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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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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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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时同时散S,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恨之入骨。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Y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子把P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拋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P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直,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P股压住,大爷也蹲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哔叭叭地响,它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帐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锹。铁锹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锹柄,才把锹刃拔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啦地一响,铁锹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锹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锹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呼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锹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DD的嘴。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截,几根棕色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方,与铁青色的穹隆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入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着几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

    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西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杆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上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他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J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火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J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袋,吸一口烟余司令吐一口气,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问:“你怕不怕?”父亲:“不怕!”

    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

    红高粱。4

    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郎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字:“枪!”

    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

    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郎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进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乃乃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DD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糟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瓮内。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进瓮里。父亲想起了乃乃洗过血脸的那瓮酒。乃乃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乃乃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D,高粱酒滋滋地窜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悬,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四目相*,都咻咻喘气。乃乃站在他们二人当中,乃乃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郎宁手枪。

    父亲听到乃乃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日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乃乃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乃乃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乃乃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J走J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乃乃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

    乃乃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哄哄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队说:“打。”

    乃乃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痦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乃乃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郎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前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乃乃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转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郎宁枪口吐出一缕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乃乃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P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

    余司令说:“好小子!”

    父亲握着勃郎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准备好!”

    父亲提着手枪,钻进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它队员坐的躺的都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几个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沫子擦掉,又拔了一棵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唔!唔!”哑巴说。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郎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粱骨。哑巴又按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揿,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

    “豆官,我想你娘。”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C枣饽饽。”

    父亲老羞成怒,举手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C枣饽饽的就搂了火。勃郎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落时砸断了几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倒哑巴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去勃郎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到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着子弹P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几下。哑巴把枪C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余司令问。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

    余司令板着脸,问:“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

    “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甩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上打,打完日本人,谁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弟兄。大抬杆子架在河堤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杆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火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身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笛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他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晶的,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亲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头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说:“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坷垃,投到方六的脸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C你亲娘!”余司令说:“不许困觉。”

    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高粱迎着更高更亮的太阳,脸庞鲜红,不胜娇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发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瞄着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狠狠地说。河南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影儿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报是冷支队长得到的,冷支队长怕一家打不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只鸟枪,乌红的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着。

    父亲的眼里蒙着眼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乃乃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乃乃满脸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乃乃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乃乃的脸。父亲记得,乃乃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乃乃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无色。

    “跪下!”乃乃命令父亲,“磕头。”

    父亲跪下磕头。

    “捧一口酒喝!”

    父亲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飘着一朵小小的白云,并摆着乃乃和父亲的庄严面孔。乃乃两只细长的眼睛里S出灼人的光,父亲不敢看。父亲的心咚咚跳着,又伸出手,从瓮里掬上一捧酒,酒从指缝下落,打破了青天白云大脸小脸。父亲又喝了一口酒,一般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丝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间集合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混浊的团体。父亲和乃乃看了它好久。乃乃拉上瓮盖,从墙角那儿把一扇磨盘滚过来,用力搬起,压在瓮盖上。

    “你不要动它。”乃乃说。

    父亲看着磨盘凹槽里潮湿的泥土和蠕蠕爬动的灰绿色的潮湿虫,惊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父亲躺在他的小床上,听着乃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乃乃格登格登的脚步声和田野里的高粱究n,编织着父亲纷乱的梦境。父亲在梦中听到我家那两头秀丽的大黑骡子在鸣叫。

    平明时分,父亲醒了一次。他赤着身体跑到院子里去撒N,见乃乃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父亲叫了一声娘,乃乃没答腔。父亲撒完N,扯着乃乃的手往屋里拉。乃乃软疲疲地随着父亲转身进屋。刚刚进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一枪,枪声非常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

    红高粱。5

    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坟。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发着呆。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时大石桥尚未修建,小木桥被千万只脚、被千万次骡马蹄铁踩得疲惫不堪、敲得伤痕累累。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Y,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亲和乃乃听到那声枪响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那时候日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父亲和乃乃与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骸。父亲们看着那个牛棚马厩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夫缩在栅栏外。后来,两个伪军又把这群民夫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一个人团。在父亲们和民夫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方。人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肩上佩着两块红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艳的舌头,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梆梆的日本兵尸体,两个日本兵在最后,押着被两个伪军架着的血R模糊的罗汉大爷。父亲使劲往乃乃身上靠,乃乃揽住了父亲。

    日本官儿牵着狗停在骡马场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道里扑楞楞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父亲看到骡马场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骡子死了,它头上还斜立着那根铁锹。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骡子光洁的脸,都弄得肮脏不堪。另一头骡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着大地,两腹厚皮抖得索索有声。两个时开时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样的响声。父亲不知道自己多么喜爱这两头黑骡子,乃乃挺胸扬头骑在骡背上,父亲坐在乃乃怀里,骡子驮着母子俩,在高粱挟持下的土路上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乃乃被颠得上蹿下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乱叫。稀稀疏疏的农人,立在高粱地边上,手扶锄头或是别的什么农具,盯着高粱作坊女掌柜艳丽的粉脸,满脸嫉妒仇恨。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开,一排雪白的长方形大牙齿啃着地。另一头坐着,比死了还难受。父亲对乃乃说:“娘,咱的骡子。”乃乃伸手捂住父亲的嘴。

    日本兵的尸体停放在拄刀牵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两个伪军拖着血R模糊的罗汉大爷向一根拴马高桩走去。父亲并没有立刻认出罗汉大爷。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纹。人群悄悄地聚缩。父亲感到乃乃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无声,听得清那条大狼狗哈达哈达的喘气声,那个牵狼狗的日本官儿放了一个嘹亮的P。父亲看到伪军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马桩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R瘫在地上。

    父亲惊叫一声:“罗汉大爷!”

    乃乃又捂住了父亲的嘴。

    罗汉大爷在马桩下慢慢动着,先把P股高高的撅起来,造了一个拱桥形状,又双膝跪地,双手按地,竖起了头。他的脸肿胀得透亮,双眼成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缝里S出。父亲正对着罗汉大爷,他相信大爷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里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乃乃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牵狗的日本官儿对着人群喊了一阵,一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国人,把日本官儿的话翻给大家听。

    翻译说的话,我父亲没听全。他被我乃乃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响。

    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孙五个子矮小,浑身是R,腆着肚子,头上无毛,脸色通红,一双小眼间距很小,深陷在鼻子两侧。他左手提着一把尖刀,右手提着一桶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翻译官说:“太君说,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爷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大爷,P股扭动着,说:“大哥……”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

    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

    父亲看到孙五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N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父亲的腿瑟瑟战抖。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们面前慢慢走过。父亲看到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

    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满脸油汗,眼睛眨得像J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几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

    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

    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的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前走。父亲觉得乃乃冰冷的手指几乎抠进自己肩头的R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呼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都在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C你祖宗,剥吧!”

    孙五C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细索索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R……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爷被剥成一个RH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绳漫天飞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倒在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N壶!”太阳越升越小,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露水稀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蹿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支队长,喊一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用力往堤下撒N。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被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惊吓,齐飞起,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枪,来到余司令面前。他面色沮丧,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哑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沈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

    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脑袋揪下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就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帐。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去催饭。豆官!”

    父亲仰脸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扜拤饼,正晌午时,一定送到,让你娘亲自来送。”

    我父亲点点头,提一把裤子,C好勃郎宁手枪,飞快地跑下河堤,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头钻进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并不怎么吃惊地望他一会儿,又钻进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到刺鼻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几十具骡马的尸体,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便迸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Y,慢慢地随河水流走了。

    我乃乃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名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谋利,富甲一方。我乃乃能嫁给单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荣耀。当时,多少人家都渴望着和单家攀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单廷秀是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干的小辫子。他家里金钱满柜,却穿得破衣烂袄,腰里常常扎一条草绳。乃乃嫁到单家,其实也是天意。那天,我乃乃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闺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明节,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乃乃那年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乃乃穿著一双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乃乃脑后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我曾外祖父是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曾外祖母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乃乃不到六岁就开始缠脚,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曾外祖母用它,勒断了乃乃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我的母亲也是小脚,我每次看到她的脚,就心中难过,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义!人脚自由万岁!乃乃受尽苦难,终于裹就一双三寸金莲。十六岁那年,乃乃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飐的杨柳。单廷秀那天挎着粪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里转圈,从众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乃乃。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乃乃抬走了。

    乃乃坐在憋闷的花桥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馊味。她抬起手,掀起红布——曾外祖母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乃乃看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心里纷乱如麻。温暖的熏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轿帘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上的红布因轿子经年赁出,已经黯淡失色,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吜吜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缕的光明和一缕缕比较清凉的风闪进轿里来。乃乃浑身流汗,心跳如鼓,听着轿夫们均匀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脑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红高粱。6

    自从乃乃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过喜。乃乃虽然也想过上马金下马银的好日子,但更盼着有一个识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乃乃在闺中刺绣嫁衣,绣出了我未来的爸爸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她曾经盼望着早日成婚,但从女伴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单家公子是个麻风病患者,乃乃的心凉了,乃乃向她的父母诉说心中的忧虑。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乃乃的女伴们痛骂一顿,其意大概是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之类。曾外祖父后来又说单家公子饱读诗书,足不出户,白白净净,一表人材。乃乃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无有狠心的爹娘,也许女伴真是瞎说。乃乃又开始盼望早日完婚。乃乃丰腴的青春年华辐S着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婚期终于熬到了,乃乃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嗽叭小唢吶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乃乃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似腾云驾雾。偷懒的吹鼓手在出村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也快起来。高粱的味道深入人心。高粱地里的奇鸟珍禽高鸣低啭。在一线一线阳光S进昏暗的轿内时,乃乃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乃乃心中的祷语使她的芳唇冲动。乃乃的唇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乃乃鲜嫩茂盛,水份充足。她出口的细语被厚重的轿壁和轿帘吸收得干干净净。她一把撕下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放在膝上。乃乃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著三表新的棉袄棉裤。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个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绳有三只在奶乃头上方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上,用棒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乃乃受闷不过,悄悄地伸出笋尖状的脚,把轿帘打开一条缝,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色衫绸裤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和穿著双鼻粱麻鞋的肥大的脚。轿夫的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乃乃猜想着轿夫粗壮的上身,忍不住把脚尖上移,身体前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道路两边,板块般的高粱坚固凝滞,连成一体,拥拥挤挤,彼此打量,灰绿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开,这一穗与那一穗根本无法区别,高粱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流。道路有时十分狭窄,沾满蚜虫分泌物的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

    轿夫身上散发出汗酸味,乃乃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澜。轿夫抬轿从街上走,迈的都是八字步,号称“踩街”,这一方面是为讨主家欢喜,多得些赏钱;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度。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好汉,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够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腰,步调一致,轿子颠动的节奏要和上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让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任何幸福后面都隐藏着等量的痛苦。轿子走到平川旷野,轿夫们便撒了野,这一是为了赶路,二是要折腾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轿子颠得大声呕吐,脏物吐满锦衣绣鞋;轿夫们在新娘的呕吐声中,获得一种发泄的快乐。这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为别人抬去D房里的牺牲,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们要折腾新娘。

    那天抬着我乃乃的四个轿夫中,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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