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临霄能在御史之位上干得好, 判断力自然不在话下。若情的哭诉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稍微思索就知道。
这些年,他因要纠察百官失职之处, 走访、问询、审讯过很多人,形形□□都有,对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审讯手段,他也有自己的经验。但总的来说,他还是觉得审青楼女子是最麻烦的,从前在大理寺帮忙审夏舞雩, 被她公然调戏, 颜面尽失,而今日审这若情, 她又哭哭啼啼磨磨蹭蹭, 怎么都要费一番功夫。
冀临霄没那么多时间跟她耗着, 冷冷道:“今日之事,你无需狡辩, 本官自有判断, 由不得你混淆是非。”
“奴家……”
“本官给你一个机会。”冀临霄义正言辞道:“与你接触过的朝廷命官, 有谁行为不当、犯有错处, 你一五一十供出。这样,你今日所犯之罪行还能从轻发落,你想清楚。”
若情身子一颤,咬着嘴唇纠结,到底要不要说。她看看周围恶劣的牢狱环境,再看冀临霄那张铁面无私的脸,狠狠一咬唇,道:“奴家……愿意供出所知的一切。”
“拿纸笔来!”冀临霄对狱卒道。
狱卒们取来纸笔,还搬来了桌案和凳子。
冀临霄撩袍,坐下,提笔蘸了墨汁,若情一边说,他一边记。
若情也是为了能少坐几年牢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涉及的大小官员极多,还有许多骇人听闻的事。
冀临霄心中亦是惊讶不已,抬眼瞅一眼若情,警告道:“你说的可都是真话?按大燕国刑律,诬告诽谤,则罪加一等。”
“奴家没有半分假话!”若情连忙道:“说假话对奴家有什么好处?奴家只想让大人网开一面……”
“继续!”冀临霄出言打断她,低下头,继续记录。
足足半个时辰,若情才交代完。
冀临霄记了一张又一张宣纸,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看得两旁的狱卒都觉得心惊。
冀临霄将墨迹吹干,折叠了宣纸,放入衣襟。他起身,看向若情,说道:“本官会按照你的供词,逐条核实。若是无误,你举报有功,自然能从轻发落;若有诽谤不实之处,后果自行承担。”说罢,对狱卒道:“你们都退下吧。”
几个狱卒忙携着桌椅和纸笔下去,冀临霄看着他们走远,再扭头看向若情。现在这里只他们两个人,冀临霄道:“刚才是公事,现在,本官和你说私事。”他问:“你为什么要设计陷害织艳?”
若情本想再用眼泪战术,把自己塑造成被夏舞雩欺压的可怜角色,但她刚将手指挪到眼角,就被冀临霄瞪了一眼。
那一眼不狠毒,也不阴戾,却严厉无比,就仿佛面前的人如同地府的判官,一旦她敢藐视律法,就挥笔将她打落十八层地狱。
若情不禁一个激灵,明白这对付寻常男人的招数对眼前的人是没用了,一时不甘,恨恨道:“我就是想陷害织艳,你能怎么样?你让我招,行,我招!今日的事是我伙同钱大人做的,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娘死得早,爹也不知道是哪个嫖客,我从小在软红阁长大,从小就被教育着怎么讨好客人,生来就注定是个妓女的命,我除了在青楼这个小小世界里混到最好,还能怎样生存?原本,我凭着舞技做上了软红阁的头牌,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三年前,随着织艳来到软红阁,一切都改变了!”
若情眼底迸发出恨意,十指掐成拳,“从前软红阁的妈妈最捧我了,可织艳一来,软红阁就易了主。新任的妈妈不再捧我,而是把织艳当摇钱树,一个劲的捧。我眼睁睁看着织艳这个半途来的人踩到我头上,眼睁睁看着我的客人不再给我好处,而是将大把大把的银票和珠宝砸给织艳。我眼睁睁看着花魁的位置被她抢走,看着她搬进软红阁里最好的房间。她总是行踪不定,妈妈却不怪罪她,还帮她遮遮掩掩,我多问一句就会遭来叱骂。更令我愤怒的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努力了二十年都没能被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娶走,哪怕是纳作妾室也好,想娶我的都不过是钱大人那种货色。而织艳!凭什么她就能入了你的眼,还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室,凭什么!凭什么老天要这么眷顾她,我不服!我不甘心!”
若情嘶喊,尖利的声音如同一把把刀子,划过牢房阴湿的墙壁。
她的愤怒,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冀临霄全部都听得出来。
但,他听在耳里,心中只觉无法认同。她从小在软红阁长大,没有父母爱护,生来便是妓子,这的确可怜。然而,从小便经历坎坷之人数不胜数,他是,织艳也是,甚至织艳被割掉过一半血肉,她还做过流民,还曾精神失常,她受的苦就比若情少吗?
冀临霄冷冷道:“织艳比你更加坎坷,但她早晨一收到你的信就去找你,还愿意陪你去钱府,这是念了与你的情谊。本官以为,是你为人小肚鸡肠,不该因嫉妒他人而做阴毒之事。”
若情一脸病态的冷笑:“御史大人,你觉得自己说这话有立场吗?织艳是你妻子,你当然帮着她说话,是不是你还在心里想着对我动用私刑好给你娘子出气?”
冀临霄厉声道:“大胆妓子!你阴险善妒、暗算他人,触犯我大燕刑律,还在这里巧言令色!本官问你,适才本官所言,又有哪个字不公不正?”
若情气急败坏:“好,你是御史大人,你官大,我说不过你。但我就是嫉妒,就是恨织艳踩到我头上,我有什么不对?难道被人夺走一切,反还是我的错吗?”
冀临霄嗤道:“冥顽不灵,无药可救!若不是念你方才供出的那些信息,本官大可以判你个屡教不改、罪加一等之罪名!”
“我不服,我就是不服。”若情大叫:“凭什么织艳拥有了一切,我却沦落至此!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
对如此冥顽不灵之人,冀临霄也不想再说下去。转身欲走,突然见走道的尽头,立着一道窈窕身影。即便光线昏暗,但那身形冀临霄却是认得的,他有些惊讶,挑了挑眉,出声道:“织艳,你怎么来了?”
一听见织艳两字,若情立刻如竖起毛的猫,十指陷入身下的茅草里,双眼含恨盯着牢门外。
夏舞雩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足音轻轻,却透出些心绪上的波澜。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那影子先出现在牢房外。若情红了眼睛,恨恨瞪着之后出现的那道身影。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女人穿着绫罗绸缎,被御史大人全身心注视着,而自己却衣不蔽体,要以阶下囚的姿态来给她看笑话?
隔着牢门,夏舞雩看到了里头的若情。想当初,这间牢房她也待过的,原来,牢外的人看牢里的人竟是这般狼狈,这般唏嘘。
“织艳,你……”冀临霄疑惑的瞅着她。
“我想跟过来看看,就来了。”夏舞雩说:“你们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
冀临霄一时感觉不出夏舞雩是何种心思,他猜想,她或许震惊,或许愤怒,或许悲凉,但她此刻把表情掩藏的太好了,他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
“大人,抱歉。”夏舞雩盯着他的眸子,“我有些话,想单独和若情说,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也好。”冀临霄说:“我在地牢外等你。”
看着冀临霄离开,夏舞雩看向若情。两个人视线交接,她能感到若情射过来的视线就和利箭一样,恨不得将她戳出千疮百孔。
夏舞雩幽幽道:“你在软红阁锦衣玉食,你赚的钱,妈妈从不多克扣一分。平日里你有什么意愿,我们也都顺着你的来,你要是看上哪个公子想嫁他,告诉我们,我和妈妈都会帮你。我自问不曾亏待你,你又为何如此怨恨我?”
“我就是怨你!怨你受上天眷顾!愿你抢了我头牌之位!”
“头牌之位,是我凭舞技得到的;秦楼楚馆的斗舞大赛,你也参加了不是吗?花魁之位同样是我凭借自己的实力得到的。”夏舞雩苦笑:“你技不如人,若是不甘,便再下苦功夫练习就是,嫉妒怨恨能解决得了问题?”
若情咬牙切齿道:“你是御史夫人,我是阶下囚,你现在说什么都是对的,成王败寇,我拿你没办法!但是织艳,我告诉你,别以为你一路风生水起就全是靠自己!妈妈偏袒你这事软红阁上下都知道,你根本胜之不武!”
夏舞雩有些悲凉,似笑非笑:“是啊,妈妈偏袒我这事软红阁上下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为偏袒我?”
若情一愣。
夏舞雩告诉她:“因为,妈妈是我雇佣来的,名义上的老板。我才是软红阁真正的老板,三年前软红阁易主,是易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