穿重铠的男人进了屋子,见到竹床上钱玉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面色阴郁下来。
沉声问一边垂首的淳于敷,“她还没醒么。”
“没有。”淳于敷恭敬地答,“殿下一直在昏睡。”
钱世勋皱眉看一眼床上的钱玉,无声叹了口气,沉吟着不说话。
他身后一名长髯矮个子的男人却憋不住说,“大人,这可怎生是好,那北魏皇帝说,今儿个要是再不把人送去都里,就不发兵呢。齐洛那老小子带着小皇帝到江南去了,这可是难得的攻下京都的好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本将军还用不着你来教导!”钱世勋低声训斥说。
将那穿着青甲的小个子男人逼得后退一步,喏喏道,“是,是。”
又看了床上的钱玉一眼,钱世勋冷冷问淳于敷说,“殿下还有多少时候醒?”
“文施也不清楚。”淳于敷回他道,“小殿下伤得着实过重,又延误了治伤的好时候,这才昏睡不醒。”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闻言,钱世勋叹息说,“你继续守着小殿下,若是见到她醒了,要及时报与我知道。”
淳于敷恭敬地施礼应声道,“是。”
“好了,咱们走吧。”怜惜地又看一眼床上的钱玉,钱世勋急匆匆带着一群重铠打扮的将军们又走了。
待远远望不见他们人影了,淳于敷才松了口气。把门和窗子严严实实关好,冲床上的钱玉轻道,“小公子,好了,睁眼吧。”
“他们是要把我送去魏国都城做质子?所以你才让我装还没醒?”钱玉一睁眼,就单刀直入问她说。
“是。”淳于敷叹息说着,坐在凳子上,与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京都的一支偏支皇室,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和摄政王手下的龙羽军在京都内讧时,后梁人趁虚而入,直捣京都,逼得摄政王不得已带着陛下渡江逃往江南去了,如今的京都城,是后梁人在掌控。几位大人们便想要联合北魏人将京都拿下,作为盘踞之所。但那北魏皇帝老奸巨滑,硬是说除非将这边的皇储送过去,他才发兵助一臂之力。”
“这么说,等我好了,我就要过去北魏过囚徒日子了?”
“还没有定数呢。”淳于敷安慰她道,“那北魏皇帝催人催得急,底下的大人们也是急着要收回京都,所以文施估计再等上七八日,钱公子就不会去做质子了。”
这样关乎军机大事的时候,就算那帮人舍不得齐孝衍那个自负的男人,也只能送他过去了。
“是么。”钱玉喃喃着,冷笑了一声。
好一会儿,才突又问她,“怎么出了这么多的事,我都不知道。我过来漠南,有多少时候了?”
“半月有余了呢。”淳于敷叹声回道,“咱们赶路过来这边,用了七八天时候,你这半个多月又一直昏迷,其实,过了月余呢。”
“这么久!”钱玉惊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望着淳于敷。
得她重又点头,确认过了月余后,她躺在竹床上有些失神。
她过来这边月余了,杳无音信的,木雪不知过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