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心底里说,夏舞雩对郑长宁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郑长宁四岁就成了官妓,和国公府的女眷们一起,被送到教坊司,任人作贱。
那时夏舞雩还没有出生,不知道这回事,但也听人提起过,说那时候帝京的男人竞相嫖宿国公家的夫人小姐,以睡到她们为荣。
据说郑家的那些女人,有的不堪受辱,自尽了;有的了无生趣,郁郁而终;兴许还有运气好被人赎出去作妾的,总之死的死走的走,到如今只剩一个郑长宁,玉臂千人枕,迷住好些纨绔子弟,更是苦学声乐歌舞,成了教坊司的头牌。
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成为一个优秀的妓女,但夏舞雩能肯定,郑长宁绝不是自甘堕落,只因她那一双清冷的、对这世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
同样是经历过从天上掉下地狱的痛苦,夏舞雩看着郑长宁的舞,冥冥中好似看到过往的一幕幕:亭台宫阙,雕梁画栋;琼楼玉宇,飞阁流丹;白日的欣欣向荣,夜晚的宁静祥和,黄昏的落日高墙,街头的华灯盏盏……
那是她曾经的故园,却在她的生命里昙花一现,已然被碾作尘埃。
心里忽然酸涩的紧,眼眶也热了起来。她和郑长宁,说不上谁更幸运一点:郑家人不是枉死的,可她家是;郑长宁连做人的尊严都失去了,而她,至少还留有女子那一丝可怜的清白。
忽然一声惊叫,惊得夏舞雩有些愣神。
眼前那些过往的画面破碎开来,夏舞雩这才发觉,刚才惊叫的人是教坊司的教坊使,而她惊叫的原因,是有人冲上台拽住了郑长宁。
冲上台那人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穿的是上好的蜀锦,色彩浮华缤纷,一脸猥琐的表情,拽着郑长宁的胳膊,眼睛直勾勾往她凹凸有致的身上看,嘴角还挂着一缕酒味浓烈的口水。
“长宁姑娘这么美……嗝!跟小爷回家成不成?小爷……小爷有的是钱!给你赎身!嗝……”
赏舞的众人因着舞蹈被打断,一开始多少有些不满,但在教坊司里,这种情况多的去了,时不时就有富家子弟和官妓拉拉扯扯的,官妓要么摆架子,要么半推半就,还挺有看头,是以很快就出现一批看好戏的人,噙着笑容盯紧台上的两人。
夏舞雩本想问应长安,台上那男子是谁,却发现应长安眸中带煞,冷笑的瞧着那男子,大有种下一刻就能将他弄死的趋势。她讶然不解,以她对应长安的了解,他冷血的很,更谈不上有怜香惜玉的品质,眼下怎是这种嫉恶如仇的神态?
接着令夏舞雩没想到的就是郑长宁,郑长宁竟好像看不见那男子似的,轻轻甩袖将他甩开,扭脸对乐工们道:“继续奏乐。”
男子被无视了,先是一愣,尔后喝道:“大胆,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
郑长宁道:“想为我赎身,去和教坊使大人协商,若是只想招我伴宿,也请去登记排队。”
教坊使忙跑过来,横插在两人中间,冲那男子谄媚笑道:“柳公子别急、别急,长宁是教坊司头牌,给她赎身,费用还挺高的,柳公子要不要去同国公爷商量商量?”
“我呸!跟他商量?跟那老东西商量了,他非得劈死我不可!”
教坊使忙虚掩住男子的嘴:“这里人多,柳公子慎言啊,国公爷德高望重,柳公子可莫再说父亲的不是了。”
“滚滚滚,滚边去!小爷我今儿在兴头上,还就要带走长宁姑娘了!不就是几个钱吗?要多少,回头送到你教坊司来!”边说边推开教坊使,醉醺醺扑到郑长宁面前,见她后退,便伸手猛地一捞,将她捞进怀中。
看戏的众人顿时爆发出一片声音,有惊讶的,有喝彩的,有不屑的,还有起哄加油的。
郑长宁推了几下柳公子,推不开,说道:“现在不是陪宿的时间,所以请放开我。”
柳公子的咸猪手公然在她身上游走,猥琐的笑道:“你一个官妓,还敢挑客人的刺?”
“长宁今晚的客人不是柳公子,先来后到,请公子遵守规矩。”
听她说话清清冷冷,明明是在这么多人眼前被侮辱调戏,却还淡定的无动于衷,柳公子忽觉得很不爽,有种没被郑长宁放在眼里的感觉,一生气,酒劲再一上来,他发狠的勒着郑长宁的腰身,一手伸向她衣襟,俨然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扒掉她的衣服。
夏舞雩的眼底冷光闪转,她和郑长宁一样都是落家的凤凰,因而感同身受的不希望看到郑长宁再受辱,此刻,夏舞雩无力于自己不会武功。
却见应长安不屑的啐了声,抄起啃了一半的梨就往柳公子头上砸。那梨飞过去,砸在柳公子脸上,与此同时夏舞雩还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眼前嗖的飞过去,刺中柳公子的胳膊。
柳公子惨叫着放开郑长宁,从台上滚了下来,那梨在砸中他时就裂开了,喷了他一脸梨汁。然而这不是最重点的,最重点的是,柳公子滚下来时带出一条血淋淋的痕迹。他大臂上被插进一根筷子,鲜血已将袖子染得猩红。
柳公子捂着伤处龇牙咧嘴:“哪个天杀的……小爷是柳国公的嫡子……谁!站出来!小爷要你全家不得好死!”
夏舞雩小有惊讶,视线从柳公子身上收回来,看向应长安,又顺着应长安的视线,看向隔壁桌的楼咏清。
只见楼咏清悠闲的摇着折扇,面前瓷碟上搁着的筷子,竟是只有一支。
夏舞雩立刻明白了什么,看向楼咏清的目光也凝沉了几分。她听见应长安不大置信的说:“切,看不出这哥们还会玩暗器,刚才那一筷子,比哥还狠。”
夏舞雩黑眸凝沉,略低头看着玳瑁盘上不规则的花纹,喃喃:“其实,更令人吃惊的是你,我看你是和那个柳公子有私怨吧。”
应长安眼角一翘,提了唇角道:“柳国公家跟我私怨深着呢,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群人渣。”
这话让夏舞雩颇感到意外,怪不得,她就觉得应长安忽然来帝京不只是为了帮她,他果然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关于应长安的出身,她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自己在刚被师父带去罂粟谷养伤的时候,谷里就已经有两位师兄了。沐师兄在俗世里的身份,高不可攀,这个她知道,可关于应师兄的,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莫非,应师兄本是这燕国帝京之人,是受了柳国公家的迫害,才沦落江湖,去了罂粟谷吗?
这些问题夏舞雩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下拿出来和应长安讨论,他们看向舞台,郑长宁立在那里,清冷绝然的望着痛苦嚎叫的柳公子。
柳公子带来的家丁们已经将他架起来了,出了这种事,必然是不能再将柳公子留在这里,而是要赶紧送去医馆。柳公子酒醒了大半,一边喊疼一边谩骂,将偷袭他的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楼咏清和应长安也懒得搭理他。
教坊司现血光,自然扰了许多客人兴致,纷纷有人退去。其中有个人走去郑长宁的面前,和她说了些话,然后就离开了教坊司。
那人说话的声音足够大,很是不给郑长宁面子的说,今晚就不和她共度**了,不吉利,改天吧。临走前还像是故意泄恨似的,用待价而沽的目光打量郑长宁,讽刺道:“柳国公是什么人物,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太子殿下的良娣,一个是盛宠后宫的淑媛,人家柳公子愿意给你赎身简直太抬举你了,你还以为自己是郑国公的千金?呵呵,客人们愿意捧你,那是看你还能在床上增添点乐趣,真晦气!”
这话就像三九天的冰雪,不知道刺在郑长宁身上该有多痛,尽管,她还是那清绝的、仿佛不在意这世间一切的神情。
而夏舞雩又看见眼前有什么东西嗖的飞过,紧接着方才那人也捂着胳膊惨叫一声,胳膊上多了支插进去的筷子,痛的他差点坐在地上。
由于这里人多物杂,旁人都没看清到底是谁出的手,只惊怪于今晚的新鲜事还真多。只有夏舞雩随着应长安,默默将目光投向楼咏清面前的瓷碟。
现在,那磁碟上已然没有筷子了。
楼咏清起身,将折扇收拢,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轻挥衣袂抚平衣袍的滚边,他含笑朝郑长宁走去,在她平淡如水的眼眸前驻足,身子稍往前探,低头询问:“你今晚的客人爽约了,临时换作在下如何?”
郑长宁沉吟片刻,说:“五十两。”
“可以。”
“黄金。”她说。
楼咏清温言笑问:“怎么翻了这么多倍?”
郑长宁说:“我不喜欢插队,在公子之前还没有先例。”
楼咏清耸了耸肩,笑吟吟道:“好。”
应长安这会儿也懒得关注楼咏清了,自从那柳公子出现后,他就变得不对劲起来。
夏舞雩已观察完郑长宁的舞风,心里差不多有谱,想回去琢磨琢磨,就拉了下应长安,示意他走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坊司,夏舞雩走在前头,从大门的侧面拐出来,却不想外头正有一人快步进来。
双方都没看见彼此,待到惊觉时,已然撞在一起。夏舞雩被来者抱了个满怀,刚对上他的脸,就见他面目紧绷,瞳孔缩了缩,惊讶又尴尬的说:“是你……”
同时,诡异的红晕爬上他的脖颈和耳根子,在灯火的照耀下,就像是教坊司里那些红彤彤的、泛着光泽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