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姨娘点了点头,坐到了他面前的杌凳上,伸手扶了扶头上戴着的发钗,言语关切:“像你这么大的后生,便是受了些风寒也不打紧,晚上睡的时候将被子多盖几层,落落汗便能好。”
楚少渊冷眼看着她的举动,心中越发的凉寒。
姨母嘴里说着关切的话,可所作所为却全然是要将他的视线往她身上的穿戴上引。
他先前分明给她备足了一年四季的衣裳以及上好的衣料,可她却还穿戴得这般寒酸,生像是受了委屈被人苛待似得,可事实上,夏家每月给她的份例已经是多了两倍,有他这层关系在,无论夏老夫人还是谢氏都不敢让人欺辱她,何况若真受了欺辱,赵妈妈不可能瞒着不说。
所以这一切都是姨母她故意做给他看的,或许从前便是如此,只是他不曾发觉罢了。
楚少渊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插了一刀,先前的那些灿烂正一点一点剥离,露出里面不堪的内在来。
他眸子里的光又暗了几分:“今日叫姨母来,其实是有事要问姨母。”
颜姨娘心中一松,接下来应该问她在夏家好不好了吧,她脸上露出隐忍的神情:“意哥儿,你有你的难处,姨母知道的,姨母在夏家很好,你你就不用担心了。”
娴衣心中着急,怕颜姨娘不肯说在夏家受了委屈的事,正要开口,就见颜姨娘对她摆了摆手。
颜姨娘看着楚少渊缓缓道:“姨母一早便说过的,只要你好,姨母哪怕就是去庙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都情愿,如今不过是应了誓罢了,你往后就不要管姨母了,你如今是王爷,有我这样一个姨母总是有些落价的。”
她以往她只要这样说,他就一定会追问到底的,颜姨娘心里在等他开口。
就见楚少渊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有些发沉:“当年姨母对我说父王不要我了,姨母与母妃姐妹情深,为了我才会委身给夏大人,这事可是真的?”
颜姨娘愣了愣,心瞬间提了起来,不知他为何会问这话,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僵硬了起来,说话也有些迟疑,含含糊糊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都已经是王爷了,自然是姨母想错了。”
听她矢口否认,楚少渊忽然想冷笑一声,前些年他不止一次听到姨母说这话,如今却说她想错了,改口改的这般干脆利落,他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泛着恶心。
他冷声道:“姨母先前不是还说若是父王顾忌一点情谊,就不会派燕云卫追杀我了,姨母废了那么多功夫,甚至不惜委身给夏大人,不就是为了逃脱燕云卫的追杀么?”
颜姨娘心头大跳,她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她怎么不记得了?
她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心中纷乱极了,她先前并没想到他会被认回去,毕竟先前六郎交代的,只是让她好好抚养他长大,但她心中不满极了,才会拿他发泄,将事实颠倒,好教他也尝尝伤痛欲绝的滋味。
她微微抬头去看楚少渊,就见到他那双眼睛里含着冰霜,像极了嫡妹看她的那副倨傲,她忍不住恼意,冷着脸不耐道:“当年追杀的人那么多,又个个身手不凡,我哪里会记得住那些,因为先前在宫里照顾过你一段日子,见过燕云卫的衣裳,那时候燕云卫又跟刺客混在一起,才会当成是皇上要斩草除根不留活路”
她说到这里,越发觉得有些窝囊,她做姨母的,怎么能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这般惧怕,于是说到最后索性怒气冲冲的叱问道:“你是在怀疑姨母说谎么?我当年是若不是为了你怎么会委身给夏大人?若不是因为你,我又岂会一辈子都低人一等?”
楚少渊眼睛撇开,不去看她。
他太了解眼前的女人了,她现在这副样子,在先前没有进夏府之前对夏世敬发脾气时一模一样,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甚至是先声夺人,利用夏世敬的愧疚心来达到目的,现在又如法炮制的对自己。
颜姨娘见他无动于衷,眼睛一眯,心一沉,索性下副狠药,声音冷冽:“这么多年来,我为了你战战兢兢的活着,如今你终于功成名就了,却反过头来怀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便要往墙上撞。
娴衣在一旁,早忍不得楚少渊这般冷硬之态,又见颜姨娘要寻死,心惊肉跳的去拉颜姨娘。
转过头怒声对楚少渊道:“意哥哥,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记得我娘待你的好便罢了,你怎么还能这样帮着外人欺负我娘呢?你真的忘了当初在广安寺胡同的时候,我娘是如何护着你了么?我娘在夏家被人那般欺辱,你一句话不问,却一直问这些没用的,你是要逼我娘去死么?”
楚少渊不耐极了,眸子里满是冷厉的光,看向娴衣的眼神充满了嘲弄:“夏娴衣,你真当我派过去的人是瞎的死的?姨母有没有受委屈我会不知道?”
娴衣瞠目结舌,在他这番叱问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看颜姨娘,再看看楚少渊,脸上神情青了又白。
颜姨娘被娴衣抱住,挣了几下,忽的气喘咳嗽起来,脸上一片凄白,像是病入膏肓,一脸的哀切,拿帕子捂住脸凄切的哭了起来,声音绵绵密密,让人头疼。
楚少渊闭了闭眼睛,终于明白了夏世敬当年为何总无可奈何的与她争吵了。
他冷声道:“姨母,我再问你一遍,当年你究竟是如何将我救出宫,又遇见何人追杀,为何做了夏大人的外室,你若对我说实话,我便还当你是我姨母。”
直到这一刻,他还对她心存希望。
颜姨娘满脸的骇然,这些原由怎么能对他讲明!这是她最大的保命符,是她能在夏家呼风唤雨,压制所有人的金牌令箭,她能在夏家横着走了这么些年,就是因为当年她是受了皇命,她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她向来会为自己打算,即便是领受皇命,她也要他牢牢记着她这个姨母对他的关切,她要他记得她是为了谁才会这样低落到了尘埃里头,她要他记得她是为了什么才落得这样的田地。
可这样的事情若是对他说清楚了,他又怎么会记得她所付出的?甚至先前她对他所说所做的,他都要厌弃。
所以她绝不能向他坦白真相!
她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眼睛圆睁,怒骂道:“你这不孝子!你将姨母从夏家唤来,不关切姨母更不问娴姐儿近日可好,却劈头盖脸的问十几年前的往事,姨母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连你的一句关切都得不到?你太让姨母失望了!”
楚少渊眉头轻皱,忽觉得可笑。
他一直认为,哪怕她待他有目的不纯,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竟没料到她能够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若是聪明一些的人,就该知道他已经知晓了内情,就不该再藏着掖着对他隐瞒什么了。
他曾想过,只要她对他吐露实情,那他便还当她是那个曾护着他的姨母,还给她姨母的尊荣,让她在夏家颐养天年。
只是现下看看,却是没这个必要了。
他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腿上盖着的薄毯,声音轻慢:“姨母,你嘴里所说的这些年为我的好,我仔细想了想,却想不出几件事来,我不但经常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娴衣欺负,更别说我吃的用的都样样不如娴衣了,即使是我在外头被人欺负了,你也没有替我出过一次头,这就是你嘴里说的好?”
颜姨娘愣住,她说一,楚少渊从来不会说二,现在楚少渊忽然变了个态度,她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楚少渊声音和缓,似是在回忆一般:“也不知姨母还有没有印象,在我两岁那年,姨母抱着我刚从宫里出来,在一间破败的民房里,姨母当时在跟谁说话?若姨母不记得,我可以提醒姨母,那人有一副尖细的嗓子,听起来就跟被人捏着喉咙似得,他当时对姨母说了什么?”
“我三岁那年,姨母刚生下娴衣,当时姨母跟夏大人在内室说话,姨母又说了什么?姨母还记不记得?”
“我一直知道姨母待我另有目的,我可以给你想要的好处,只是我要知道当年的事究竟是你自愿,还是有人指使,让你平白的得了这样的便宜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将我蒙在鼓里。”
颜姨娘听见他这番不紧不慢的话,瞬时愣住。
她养着他的时候,他不过才两岁大,虽也是六郎的安排,但她当时心里想的是,就当是养个玩意在身边解闷了,而她养了没几年,就听说六郎要认回他,她这才慌了,怕被六郎看出端倪来,才开始悉心照料。
她原以为,或许能借着他,再进宫见一见六郎,见一见心底那个遥不可及的梦,也算是全了她的一个心愿。没想到这么多年,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她养着的这个孩子有着一副怎样的性情。
她就说嫡妹那样玲珑心窍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蠢笨的孩子,没想到他竟然连她都隐瞒着,不但从不对她透露半分真性情,更是将一切看着眼里记在心里,直到今天才来找她对质。
她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了足足半刻钟,笑声里隐隐含着凄厉的泣声,她看向他,眸子发紧:“你这是要跟姨母清算先前的事了?”
楚少渊的嘴角扯开一抹浅淡的笑容,“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而已,姨母向来说一套做一套,而我不想再被蒙蔽了。”
颜姨娘心知今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眼底渐渐有些惊慌,强忍着那股子诧异,厉声道:“好,好,好,既然你说我从来没有对你好过,那往后你做你的安亲王,我便当没有你这个外甥!当我这些年苦心孤诣全都当错付!”
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却被门口进来的张德福一把拦住。
颜姨娘怒目圆睁:“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囚禁我不成?你便是这样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她恶狠狠的骂道,“若早知今日,我还救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做什么?”又反过头来大骂张德福,“狗奴才,还不滚开!”
狼心狗肺楚少渊心中一痛,像是最后一刀也凌厉的斩了下来。
将他心中的那点留恋跟温情断得一干二净。
他的耐心终于被她磨尽,轻笑一声:“是么?究竟是我狼心狗肺,还是姨母另有所图呢?不过,既然姨母说我狼心狗肺,那我只好不负姨母所说了,张德福!”
张德福应道:“奴才在。”
楚少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袖口的流苏,一边声音淡然的吩咐道:“你教一教颜氏该如何对本王说话。”说完又加了一句,“拉到外头去,别脏了王妃喜欢的地毯,还有,不要留下明显的伤痕,省的王妃见了吓着。”
张德福躬身行了礼,便一把抓住颜姨娘的胳膊。
“不要碰我!”颜姨娘惊恐极了,她惊叫一声,手脚并用的踢打张德福,“你这狗奴才,快滚开,滚开!”
见张德福不为所动,依然拽着她往外头走,她扭过头对着楚少渊哭喊道:“意哥儿,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她知道她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到了这一步,她如何能够甘心就这样前功尽弃,她厉声嘶吼道:“姨母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啊,你怎么能不相信姨母,你怎么能受人挑唆就怀疑姨母待你的心!”
楚少渊嫌吵的挥了挥手,连头也没有扭一下。
“侧夫人得罪了!”张德福告了个罪,一把捂住颜姨娘的嘴,拖着将人拉了出去。
娴衣被忽然反转的这一幕吓呆了,她眼神游移声音颤抖:“意哥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娘怎么你了,你要这样待她?”
楚少渊皱眉,看也不看娴衣一眼:“把她也拉下去,吵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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