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刹那的惊讶,也让夏舞雩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怕是露出破绽了。
她连忙稳定住情绪,恢复到郑长宁的舞风里,一边观察高弘和徐桂。
踏着节奏和鼓点,夏舞雩趁着从徐桂面前舞过的机会,水袖拂过徐桂的酒樽,沾了点酒水。
接下来正好是个以袖掩面的动作,夏舞雩扬起水袖,贴着雪腮滑过鼻端,也就嗅到了这酒水的味道。
呵,是砒霜啊,还是浓度很高的砒霜。
眼底有尖锐的冷笑浮现,夏舞雩莲步退开,倒有点想知道,那个给徐桂下毒的宫女是谁派来的。
虽然不甘心自己的仇人被别人抢了先,不过,她的时间有限,既然徐桂必死无疑,那接下来,她就全力对付太子吧!
快速旋转着,她像是一朵冰清色的荷花的金碧辉煌的仙池里绽放,在从楼咏清面前舞过时,对上他探究的眼神,心中不免惊慌。
她知道自己是露馅了,却不会放弃接下来的计划。夏舞雩随着舞蹈的编排,终于到了高弘的面前。这瞬间,她笑了,从面纱下的唇角到那一双妆容浓艳的眼睛,都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冷笑。
很冷,却勾魂摄魄,让高弘移不开眼睛。
她笑着错身而去,用余光扫了眼痴痴盯着她的高弘。
太子殿下,你去死吧!
一舞结束了,夏舞雩在官妓们的簇拥下,匍匐于地,水袖迤逦在身前,像是两汪清澈的浅溪。身下的地毯是鲜红色的,衬托冰清色的水袖,红的更红,清寒的也更清寒。
她起身,与众官妓向英宗和后妃们行了万福礼,施施然退去,刚从后门离开,就看到冀祥竖起的大拇指。
“棒,真的很棒,大家都辛苦了,去偏殿休息吧!”
夏舞雩冲着他颔首致谢,去往偏殿。
她在安静的偏殿里找了个角落坐下,离官妓们远远的,低下头将整张脸掩在袖子里,顷刻间,大滴大滴的泪水淌落下来,将袖子一寸一寸的湿透。
她成功了,她终于做成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舞到高弘面前的时候,心里有多恨,又有多紧张。
在进宫之前,她都打听过了,中秋佳节宾客们饮用的酒水,是用宫苑里栽植的桂花酿制的桂花酒。
桂花酒无毒,也不曾有人将它作为毒药的配料。
但是,夏舞雩却运用自己的调香术,研究出了让桂花酒变成毒酒的法子。
她成功了,她将事先做好的一块香饼熏在左袖上,这香饼的配料独特而安全,却逢上桂花酒就会变成剧毒。她用笑容吸引高弘的注意,而将左袖浸入他的酒樽,把他的佳酿弄成毒酒。
她成功了。
现在,她的两只袖口上,一只沾着砒霜,一只沾着桂花酿的毒酒。而袖子的上沿,沾着她不断流出的眼泪,被花了的胭脂水粉浸染出污痕。
她成功了。
她终于成功了。
致使蓬莱国沦为废墟的五个罪魁祸首,这五个屠戮她家人、奴役她子民的号召者和执行者,她终于将他们杀尽了!
回想这十六年,从四岁的国破家亡,她被人从死人堆里捡走,到多年的辛苦钻研,为了制香甚至几次差点将自己毒死,这条充满凄苦和仇恨的路,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心,走了十六年。
为的是什么?
为的只是心里那疯魔一般的执念,为的只是铭刻于骨髓深处的那一股股血海深仇!
如今,这条路是不是走到尽头了?蛰伏在黑暗中、像是蛹一样艰难历变着的她,是不是终于能破茧成蝶了?
父皇、母后、哥哥、姐姐、珑姨……
你们看见了吗?
看见我一步一步的将仇人送去地狱了吗?
你们的在天之灵定会为我骄傲的吧,我不愧对自己的封号,我是蓬莱最尊贵的公主,我拥有皇族里最尊贵的封号——
雩风。
纤弱的身子颤抖着,女子抽泣着,渐渐失去力气,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转过脸,不让任何人察觉到她在痛哭。从衣襟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用这雪白的帕子擦掉她的泪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等,等着广阳殿出现惊变和噩耗,等着中秋佳节成为高弘和徐桂的祭日!
等待的时间是焦灼的,夏舞雩渐渐干了眼泪,半歪着身子靠在墙上,面纱下的唇一张一合,带着悲哀和欣喜,念起了童年时珑姨教给她的诗。
“嗷嗷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她坐在珑姨的腿上,被珑姨抱着,她的一双小手被珑姨温柔的拿住,和她一起有节奏的拍掌: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眼泪再度不受控制的流淌下来,顺着雪一样白无生气的面颊,一滴一滴,悄然无声落下。
大仇得报,她便是孤零零的一人了,从此她将在漫长而无趣的生命里,回忆那短短四年的美好过往。
那些“鼓瑟鼓琴,和乐且湛”的过往,抵不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沧桑和悲哀;那些“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的繁华梦境,也成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孤独幻念。
从此,她将在花开花落间,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悼念那早已尘封在史书中的故园,等着步入死亡的那一天。
许久许久之后,夏舞雩才发觉,身子都凉了。
冀祥在不远处站着,官妓们也三五成群的坐着,夏舞雩望一眼广阳殿的方向,那里依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夏舞雩的眼神慢慢的变了。
她觉得不应该。
按时间说,不论是徐桂的砒霜,还是高弘的桂花酿,都该是早就发作了。此时,他们该是死了的,可为何广阳殿并没有慌乱的动静?
是他们没有喝酒吗?还是说,他们发现酒水出了问题?
这样的念头让夏舞雩觉得不安起来,脑海里那些纷杂的思绪收敛了,她起身,走到偏殿门口,望着恢宏的广阳殿,心里越发焦急。
冀祥看见她站在门口,还以为她是等不及想回教坊司了,便走过去道:“你别急啊,等宫宴散了,咱家会送你们出宫的,不剩多少时间了。”
夏舞雩看向冀祥,不敢出声,怕被他听出声音,只得点点头,却仍立在原地。
冀祥见她执意,也就不劝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偏殿的沙漏里,早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流沙。
而夏舞雩依然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
就在她焦躁的、恨不得冲去广阳殿看个究竟的时候,殿门口走出了人。
那人是冀临霄。
夏舞雩微微一愣,接着又看见,冀临霄身后走出了楼咏清,然后是别的文臣武将。
女眷们也跟着出来,一时之间,阶梯上满是人潮,昏暗的夜色模糊了他们的面目,夏舞雩看不清他们,不知道这些人里是不是还有高弘和徐桂。
明知道他们这是离席归去了,也明知道广阳殿并没有出事,可她却还是想要冲出去一看究竟。
是心中最后的一丝冷静,拉回了她。
她冷冷的立在偏殿门口,被青橘的灯火罩在其中,悲哀的、萧条的,像一个伫立在婆娑黄泉路上的孤魂。
而走下广阳殿前最后一级台阶的冀临霄,余光里正巧看见了她。他看过去,不知道那是谁,只看见灯火阑珊处的伊人是那么失落,那么悲哀。
良久良久,夏舞雩浑身都冷透了。
她转过身,漠然的回到偏殿里,看着冀祥招呼起所有官妓离宫,漠然跟着她们离去,朝她们来时的宫门行走。
一行人走过月下楼台,走过月下丹桂,夏舞雩始终走在最后。
当行经某个拐角时,她不见了,冀祥和官妓们都没有察觉到。
她顺着一条小路,往皇宫的客房处跑去,一边跑,一边抽出藏在腰带里的匕首。
这是她做的另一手准备,也是她在进宫前,做的最坏的打算——她原打算,若是下毒失败被识破了,就持刀扑上去,和仇人拼个鱼死网破。
而现在,不知仇人为什么没出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喝酒。
按照大燕的规矩,这种大型晚宴结束后,太子是要留宿宫中,第二日再回去的。
既然徐桂她今日杀不了了,那么至少,也让她杀上一个,否则,她绝不会离开皇宫!
借着夜色掩映,她飞奔到客房林立之处,持着匕首,打量层层叠叠的房舍。
是那间!定是那间!应师兄替她查过了,那个房间,就是专门给高弘休息的。
夏舞雩眼神一沉,握紧匕首,推门冲了进去。
她听见黑暗中传来男人的低吼:“是谁!”
这声音是如此的耳熟,夏舞雩顿时惊住。
冀、冀临霄?
怎么会是他?
一股夹杂着内力的劲风,在黑暗中扑面而来,速度太快,夏舞雩根本无法躲开。
她被人揪住了手腕,拖向室内,而她也本能的扬起另一只手,将匕首刺向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