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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行箴与这位表兄素来关系不错, 见到俞林琛后两人就一同去到凉亭里面谈诗论词。不多时, 屋里就只剩下了俞老夫人和俞皇后二人。
俞老夫人趁机将郑家少爷那番行事讲与女儿听。
俞皇后静静听着, 眉目不动,不见悲喜, 最终也只轻点了下头道一句“我知道了”。
俞老夫人急了, 压低声音说道:“娘娘难道就由着那些人乱来不成?”
“不然怎么着。”俞皇后轻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难不成还能因为几句话就将人全捉了么。”
“可是——”
“母亲不必多虑。只要我在一天,他们就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怕只怕, ”俞皇后顿了顿, “我不在的时候。”
“娘娘胡说什么!”老夫人急了, 顾不上礼数上前握住了女儿的手,“娘娘必然能够福泽绵延,长命百岁。”
俞皇后淡淡地笑了, 拉了老夫人挨着她坐了, 先是喟叹了句“咱们娘儿俩好久没这么挨着了”,而后才道:“我的身体我知道。必然撑不了几年。所以我想着,旁的不重要,先把行箴安排妥当才是正理。”
这话透着一点点看破生死的味道。俞老夫人看着女儿面容上脂粉也遮不住的疲惫,眼睛登时湿润了。
“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老夫人低声哽咽,“如果行的话, 我怎么也舍不得你进来。”
可惜的是, 俞家不愿意女儿进来, 先皇却非要俞家女儿不可。
俞老太爷威震沙场, 战功赫赫。先皇就做主让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娶了俞家女儿。一来是给太子个有力靠山,二来也是让自己安心。
俞皇后轻声安慰了母亲几句后道:“说起这个,女儿倒是有一件事想求了母亲,还望您答应。”
“娘娘请说。”
“我想从咱们家选个女孩儿来嫁到东宫。”
听了这话,俞老夫人的脸色微微变了。
俞皇后知道她的顾虑,柔声说道:“我知道您不愿意俞家女孩嫁到宫里。但,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断然不是个三心两意的。只要他娶了谁,定然一心一意地待着。您就允了我吧。”
说到孩子,俞皇后终是难以保持住平静温和,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行箴。这孩子交给谁家的女孩儿我都不放心。唯有咱们家的姑娘陪着他,护着他,和他相携一生一世,我才能安下心来。旁人家的,都不行。”
说到这个,俞老夫人亦是感叹。又是心疼自己的外孙,又是心疼自己的孙女儿。犹豫半晌后问道:“皇上那边是个什么主意?”
“我早已向皇上讨了旨意。皇上答应了。”俞皇后轻声道:“皇上说是看我意思就好。还道可惜三弟的女儿年纪太小,不然的话从三房里选更合适。”
提到阿音,俞老夫人掩不住笑意,“那小丫头,可真是太小了。难为陛下还能记起她来。”
不过说起来老三少时是陛下的伴读,两个人感情一直不错,陛下一提到俞家女孩儿就想到阿音也是难免。
说起自家小幺孙女后,气氛倒是轻松了些。俞老夫人仔细斟酌了许久,想起前几日俞皇后让女孩儿们来赏花,最终问道:“娘娘中意谁?”
这就是松了口了。
俞皇后大喜,忙道:“我看着大姐儿不错。”
俞老夫人点点头,原来是俞晗。确实,这孩子比起和行箴同龄的千雪来要沉稳不少。虽然年龄稍大了些,可大了能够懂得体贴疼惜人,这倒不错。
就是不知道老大家的同意不同意。毕竟这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
俞老夫人犹豫着的时候,俞皇后将自己先前所想尽数道来:“我和陛下说过了,行箴年纪还小,议亲一事可以先暗着来。婚书定然要提早写下。到了年纪适宜的时候,再将此事公开,把其余的事情办妥就是。”
老夫人听闻女儿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想必也不知道打算了有多久。既是如此,估计娘娘的身体恐怕真的不行了。
老夫人一时间十分忧虑,半晌没说话。
俞皇后此刻也正兀自沉吟着,片刻后她终是不太放心,想要尽快将此事解决,便道:“明儿是个好日子。母亲若是无事的话,不妨去趟山明寺?”
俞老夫人知晓女儿着急,就没说自己原本打算去老姐妹家里拜访的事情,只道:“娘娘有什么打算尽管说罢。”
“我这里已经将行箴的生辰八字写好了,本想着过几日请您进宫,谁曾想就是那么巧,今儿您就来了。”俞皇后把手边的一个半尺见方的匣子交到了老夫人手中,“您帮忙让方丈大师瞧上一瞧。”
这匣子样式极其寻常,是个黑漆如意纹的。匣子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漆已经有了少许脱落,瞧着就跟寻常人家随意放在屋角边的一样,十分不显眼。
俞皇后自打昨日里女孩儿们走后就准备了这些放在了柜子里锁好。刚才听说母亲来了方才让段嬷嬷取出来。
老夫人有些明白了俞皇后的打算,“娘娘是说,把大姐儿的也放进去?”
这架势看着像是让人看男女方生辰八字是否相合。
俞皇后微微颔首,“无需让大师知晓是谁的,让大师看看便好。”
她之所以不让钦天监的人看,也是为了保密,免得事情还没办妥有人从中作梗。毕竟郑贤妃很是得宠,万一被她知道了再和陛下说些牵扯到朝堂的事情,吹吹枕头风,谁知陛下会是个什么主意。但郑贤妃不主动提起的状况下,皇上既是答应了保密,就断然不会和旁人说起,郑家人便也无从知道。
这事儿如今只他们几个心里清楚就行了。
老夫人暗探口气,当着俞皇后的面就把俞晗的生辰八字写了,亲自放到了那个匣子里。搁放的时候,老夫人想了想,总不好让俞晗的八字压在冀行箴的上面,就将新写的那个放到了下面。
她将匣子收了起来,“娘娘放心,我明儿就去。”
“劳烦您了。”俞皇后握着母亲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俞老夫人忧心忡忡地带着俞林琛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她就看到了同样刚刚下了马车、同样忧心忡忡的一张小脸。
见到阿音皱着眉一脸郁卒的小模样,饶是俞老夫人之前有再多的心事此刻也消去了五六分,不由就笑了。
朝俞林琛颔首示意后,老夫人扬声问小孙女:“阿音这是怎么了?和谁赌气呢?”
阿音正满心郁闷着,听到了祖母的声音就小跑着迎了过去,拉了老太太的手道:“祖母,我绣的东西真的很不好么?”
这粉粉嫩嫩的小样子实在很招人疼,俞老夫人决定不说实话:“谁说的,咱们阿音的绣活儿最漂亮。”
“您是在安慰我。”
老夫人哈哈大笑,“说罢,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的话,祖母给你做主。”
阿音回头和母亲、大哥说了一声,牵着老夫人的手一路往里走,把今日去郑家的事情大致讲了。
程氏和郑家人说事儿时她不方便在场,就在丫鬟的带领下去寻了段娘子。那时候段娘子正巧在授课,教习几位姑娘做绣活儿。
段娘子见了她后很是欣喜,因为是在授课,就顺手给了阿音个绷子让她绣一小片叶子看看如今技艺如何了。
阿音婉拒。
那些姑娘们不肯轻饶了她,非要她绣不可。
段娘子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那个决定实在不妥当,就和郑家姑娘们说了一声,暂时停了课来和阿音说话。
几位郑姑娘离去的时候,有人碰掉了旁边一个针线筐,那筐恰好往阿音这边砸过来。
阿音怕被里头的针刺到,急急地后退了几步。因着太急身子晃了晃,袖袋里的帕子不知怎么就掉到了地上。
那帕子是她自己绣的。
几位姑娘看到后好一顿嘲讽。
为了不输给冀行箴,阿音平日认真学习琴棋书画,认真学分茶,确实花在女红上的时间很少。偶尔做点绣品也是自娱自乐罢了。但是被人这样当众奚落,心里头还是很难过的。
思及此,阿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我这运气太差了。运气好的话,许是就没这一遭了。”
俞老夫人忍俊不禁。这孩子,前面还在纠结自己绣活好不好,现在就自己想开了。
老夫人问:“怎么运气差了?”
“我去寻段娘子的时候她刚好在授课,这是一个差。我往后倒着的时候帕子掉出来了,这是两个差。往后我再不拿着自己绣的东西出门了就是。”
听了她这话,老夫人见她没说那筐刚好砸到她脚上是“运气差”,明白那筐定然是有人故意撞到她那边的。
老夫人见阿音犹在摇头哀叹并未提起这些,心知这孙女是个不爱乱嚼舌根的,就也没说那一茬,只道:“明儿祖母带你去寺里上香,帮你转转运。”
阿音一听可以出去玩,顿时双眼晶亮,“真的么?祖母一定要带我去啊!”
“那是自然。”俞老夫人道:“祖母断然不会骗你。”
又前行了一段路后,阿音独自先回了玉竹苑。程氏则跟着俞老夫人过去苍柏苑,将今日去郑家的过程讲与她听。
晚上临睡前,本都已经熄了灯,俞老夫人忽地想起来之前阿音抱怨自己运气差的事情,就披着衣裳起了身,扬声喊赵妈妈。
赵妈妈赶紧给她点了灯。
俞老夫人就在自己卧房的桌案上写了小孙女的生辰八字,想着明日里去见方丈大师的时候顺便让他也给阿音瞧瞧。
先前拿回来的匣子已经放到了屋角的樟木箱子里,箱子也已经落了锁。
晚上有些寒凉,俞老夫人披着衣裳写几个字已经觉得冷了,就没亲自过去,只将写了阿音八字的短笺还有箱子钥匙交给了赵妈妈。
赵妈妈并不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匣子里搁的是什么,打开匣子后又问了句确认一遍:“老夫人,这个放在匣子里就成么?”
她是跟了老夫人几十年的人了,她做事,老夫人放心。
“是。和先前的搁在一起罢。”
俞老夫人已经困倦,此刻并未多思量,只想着都是孩子们的八字,又是要一并请教方丈大师的,放在一块便好。
赵妈妈应了一声,依言将阿音的那张短笺搁在了之前的小匣子中。她懂得分寸,并未去碰原先就在匣子里的东西,故而顺手将手里头的纸张放在了最上面,正好压着冀行箴的那一个。
阿音决定装作没听见。
那家伙狡猾得很,谁知道他是不是在使诈!
于是她继续放轻了脚步往里走。
“你若不出来的话,我就进去。”少年不慌不忙,又似喃喃自语般地道:“倘若这次再被我寻到,你输我些什么好呢。”
一提起这个来,阿音就满肚子火气。
说起来皇宫里也不缺东西,堂堂太子能短了吃的还是短了喝的?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见了面,他不讹诈她点东西好像就心里不舒坦似的。有时候是几个果子,有时候是一些漂亮的石子儿。明明是不值钱的小东西,他还非要跟她较真,非从她手里给“夺”了去。
说“夺”其实也不太恰当。其实他走的路子还是比较光明正大的。真论起来,不过一个字就能解释。
比。
但凡是能够搬到台面上用来较量的,他们两个都试过。临去江南前最后一次进宫,在皇上的见证下,两人最后比了一次。
结果阿音输了。
她初时没有太在意,想着自己年纪小各项技艺都才学没多久,往后好好学习说不定几年后长大了再杀回来又是一条好汉。更何况他每次要的彩头都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而已,她愿赌服输,没什么。
哪知道他这次太过分,硬是把她新做的荷包给抢走了。
真的是抢。
那是她第一次缝出来的东西。当时她才刚开始拿针,肉呼呼的手捏着细细的针,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才做成了这么一个。虽然没有绣花只是缝了起来,难看得紧,可她十分珍惜。为了给皇后娘娘看一眼,所以进宫的时候她挂在了腰上戴着进了宫。
哪知道他赢了棋后点明了非要那荷包不可。
她不同意?
他就请了在场的唯一证人皇上做主,明目张胆地把东西给讹走了。
皇上只当这比试是孩子们的玩闹之举,另赏了一对玉如意给阿音以示公正,毕竟阿音年纪小很多也初学棋不久,他儿子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
虽然玉如意很是名贵,可阿音每每想到那荷包还心疼得不行。
要知道人生的第一次还是很重要的,本想拿来做纪念,哪知道就被这家伙给糟蹋……
咦?
那个是什么?
磨磨蹭蹭走到门边掀起帘子后,阿音只看了一眼顾不上别的事儿了,愣愣盯着眼前那玉石腰带上挂着的掉了色歪歪扭扭不成形的荷包缓不过神来。
“这、这——”
“你说这个?”少年的声音从她上方缓缓传来,“我答应过你要一直好好收着,时常拿出来佩戴。我做到了。”
这倒是出乎阿音的意料之外。
说实话,那时她才第一次摸到绣花针这种东西,而且年纪小手指短握不牢,绣出来的荷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她想留着纯粹是个情怀问题。可一想到堂堂太子时常挂着这么个东西来回晃荡……
阿音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虽然这愧疚不过一点点大小,却足以让她肯搭理眼前之人了。
思来想去,对方那话不知道怎么接才好。最终阿音语气平淡地说道:“哦。”
眼前少年低低地笑了声,语气很是愉悦地道:“来罢。点心还有不少,快些吃。不然等会儿人都来了,你怕是吃不成了。”
说罢,他当先朝着桌边行去。
阿音这个时候方才抬起头来打量他。
三年不见,原本就十分隽秀的男孩子长成了小小少年,身姿挺拔清隽如竹,仅仅背影就已经相当好看。
她脚步顿了一顿后方才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阿音才发现他长高了许多。本是和二哥同龄,却比二哥还要高了半个头。
……果然皇宫里的饭食比较养人。
阿音磨磨蹭蹭到了桌边落了座。眼睁睁看着那八宝盒被推到了她的跟前,这才抬眼去看他,“你不吃?”
这一打照面不要紧,她当真惊了一惊。原先的时候这家伙就长得很好看比女孩子还要漂亮,没曾想几年不见,这相貌更加惹眼了。也不知道往后长大了会招惹来多少桃花。
“我不用。就是听说你进宫了,过来看看你。”
冀行箴答了一句后看阿音不说话也未曾用点心,有些疑惑,“可是不知道哪种口味比较好?”
语毕,他朝八宝盒内扫了一眼,抬指拈了一块送到她的唇边,“这种栗子糕味道不错。你尝尝。”
冀行箴说这话的时候认真且诚恳,黝黑的双眸直直看过来,让人无法忽视。
阿音没有直接去吃,抬手接了过来,轻轻咬了口果然味道不错,就笑着朝他道了声谢。
冀行箴含笑着微微颔首,让人拿了水和茶来,他在旁慢慢烹茶给她喝。
少年穿石青色暗云纹锦缎长衫,因年岁不大未曾加冠故而墨发只用玄色缠枝纹丝带束起。他的手很漂亮,肤白指长。烹茶器具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让茶与水慢慢交融,飘出阵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