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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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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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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后来她发现了刘氏跟我爷爷睡在一起。

    刘氏对她说:“倩儿,你十五岁了,不小了,你撩撩豆官的J儿看看,能挺起来,他就是你男人啦。”

    母亲羞得差点哭了。

    父亲的伤口拆了线。

    父亲躺在窝棚里睡觉,母亲悄悄地溜进去,她轻手轻脚、脸皮滚烫。她在父亲身边跪下,轻轻地把父亲的裤子褪下来。在月亮的光线下,母亲看到父亲的J子因为受伤变得丑陋不堪,J头上带着生死不怕、疯疯颠颠的野蛮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用汗津津的手握住它,感到它渐渐热起来,渐渐在她手心里膨胀起来,并像心跳一样在她手里跳动着。父亲睁开了眼,乜乜斜斜地说:“倩儿,你干什么?”

    母亲惊叫一声,撒腿就跑,与正要进窝棚的我爷爷撞了个满怀。

    爷爷扳住她的肩头,问:“怎么啦,倩儿?”

    母亲哇一声哭了。她挣脱爷爷的手,飞跑着去了。

    爷爷钻进窝棚。

    爷爷像发疯一样跑出窝棚,找到刘氏,抓住她的两个茹房,用力撕扯着,语无伦次地说着:“是独头蒜!是独头蒜!”

    爷爷对着天空,连放三枪,然后双手合十,大声喊叫:

    “苍天有眼!”

    爷爷用手巴骨敲打着墙壁。阳光斜S进来。照着擦得锃亮的炕桌上摆着的高密泥塑。白窗户上贴满了乃乃亲手剪出的构思奇巧、花样翻新的剪纸。五天之后,这里的一切都要在战火中化为灰烬。现在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初十,爷爷蜷着一只伤臂,带着满身汽油味儿,从公路上归来。他和父亲一起把那挺歪把子日本机关枪埋在院子里的楸树下,又进屋来寻找乃乃藏下的银钱。

    墙壁空空DD的响着,爷爷掏出枪,用枪把子砸墙壁,一下子砸出一个D。爷爷伸手进去,拖出了一个红布小口袋,摇摇,哗啷响,倒在炕上一数,五十块银洋。

    爷爷把银洋装好,说:“走吧,儿子。”

    父亲问:“爹,去哪儿?”

    爷爷说:“进县买子弹,跟冷麻子算帐。”

    父亲和爷爷走到县城北边去,太阳偏西,胶济铁路在高粱棵里乌青青如一条长龙,黑色的火车喀当喀当地爬来爬去,一团团焦黄的煤烟缭绕在高粱梢头,铁轨亮唧唧地刺眼,像龙的鳞片。火车尖利的嘶鸣使父亲心惊胆颤,他紧紧地抓住爷爷的手。

    爷爷拖着父亲,走到一个高大的坟墓前,墓前有一块两人多高的白石碑,碑上扁扁的字迹已剥蚀的难辨横竖,墓四周有几棵双人难以合抱的老柏树,树冠黑森森的,无风也在呜呜地鸣叫。坟墓被血红的高粱包围着,像一个黑色的孤岛。

    爷爷在墓碑前挖了一个坑,把自来得手枪放进去。父亲也把他的勃郎宁手枪放进去。

    父亲和爷爷跨过铁道,望到了高大的城门D子。城门楼子上高挑着一面日本旗,旗上的红日与西斜的红日相映着,显得鲜明又辉煌。门D两侧站着两个岗哨,左边是日本兵,右边是中国兵。中国兵盘问搜查着老百姓,日本兵持枪立着,看着中国兵搜查中国人。

    爷爷一过铁道就把父亲背起来,低声说:“装肚子疼,哼哼起来。”

    父亲哼哼了两声,悄声问:“爹,就这样哼哼吗?”

    爷爷说:“动静再大一点。”

    他们随着进城的人到了城门D子。中国兵吼一声:“哪村的,进城干什么?”

    爷爷死声死气地说:“城北鱼滩的,孩子得了绞肠痧,进城里找吴先生给治治。”

    父亲光顾了听爷爷和岗哨对话,忘了哼哼。爷爷在他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父亲嗷嗷地叫起来。

    岗哨挥挥手,放爷爷进去了。

    走到僻静处,爷爷愤怒地说:“混蛋,为什么不哼哼?”

    父亲说:“爹,你拧人好疼啊!”

    爷爷带着父亲,从一条铺满炉灰渣子的小斜街上往火车站方向C过去。黯淡的阳光。污浊的空气。父亲看到火车站破旧的站房旁边修筑着两座高大的炮楼,炮楼上的白色日本旗中心凝着一团红血,两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在站台上机械地走动,几十个要乘车的旅客有蹲有站,排在铁栅栏外边。一个穿著黑衣服的中国人提着一盏红灯,在站台上立着,从东边传来火车的鸣叫。父亲脚下的地皮都在哆嗦,那两条狼狗对着驰来的列车叫了两声。一个卖纸烟瓜子的小老太婆蹀蹀躞躞地在那些旅客旁边徘徊着。火车(同:口空)咚(同:口空)咚喘息着,在站上停下来。父亲看到火车拉着二十多个长盒子,前边十几个四四方方,有窗有门;后边十几个没有顶盖,一些四愣八叉的东西用草绿色的大蓬布遮着。车上站着几个鬼子,叽哩咕噜地跟站台上的鬼子打着招呼。

    父亲听到一声尖锐的枪响,从铁路北面的高粱地里传来,货车上的一个高大鬼子,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到了车厢下。炮楼上响起了狼嗥般的警报声,正下车的旅客和未上车的旅客四散奔跑,狼狗狂吠不止,炮楼上的机枪哗哗地往北扫S着。火车在忙乱中开动了,大团的黑烟飞散,站上煤灰飞扬。爷爷拉着父亲的手,飞快地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子。

    爷爷推开了一扇半掩着的门,进了一个小院子。房檐下挑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红颜色,S出短而弱的神秘红光。一个涂脂抹粉的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倚门而立,猩红的唇里露出两排细密的白牙,一脸的笑容,蓬着黑鸦鸦的头发,鬓边斜C一枝绢花。

    “哥呀!”那女人娇滴滴地说,“当了司令就把妹妹给忘了。”她粘在爷爷身上撒娇。

    “老实点,当着我儿子的面。”爷爷说。

    “今天没空跟你罗唆!五兄弟那边的线还扯着吧?”

    那女人悻悻地出去,C上大门,又从房檐下落下红灯笼。进屋来,撇着嘴说:“五兄弟被警备局打啦!”

    爷爷说:“警备局的宋顺不是五兄弟的把兄弟吗?”

    女人说:“你以为这种酒饭朋友靠得住是怎么的!青岛那边一出事,老娘这边就像坐在刀尖上过日子一样。”

    “五兄弟不会供出你来,那小子牙关紧,当年在曹梦九那儿走过热鏊子的。”爷爷说。

    “你来干什么?听说你打了日本的汽车队?”

    “吃了大亏!我C死冷麻子他亲娘。”

    “你别跟他们纠缠,那些人一个个鬼精蛤蟆眼的,你斗不过。”

    爷爷从腰里摸出那包银洋,摔到桌子上,说:“给五百颗,红P股眼的。”

    “还红P眼蓝P眼,五兄弟一出事,我这儿早干啦,老娘又不会下枪子。”

    “你少给我卖关子!这五十元你先花着,你想想,余占鳌亏待过你没有?”

    “我的哥,”女人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呀,妹妹跟你又不是外人。”

    “你别惹我生气!”爷爷冷冷地说。

    “你们出不了城。”女人说。

    “你就别管了。给五百颗大粒的,再给五十颗小粒的。”

    那女人走到院子里听听动静,一会儿进了屋。她推开墙上的一扇暗门,拿出一盒子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爷爷找了一根袋子,装好子弹,捆在腰里,说:“走啦!”

    女人拦住他,说:“你打算怎么走?”

    爷爷说:“从火车站那儿,,爬过铁道去。”

    女人说:“不行,那儿有炮楼,有探照灯,有狗,有岗哨。”

    爷爷冷笑着:“试试看吧,不行就回来。”

    爷爷和父亲沿着黑暗的巷子,溜到火车站附近,这里没有城墙。他们躲在铁匠铺子的墙角上,看着灯火通明的站台,站台上岗哨林立。爷爷对父亲耳语一声,扯着父亲向西回转。站房西边是一个露天货场,铁丝网从站房那儿一直拉到城墙头上。炮楼上的探照灯来来回回扫着,照得十几道铁轨耀眼的明亮。货场上竖着一根高竿,竿上亮着一盏牛蛋子形状的大电灯,绿荧荧的,照得万物变色。

    狗 道。10

    父亲趴在爷爷身边,看着铁丝网里边来回游动的岗哨。

    一辆货车从西驰来,粗大的烟筒里喷着一簇簇强劲有力的暗红色火星子,车灯光像一道河,从远处哗哗地流过来、没被轧压的铁轨也嘎嘎吱吱地叫。

    爷爷和父亲爬到铁丝网边上,用手掀动,想弄出个窟窿钻进去。铁丝绷得非常紧,一个铁蒺藜骨朵扎进了父亲的手掌。父亲低低地呻唤一声。

    爷爷轻声问:“怎么啦?”

    父亲轻声答:“扎手啦,爹。”

    爷爷说:“过不去,回吧!”

    父亲说:“有枪就好了。”

    爷爷说:“有枪也出不去。”

    父亲说:“有枪先把牛蛋子灯打碎!”

    爷爷和父亲退到一个黑影里,爷爷摸起一块砖头,用力扔到铁道上。岗哨一声怪叫,开了一枪,探照灯立刻扫过来,刮风一样的机枪响声把父亲耳朵震得半聋,子弹头打得铁轨金星飞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高密县城大集。虽是战乱年代,老百姓还得活着,活着就要吃穿,就要买卖。出城的进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点钟,一个名叫高荣的小伙子到县城北门上了岗,他严格盘查着进出的人。他觉得对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着自己。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赶着一只小山羊从城里往外走,老头脸色漆黑,眼睛发青;小孩子的脸色则发红,流汗,好象很紧张的样子。

    来往行人很多,都在门口被卡住,高荣一丝不苟地盘问检查。

    “到哪里去?”

    “出城,回家!”老头说。

    “不赶集啦?”

    “赶完了,买了只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么时候进的城?”

    “昨下午就进了,住在亲戚家,一大早就买了羊。”

    “现在到哪儿去?”

    “出城,回家。”

    “走吧。”

    爷爷和父亲赶着那只小羊,出了城。小山羊肚子沉重,挪蹄艰难。爷爷用一根高粱秆子抽打着它的P股,它咩咩地叫着,痛苦地扭动着尾巴,跑向通往高密东北乡的土路。

    爷爷和父亲从墓碑下起出枪。

    父亲说:“爹,把山羊放了吧?”

    爷爷说:“不,赶着它走,赶回去杀了,咱爷俩过个中秋节。”

    父亲和爷爷正晌午时赶到了村头,他们遥远地望到近年来修整过的环绕村庄的高高的黑土围子时,就听到了村里村外激烈的枪炮声。爷爷想起临去县城前村里尊长张若鲁先生的担忧,想起自己连续几天来的预感,知道这桩祸事终于降临了。他暗暗庆幸一早出县城的正确,虽然担风险,但毕竟赶上了,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

    爷爷和父亲把半死不活的小山羊抱进高粱地。父亲动手拆开逢住羊腚眼的麻绳。父亲拆着麻绳,想着在那女人家往羊P股里塞子弹的情景,五百五十发子弹,塞进小山羊的P眼,把山羊肚子坠得下垂如弯月。父亲一路上直担心,一会儿担心子弹把羊肚子坠破,一会儿又担心山羊把子弹全部消化掉。

    父亲撕开细麻绳,羊P股像一朵梅花,猛然绽开,蓄积良久的羊屎豆子劈哩啪啦落下来。小山羊拉了一堆屎,瘫在了地上。父亲惊讶地说:“爹,坏啦,子弹都变成羊屎啦。”

    爷爷提着羊角,使山羊直立起来,然后上上下下地墩着,光灿灿的子弹,从失去括约力的羊P眼里,扑扑噜噜地冒出来。

    爷爷和父亲捡起子弹,先压满枪膛,又装进口袋,也不顾山羊是死是活,从高粱地里,斜刺里往村子前边C过去。

    鬼子已经把村庄团团包围,村子里硝烟弥漫,有几处黑色的烟火在升腾。父亲和爷爷先看到藏在高粱地里的小炮阵地。共有八门迫击炮,炮筒子半人多高,炮口一拳头粗细。二十多个穿土黄色军衣的日本人正在放炮,一个精瘦的鬼子拿着小旗指挥着。每门炮后都有一个鬼子,劈着腿骑着小炮,双手拤着一个带翅膀的、明晃晃的小炮弹。瘦鬼子一劈小旗,鬼子们一齐松手,把炮弹掉进炮筒里。炮筒里一声响,炮口蹿出一股火,炮筒子往后一缩,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早上了天,吱吱地叫着,落到围子里。围子里先冒起八股烟,接着传来八声合成一声的巨响。那些烟柱里,像开花一样溅着黑糊糊的东西。鬼子又放了一排炮弹。爷爷如梦中醒来,抡起匣枪,一枪就把那个挥小旗的日本人给放倒了。父亲看到子弹穿进瘦骨子干萝卜一样的脑壳里,才意识到:战斗开始了。他懵头胀脑地开了一枪,子弹打在迫击炮的底钣上,铮然一响,又向别处拐了弯。C炮的鬼子抓起枪,啪啪地打着,爷爷扯着父亲,钻着高粱空子溜了。

    日本人和皇协军开始攻击了。皇协军在前,弯着腰,串着高粱空,漫天盖地地胡乱开着枪,日本兵跟在后边,腰也弯得很低。

    好几挺机枪在高粱地里咕咕咕咕地叫着。围子上鸦雀无声。等到皇协军们冲到围子跟前时,围子里飞出了几十颗歪把子的手榴弹——爷爷不知道,这是若鲁老大爷集资去冷支队的兵工厂买回的次品手榴弹——手榴弹一齐爆炸,皇协军倒了几十个,没炸着的转身就跑,日本人也转身回跑。围子上蹦起几十个人,端着土枪土炮,急忙放了一阵,又赶紧缩下头。围子上又安静了。

    后来,父亲和爷爷知道,村北、村东、村西,都进行着同样激烈、又同样具有荒唐色彩的战斗。

    鬼子又开始打炮了,炮弹准确地打在那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上,一炮一个D,又一炮一个D,咕咚咕咚一排炮,大门被炸得七零八碎,门口开了一个大D。

    爷爷和父亲又袭击了鬼子的炮兵。爷爷放了四枪,有两个鬼子兵倒了。父亲放了一枪。父亲瞄准的是一个骑着炮筒、双手拤着炮弹的鬼子。为了保险,父亲用双手攥着勃郎宁,瞄着鬼子宽宽的背搂了火,但父亲看到子弹钻进鬼子的腚眼里。鬼子一怔,身子前倾,压住炮口,呼隆一声巨响。父亲在地上弹跳几下,头上一片窣窣乱响。那个鬼子被拦腰打断,迫击炮炸了膛,一个滚烫的炮栓,飞了几十米,落在了父亲头前,差一点没把父亲砸死。

    多少年后,父亲都忘不了这战果辉煌的一枪。

    村围子的大门被炸碎,一队日本马兵,挥舞着马刀,向村子里冲去。父亲三分胆怯七分羡慕地看着那些漂亮英武的大洋马。乱糟糟的高粱棵子绊着马腿、擦着马脸,洋马烦恼地乱跳,很难跑快。马队冲到大门D时,所有的马拥挤在一起,踢踢蹋蹋,像进马圈一样。从门楼两边,飞下来无数的铁耙木犁,碎砖烂瓦,大概还有滚烫的高粱稀饭,马兵们一个个鬼叫着捂住了头,那些洋马惊得扬蹄顿足,有的蹿进村庄,有的逃回来。

    爷爷和父亲看到马兵进攻的惨像,脸上都绽开古怪的笑容。

    爷爷和父亲的S扰招来了成群结队的皇协军。后来马队也参加了清剿。有好几次,日本马刀在父亲头上闪着寒光劈下来,但都被高粱棵子挡住了。爷爷的头皮被一颗子弹犁开一条沟。密密匝匝的高粱救了爷爷和父亲的命。他们被追赶得像兔子一样贴着地皮窜。半下午的时候,爷爷和父亲跑到墨水河边。

    爷爷和父亲清点了一下子弹,又钻进了高粱地。他们往前走了一里路左右。就听到前面一阵吼:同志们——冲啊——上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口号声过后,军号又嘀嘀哒哒吹起来。好象是两挺重机枪在高粱地里咕咕叫起来。

    爷爷和父亲异常兴奋,扑着那重机枪声飞跑过去。到了跟前一看,人影没有一个,只见高粱棵子上拴着两只铁皮洋油桶,桶里有两挂鞭炮正在爆响。

    军号声和口号声又在旁边的高粱地里响起来。

    爷爷轻蔑地一笑,说:“土八路,就会来这一套。”

    铁皮洋油桶咚咚响着,震得老熟的高粱粒子簌簌落下。

    鬼子的马队和成群的皇协军一边打枪,一边包抄过来。爷爷拉着父亲往后退去。几个腰里掖着手榴弹的八路哈着腰跑过来。父亲看到一个持枪的八路跪在地上,对着被洋马撞得乱摇摆的高粱棵子开了一枪,枪声破破烂烂,像摔了一个瓦罐。开过枪的八路拉着大栓退弹壳,怎么也拉不动。一匹洋马冲上去,父亲看到马上的日本兵把贼亮的马刀耍了一个花,对着那个八路的脑袋劈下去,那个八路扔下枪就跑,洋马追上了他,日本马刀把他的脑袋一劈两半,脑浆子滋到了高粱叶子上。父亲双眼漆黑,软在地上。

    父亲和爷爷被日本的马队冲散了。太阳已压住高粱梢头,高粱地里已出现大团大团的Y暗的影子,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从父亲面前笨拙地移动过去,父亲伸手揪住一只小狐狸粗大可爱的尾巴,立刻听到高粱丛中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嗥叫,一只红毛老狐狸闪电般跳出来,龇着牙,向父亲示威。父亲慌忙把小狐狸放掉,老狐狸带着小狐狸走了。

    枪声都响到村子的东、西、北三个方面去了,村子南面显得异常安静。父亲先是轻声喊,后来就大声喊起来。爷爷没有回答。不祥的Y云爬上了我父亲的心尖,他焦急地向着响枪的地方跑去。高粱地里的光线更弱了,沐着夕阳的高粱穗子恐怖地群集在他头上。父亲哭了。

    父亲在寻找爷爷的过程中碰到了三个八路的尸体,他们都是被马刀砍死的,他们的死脸在晦暗中显得狰狞可怖。父亲闯进一群人里,他们都是土老百姓,拿着绳子扁担,战战兢兢地在高粱地里蹲着。

    父亲问:“你们见俺爹没有?”

    他们问:“小孩,村子打开没有?”

    父亲听出了他们的胶县口音。父亲听到一个老头子絮絮叨叨地叮嘱他的儿子:“银柱,银柱,记着,破棉花套子也要着,先去弄口八印锅,咱家那口早破了。”

    那老头子混浊的眼睛像两摊鼻涕一样粘在眼眶里。父亲顾不上理他们,继续往北跑去。靠近村庄时,那个在乃乃的梦幻中、在爷爷的梦幻中、在父亲的梦幻中反复闪显过的情景出现了。村子东、北、西三面枪声爆响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像一股喧闹的潮水,从围子门里涌出来,涌到村前低洼的高粱地里。

    一阵狂风般的枪声就在父亲的眼前响起,父亲看到无数的子弹,飞蝗一样主宰了村前高粱地。跑出来的男女老幼,连同高粱棵子,全被打倒了。溅出的鲜血,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父亲大张着嘴,坐在地上,他看到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血的腥甜味。

    日本人进了村庄。

    沾满了人血的夕阳刚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红的月亮便从高粱丛中冒出来。

    我父亲听到我爷爷压低了嗓门的呼唤声:

    “豆官——!”

    高粱殡。1

    残忍的四月里,墨水河里趁着灿烂星光交媾过的青蛙甩出了一摊摊透明卵块,强烈的阳光把河水晒得像刚榨出的豆油一样温暖,一群群蝌蚪孵化出来,在缓缓流淌的河水里像一团团漶漫的墨汁一样移动着。河滩上的狗蛋子草发疯一样生长,红得发紫的野茄子花在水草的夹缝里愤怒地开放。这天是鸟类的好日子。土黄色中星杂着白斑点的土百灵在白气袅袅的高空中尖声呼啸。油亮的家燕子用红褐色的胸脯不断点破琉璃般的河水,一串串剪刀状的幽暗燕影在河水中飞快滑动。高密东北乡的黑色土地在鸟翼下笨重地旋转。灼热的西南风贴着地皮滚过,胶平公路上游击着一股股浑浊的尘埃。

    这天也是我乃乃的好日子,参加了黑眼的铁板会并逐渐取代黑眼在铁板会中领导地位的爷爷,要给死去近两年的乃乃出大殡。这是爷爷在乃乃临时坟丘前许下的大愿望。出大殡的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就传遍了高密东北乡的九庄十八疃。殡期占在四月初八,四月初七上午,就有远方的百姓赶着驴车牛车,车上载着妻子儿女,向我们村庄集中。小商小贩也赶来发财。村里的街道上,村头的树荫下,卖炉包的踩好了土灶,烤烧饼的支好了锅,卖绿豆凉粉的搭起了白布凉篷。白发红颜,大男小女,熙熙攘攘挤满了我们的村庄。

    一九四一年春,国民党的冷支队和共产党的胶高大队在互相的频繁摩擦中、在由爷爷筹划的铁板会绑票运动中和日伪的扫荡围剿中大伤了元气。据说冷支队逃遁到昌邑的三河山地区休养生息;胶高大队隐藏在平度的大泽山区舔舐伤口。爷爷和爷爷往昔的情敌共同领导的铁板会虽然在短短的一年多里发展成一支有二百多条钢枪、五十多匹精壮好马的武装力量,但由于行动诡秘,并带着浓厚的宗教迷信色彩,似乎并没有引起日伪的注意。一九四一年,就全国形势说,是抗日战争空前残酷的阶段,但高密东北乡却出现了短暂的安宁和平景象。活着的百姓们,在朽烂的高粱尸体上,播下了新的高粱。播种后不久就下了一场涓滴不流的中雨,肥沃的土壤潮湿滋润,阳光明媚兴旺,地温持续上升,高粱芽苗仿佛一夜之间齐齐地钻出来,柔弱的鲜红锥状芽尖上,挑着一点点纯净的露珠。离间苗初锄还有一段时间,乃乃出大殡的日子,正逢着小农闲。

    初七日傍晚,村子里被三九年八月十五日那场大火烧出来的断壁残垣里,已经挤满了人,浮土沸扬的街道上,停了几十辆卸掉了牲口的木轱辘车,树木上、车辕杆上,拴着毛驴和黄牛。夕阳照耀着牲畜褪尽肮脏的冬毛后露出来的光滑皮肤,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树叶子被阳光染成血红,叶影像一枚枚古老的钱币,印在牲畜的脊背上。

    太阳落山时,从村西的大道上,来了一个骑骡的郎中。他的乌黑的大鼻孔里,伸出两撮燕羽般的硬毛,一顶与闷郁的四月格格不入的破毡帽遮住了他的头和额,两道Y沉沉的目光从倾斜的眉毛下S出来。一进村庄,郎中就跳下瘦骨伶仃的骡子,一手摇着金光灿灿的铜铃,一手揽着青绿色的麻缰绳,大摇大摆地往村中央走。骡子已经老狠了,遍身死毛尚未褪尽,露出新毛的地方明亮,附着死毛的地方晦暗,看去像通体生了癞疮。它不时地卷一下松驰地下垂着遮不住紫色牙床的下唇,眼睛上方两个涡子深得能放进去两个J蛋。

    郎中和他的瘦骡子招摇过市,引得看殡来的众百姓好奇地看着他。他和他的骡子搭挡成一骑,生出一种稀奇古怪的意味,那只相当辉煌的铜铃铛里晃出来的悦耳响声,像谜一般深奥莫测。一群人脚不由己地跟着他走,脚板踢起尘土上前冲去,落到郎中油汗YY的脸上和他的浑身发散汗馊味的骡子脊背上。他眨动着眼睛,搐动着鼻孔,鼻孔里那两撮黑毛怪模怪样地耸动着,郎中用力打出一个尖声喷嚏,瘦骡子放出一串响P。人们愣愣神,随即大笑一阵,乱嚷嚷走散,去找露宿的地方去了。

    新月挂上树梢后,村子里布满朦胧的暗影。一绺绺清凉的风从田野里吹来,一阵阵响亮的蛙鸣从墨水河里传来,陆陆续续到来的看殡人往村子里汇集,村子里住不下,就宿在村外高粱地里。这场大殡之后,从我们村庄到墨水河边,有几万亩暄腾腾的高粱地被踩硬了,高粱芽苗被踩进泥土里去,变成一线线绿色的汁Y;一直等到五月里又一场大雨降临,板结的土地才重新发过来。残存的高粱苗在连绵的野草造成的荒芜中倔强地钻出利刃般的顶梢,高粱J叶和野草造成的荫影遮蔽了一颗颗绿锈斑斑的黄铜弹壳。

    骑骡郎中在幽暗的暮色里摇着铃铛游荡,鼻子里不时喷出夸张的喷嚏,他走完村中央的土路,又绕着爷爷的铁板会临时搭起的一片高大席棚转圈。席棚巍巍峨峨,气势*人,是我们村子里从没出现过的高大建筑,乃乃的灵柩停放在中央席棚里,棚缝里S出一道道炽亮的蜡烛光亮。棚口站着俩斜挎盒子枪的铁板会会员,他们俩额头向后延伸、约占头皮四分之一部位的头发全部刮光,露着青溜溜的头皮。所有铁板会员的头颅都是这副模样,让人一见就生出三分怕意。二百多个铁板会会员分散住在围绕着停灵大席棚的卫星小席棚里,五十多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拴在一溜树杆弯曲的垂柳树上,马前支着一长溜简易食槽,马打着响鼻,顿着铁蹄,尾巴拂着趋味而来的第一批蝇虻子。马夫往食槽里倒着草粒,柳树下散着炒焦的高粱米粒的香气。

    郎中的瘦骡子被芳香的草料诱惑,努力向马群那儿歪脖子,郎中用冷笑着的眼睛看着老骡子可怜巴巴的目光,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骡子说:“馋了吗?告诉你说吧,不是冤家不碰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日红,得让人处且让人,让人不算痴,过后得便宜……”

    牵骡郎中疯疯颠颠的话语和鬼鬼祟祟的行动引起了化装成看殡百姓的铁板会会员的注意,有两个铁板会员跟踪着他,等他满嘴胡言乱语着、急一阵慢一阵地摇着破铃铛、又一次转到马群附近时,一个铁板会员在前,一个铁板会员在后,前后两支匣枪,硬梆梆地*住了他。

    郎中毫无畏惧,在幽暗里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声;两个握枪的铁板会员手腕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前边的铁板会员看到郎中的两只眼睛像炭火一样燃烧着,后边的铁板会员看到郎中在笑声中梗得又直又硬的黑脖子。瘦骡子狼亢的大影子像一堵倾圯的墙壁一样倒在地上,战马群里响起两匹马儿争食草料的嘶咬声。

    中央大席棚里点着二十四根通红的羊油大蜡烛,烛光跳动不安,光影使席棚里的一切都惊恐不安地晃动着。乃乃的暗红色大灵柩停放在席棚中央,烛光在暗红上又染了一层流动的金光,平添无限神秘色彩。围绕着棺材摆放着白纸扎成的雪松雪柳,左一绿衣童男,右一红衣童女,侍立棺材两侧。童男女是乡里有名的纸扎匠宝恩用高粱秸杆和彩纸扎就,一些平常草木,经心灵手巧的宝恩一弄,竟变成生命活泼的灵物,棺材后立着乃乃的主位,主位上写着:显妣戴氏夫人神主孝男余豆官奉祀。主位前褐色香炉里,燃着杏黄色祭香,香烟袅绕,香灰挑在暗红色的火点上,经久不落。父亲脑门上,也剃出了一块光滑的头皮,标志着他是铁板会中人。爷爷的头顶上,也用剃刀刮出半轮明月,他和铁板会会长黑眼并排坐在席棚一侧的条案后,看着从胶县城请来的熟谙殡葬礼仪的司师爷在教练我父亲行三跪六揖九叩之大礼。司师爷有六十左右年纪,下巴上垂着一部银丝线一样的白胡子,牙齿雪白,口舌伶俐,一看就知道是个头脑清楚、办事干练的人。司师爷不厌其烦地教导着我父亲,父亲却渐渐不耐烦起来,所有的动作都偷工减料,马马虎虎。

    爷爷在一旁严厉地说:“豆官,不能胡弄,为你娘尽孝别怕辛苦!”

    父亲认真练了几动,见爷爷又侧过脸去跟黑眼谈话,动作立刻又潦草了。席棚外有人进来,要求向司师爷报销帐目。司师爷得到爷爷允许,就随着那人走了。为出乃乃的大殡,铁板会耗费了成千上万的钱财。爷爷他们为了敛财,在冷支队和江大队撤走后,在高密东北乡发行了一种用草纸印刷的纸币,面额有一千元和一万元两种,纸币图案简单(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骑着一只老虎),印刷马虎(用印年画的木板印刷)。当时,高密东北乡起码流通着四种货币,每一种货币的贬值和升值、疲软与坚挺,都与货币发行者当时的势力有关。大小武装靠枪杆子强制发行的货币,是对老百姓的无情盘剥。爷爷能为乃乃出大殡,就是依靠着这种变相的强取豪夺。那时候江大队和冷支队被挤走,爷爷的队伍印刷的草纸币在高密东北乡十分坚挺,但这种好光景只维持了几个月,乃乃的大殡之后,积压在老百姓手里的骑虎票子就变得一分不值了。

    两个铁板会员押着骑骡郎中进了停灵大席棚,烛光刺得他们眼睛乱眨。

    “干什么的!”爷爷欠了一下身,懊恼地问。

    前头的那个铁板会员单膝跪地,双手捂住脑门上那块亮晶晶的头皮,说:“报副会长,捉到一个J细!”

    又黑又大、左眼被一圈黑痣包围着的铁板会会长黑眼用脚踢了一下桌子腿,拉紧嗓门喊:“牵出去砍了,扒出心肝来下酒!”

    “慢着!”爷爷对两个会员吼一声,又侧过脸来对黑眼说,“老黑,是不是先问清再杀?”

    “问他娘的蛋!”黑眼把桌子上的泥茶壶一掌拂下地,站起来,掖掖从腰里窜上来的枪,怒冲冲地瞪着那个起始报告的铁板会员。

    “会长……”那个会员惶恐地说。

    “我C你活娘,朱顺!你眼里还有会长?狗娘养的,往后你别叫我看到你,你他妈的扎我的眼眶子!”黑眼愤怒地骂着,对着落在地上的泥茶壶踢了一脚,瓦片斜飞起来,穿进棺木两侧那些袅袅娜娜的雪柳丛中,发出一阵嚓嚓啦啦的响声。

    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半大小子,弯腰把碎茶壶捡起来,扔到席棚外去。

    爷爷对那半大小子说:“福来,把会长扶回去歇息吧,他醉啦!”

    福来上前搀扶黑眼的胳膊,被他搡了个趔趄。黑眼说:“醉了,谁醉了?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子开家立业,你来吃现成的?老虎打食喂狗熊!小子,便宜不了你,黑眼里揉不进砂子去!咱们走着瞧!”

    爷爷说:“老黑,当着这么多兄弟,不怕丢你的身份?”

    爷爷脸上挂着冷酷的笑容,嘴角上立着两道残忍的竖纹。

    黑眼伸手至腰间,摸着匣枪的胶木把子,嗓子疲劳,发出艰涩的嘶鸣:“滚你妈的蛋!带着你的狗崽子滚你妈的蛋!”

    爷爷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黑眼把匣枪掏了出来,对着爷爷挥舞着。

    爷爷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鼓起腮帮,漱漱口,然后往前一探颈,噗一声,把一口酒喷到黑眼脸上。爷爷手腕一扬,那个J蛋大的绿瓷酒盅子打在黑眼的匣枪苗子上,酒盅啪啦一声迸碎,破瓷片纷纷落地。黑眼的手腕子哆嗦着,枪口垂了下去。

    “收起你的枪!”爷爷用磨擦铁石般的格涩声音说:“我还有一笔老帐没跟你算清吶,老黑,你先别张狂。”

    黑眼满脸是汗,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把匣枪C进生牛皮腰带里,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

    爷爷轻蔑地瞄了他一眼,他愤怒地回报了爷爷一眼。

    脸上始终挂着一副冷潮表情的骑骡郎中,忽然狂笑起来,笑得身体前仰后合,胳膊乱扭腿乱蹬,好象有人在拼命抓挠着他的胳肢窝。在他的七颠八倒的笑声中,席棚里人都变得局促不安,手脚无处安放。郎中只管狂笑,泪水从他灼热的眼窝里涌出来。

    黑眼说:“笑什么?C你的娘?笑什么?”

    郎中的笑像闪电一样消逝了,他严肃地说:“C去吧,你去吗?俺娘早死啦,埋到黑土里十年啦,你去吧!”

    黑眼哑口无言,眼周的痣憋成绿叶一样颜色。他跳过桌凳,对着郎中的脸捣了七八拳。郎中的鼻子歪到一边,两线艳红的血沿着鼻孔里伸出的那两撮黑毛,滴滴嗒嗒下落,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和元宝一样翘起的下巴上。他甜蜜地巴咂着嘴,闪着白瓷光的牙齿被濡染得猩红。

    “谁派你来的?”爷爷问。

    “我的骡子呢?”郎中抻抻脖子,好象咽了一口血,继续说,“你们把我的骡子弄到哪里去啦?”

    “一定是日本人的J细!”黑眼说,“拿马鞭来,打这个狗娘养的!”

    “我的骡子!你们还我的骡子!还我的骡子……”郎中惶恐地大叫着,飞快地往席棚口跑去,两个铁板会员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疯狂地挣扎着,一个铁板会员腾出一只手,在他太阳X上狠狠揍了一拳,他的脸皮呱唧一声响,脖子像折断的高粱J子一样低垂下去,身体也软塌塌地坠下去。

    “搜他的身!”爷爷命令道。

    铁板会员把他的每个衣缝都摸遍了,搜出了两粒小孩子玩耍的玻璃球儿,一粒碧绿,一粒鲜红。球里边镶着两只猫眼状气泡儿。爷爷捏起玻璃球儿,对着烛光看着,玻璃球S出灿灿的彩光,十分夺目。爷爷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把玻璃球放在桌子上。我父亲溜到桌边,伸手把玻璃球抢走了。

    爷爷说:“给福来一粒。”

    高粱殡。2

    父亲不情愿地把手伸到黑眼会长的贴身随从福来面前,说:“你要什么颜色的?”

    福来说:“我要红的。”

    父亲说:“不行!给你绿的!”

    福来说:“我要红的!”

    “给你绿的!”父亲固执地说。

    “绿的就绿的。”福来无可奈何地把绿玻璃球抓到手里。

    郎中的脖子慢慢立起来、两眼凶光不减,丛生着血糊糊短髭须的下巴倔强地翘着。

    “说,是不是日本人的J细!”爷爷问道。

    郎中像执拗的孩子一样重复着:“我的骡子!我的骡子!不把我的骡子牵来我什么也不说!”

    爷爷淘气般地笑了,然后宽容大度地说:“牵进来,看看他要卖什么药。”

    那匹老瘦骡被拉进席棚。耀眼的烛光、辉煌的棺材、Y森森的纸草,造成一种地狱般的气象,吓得骡子在席棚口畏缩不前。郎中上去,捂着他的眼睛,才把它牵进来。它站在爷爷他们面前,四条干柴G子一样的瘦腿瑟瑟打抖,一串串的响P对着乃乃的灵柩连放不止。

    郎中抱着骡子的脖子,拍着它的木板般的额头,亲密地絮叨着:“伙计,你怕喽?别怕,我告诉你别怕,砍掉脑袋碗大个疤瘌,别怕!”

    黑眼说:“好大的碗!”

    郎中说:“盆大的疤,也别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说吧!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爷爷问。

    “俺爹的魂派我来的,派我来卖药。”郎中说着,从骡背上搭着的褡裢里,掏出一包药,嘴里郎声读出歌谣,“一巴豆,二牛黄,三是斑螫四麝香,七根葱白七个枣,七粒胡椒七片姜。”

    大家都愣了神,怔怔地看着郎中的脸和郎中的嘴,郎中的神情和气色,郎中的手和手里托着的药包。那匹老骡子渐渐适应了环境,四腿不抖了,安闲地捯动着破裂的、苍白的蹄子。

    “什么药?”黑眼问。

    “速效打胎药,”郎中狡猾地笑着,说,“那怕你铜帮铁底钢栅栏,那怕你铜头铁臂钢罗汉,一副药喝三遍,孩子不下来找我要钱!”

    “他妈的,你这个缺德的杂种!”黑眼骂道。

    “还有还有!”郎中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包药,举起来,唱道,“狗鞭为君羊鞭为臣,佐以黄酒太子参,杜仲狗脊腽肭兽,三月笋尖为药引。”

    “治什么?”黑眼问。

    “治男人阳萎不举,那怕你蔫如抽丝的蚕,那怕你软如弹过的棉,一副药喝三遍,钢枪不倒夜夜苟欢,干不成好事找我要钱!”

    黑眼用手搔搔那块光头皮,Y邪地笑起来。

    “娘的,你是个人种事不干一点的野先生!”黑眼昵骂着,要郎中拿药来看。

    郎中从骡背上扯下褡裢,提着,走近爷爷和黑眼。他从褡裢里往外掏着药,边掏边报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名。黑眼解开一包药,拿出一根枯树枝样的东西,放到嘴边嗅着,嗅一阵,说:“什么他妈的狗鞭!”

    “是货真价实的黑狗鞭!”郎中说。

    “老余,你认认,这明明是截枯树根!”黑眼把那物递给爷爷。爷爷只好接住,举得离火烛近些,眯缝着眼睛看。

    骑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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