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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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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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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迷糊片刻,立刻觉悟。他用手拍着大腿,说:“糟了,这个票算白绑了!”

    两个小土匪不知奥妙,傻乎乎地问:“他们去哪儿?”

    爷爷不说话,对着马队开枪,但马队已跑得很远,匣枪子弹只能打中马蹄弹起的尘土和清脆悦耳的蹄音了。

    精明的小颜率马队赶到东北乡,径奔我们村庄,直扑我家房子,他可是轻马熟路。这时爷爷正挪动双腿,向着家乡飞跑。曹梦九的儿子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过这种苦?仅跑了一里路,他就躺在地上不动了。一个小土匪建议:“撕了算啦,省得累赘。”爷爷说:“小颜一定抓我的儿子去啦!”

    爷爷把昏厥的曹公子抡上肩头,慢吞吞地走起来。小土匪催促,爷爷说:“晚了,慢着点吧,只要这个小畜生活着,什么事都好办。”

    小颜带着县兵闯进屋,把我乃乃和父亲抓出来,捆在了马上。

    乃乃怒骂:“瞎了狗眼!我是曹县长的干女儿!”

    小颜狞笑着说:“抓的就是你这个干女儿。”

    小颜的马队在半道上与爷爷相遇。双方都用枪指着“票”,几乎是擦肩而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爷爷看到了倒剪着双手,骑在马上的乃乃,和被小颜揽在怀里的我父亲。

    小颜的马队擦着爷爷他们身边走过,马蹄声轻捷,马颈上的铜铃叮当,马上的人都面带微笑,只有乃乃满脸怒容,看着路边上满脸懊丧的爷爷,高声说:“占鳌,你快把我干爹的孩子放回去,把俺娘俩换回来、”

    爷爷紧紧攥住男孩的手,他知道这孩子迟早要放,但不是现在。

    双方交换人质的地点,还是定在墨水河的木桥上。爷爷动员了东北乡的几乎全部土匪,有二百三十多个,都荷枪实弹,或躺或坐,麇集在木桥北头。河里冰冻尚存,边缘部分已被春天的空气融解,化出两条绷带般的绿水,中央的冰块表层斑驳淋漓,沾染了一层北风吹来的黑土。

    半上午时分,县府的马队从河南边堤上,逶迤而来。马队中夹着一乘小轿,由四个汉子抬着,颤颤悠悠地漂游。

    县府里的人占着桥南头,双方答上话。与爷爷对话的,是仪表堂堂的县长曹梦九。他面带笑容,亲切和蔼地说:“占鳌,你是我的干闺女女婿啊,怎么连小舅子都绑?缺钱花告诉你干爹一声就是罗!”

    爷爷说:“我不缺钱花,我忘不了那三百鞋底!”

    曹梦九抚掌大笑道:“误会,误会吆!不打不相识!贤婿,你翦除了花脖子,功莫大焉,我一定给你往上秉报,论功行赏。”

    爷爷蛮横地说:“谁要你论功行赏!”嘴里虽是这般说,心其实软了。

    小颜撩起轿帘,乃乃抱着我父亲款款地出来。

    乃乃走在桥头上,被小颜拦住。小颜喊:“老余,你把曹公子弄到桥头,号令一下,同时放人。”

    小颜喊一声;“放啦!”

    曹公子叫着爹往桥南头飞跑,乃乃抱着孩子往桥北头走。

    爷爷的土匪部队都擎着短枪,县府兵都托起长枪。

    乃乃和那男孩在木桥中相逢。乃乃弯腰想跟他说句话,他哭着,绕开乃乃,飞跑到桥南去了。

    在这次游戏般的绑票中,县长曹梦九心中蕴育日久的一条“三国演义”式的妙计突然成熟了,这条妙计,残酷地结束了高密东北乡土匪们的黄金岁月。

    这年三月,曾外祖母病死。乃乃抱着父亲,骑着一匹黑色骡子,回娘家办理丧事,原说是三天之后赶回来,谁知那苍天有意作乱,从乃乃动身第二日就开始下起大雨,雨脚直上直下,密不透风,天和地交融在一起。爷爷他们在青纱帐里待不住,便各自回了家,这样的天气,连燕子都躲在巢里梦呓般啁啾,县府里的兵更不会出动,况且自从春天那次荒唐的绑票之后,县长曹梦九似乎与爷爷达成了一种默契,高密县出现了兵匪一家的和平景象。土匪们回了家,把枪塞在枕底下,整日酣睡。

    爷爷披着大蓑衣回到家,从恋儿姑娘嘴里,知道乃乃回家奔丧,想起几年前骑着黑骡子去吓唬那老财迷时情景,不由暗自窃笑。当初乃乃与曾外祖父、母积恶深重,大有永不往来之势,不想几年之后,又冒雨奔丧,可见是“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

    窗外雨声如潮,瓦檐上水流如瀑。浑浊的雨水积在院子里,足有半人深。雨水泡胀了土地,我家的院墙坍倒在雨水里,砸起几丈高的水花。院墙一倒,灰绿色的田野便扑进窗口,爷爷躺在炕上、蹲在炕上,都望得见这无边无涯的灰绿高粱的海洋,低矮的云团卧在高粱的浪潮上,喧哗的声浪持续不断,浓重的土腥味和青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灌满房屋。大雨使爷爷心烦意乱,麻木不仁,他喝酒睡觉,睡觉喝酒,搞得昼夜不分,天昏地暗,我家那头黑骡子挣断缰绳,从东院大厦棚里跑出来,站在乃乃的窗前,一动也不动了。爷爷瞪着被高粱酒烧红的眼睛,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家伙,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像蚂蚁一样遍体爬动。雨水像箭杆般S到骡子身上,一部分飞溅出去,一部分沿着它灰暗的皮毛,汇集到肚皮底下,流到地上汪集的雨水里。焦虑不安的水面爆豆般跳动着,骡子一动不动,只偶尔睁一下那只J蛋大的眼睛,又立即闭上。爷爷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烦。他把褂子m掉,把裤子扒掉,只穿一条牛头裤衩子。他用手搔着胸脯上和大腿上卷曲的黑毛,越搔越痒。炕上处处都散发着女人的腥咸气息。爷爷把一只酒碗扔在炕上,碗坏了,一只虎口长的小耗子从柜子上跳下,嘲弄地看爷爷一眼,又轻捷地跳到后窗台上,用两只后腿支起身体,两只前爪举着,擦拭尖尖的嘴巴。爷爷把匣枪一甩,小耗子被打到窗外后,枪声才在屋子里炸响。

    恋儿姑娘黑发蓬松着跑进来,看看抱着膝盖坐在炕上的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弯腰捡起碎碗渣子,转身要走。

    一股灼热的气流冲到爷爷的咽喉,他顿了一下喉,吃力地说:“你……站住……”

    恋儿转回身,用洁白的牙齿咬了一下肥厚的嘴唇,嫣然一笑,灰暗的房子里像亮开了一团金色的光,窗外嘈嘈杂杂的雨声像被一道绿色的墙壁挡住了。爷爷看着恋儿蓬松的头发,半透明的精致的小耳朵,看着她鼓蓬蓬的胸脯子,说:“你长大了。”

    恋儿把嘴角动一下,唇边上显出两条狡猾的皱纹。

    “你干什么啦?”爷爷问。

    “困觉啦!”恋儿打了一个哈欠说,“这死天,要下多久呢,天河的底子八成被捅漏了。”

    “豆官和她娘被困在那儿啦,她们原说三天回来?小老太婆差不多该烂啦!”爷爷说。

    “还有事吗?”恋儿问。

    爷爷低着头,想了一会,说:“没事了。”

    恋儿又咬住嘴唇一笑,扭一个P股,走了。

    屋子里又暗了,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更厚更重。黑骡还站在那儿,四条腿淹在水里面。爷爷看到它动了动尾巴,大腿上有一块长条形的R抽搐了一下。

    恋儿又进来了,她倚着门框,目光迷离地看着爷爷,她原先清澈如水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蓝色的烟雾。

    雨声又退出很远,爷爷感到脚心里和手心里流出了汗水。

    “你要干什么?”爷爷问。

    恋儿咬着嘴唇,莞尔一笑。爷爷看到房子里又成了金黄色的一片。

    “你喝酒吗?”恋儿问。

    “你陪我喝?”

    “啊,我陪你喝。”

    高粱殡。8

    恋儿提来一瓶酒,切了一碟咸J蛋。

    窗外雨声雷动,黑骡子像一块黑石头一样透出一片凉气,漫进窗户,包围着爷爷赤L的身体,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冷吗?”恋儿轻蔑地问。

    “我热!”爷爷愤怒地回答。

    恋儿倒了两碗酒,递给爷爷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两只碗沿碰了一下。

    空酒碗在炕上扔着。两个人直着眼睛看。

    爷爷看到屋子里到处燃烧着黄金一样的火苗,在遍屋黄金火里,有两朵蓝色的小火苗跳跃着。黄金火烧着爷爷的身体,蓝火苗烧着爷爷的心。

    ……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爷爷把枪拍进枪套,冷冷地说。

    站在河堤上的黑眼仰着身子走到乃乃的坟墓边,围着坟转一圈,踢踢坟上的土,感叹一声,说:“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老余,铁板会也要抗日啦,你入会吧!”

    “入你那装神弄鬼的会?”爷爷撇着嘴说。

    “你别他娘的充大,铁板会有神灵相助,上合天心,下合民意,收留你是抬举你!”黑眼在乃乃坟头上踹了一脚,说,“黑爷是看着她的情分来拉你一把。”

    “我不要你他娘的来发慈悲,什么时候老子要跟你分出个公母来,你别以为事完了!”爷爷说。

    “你以为老子怵你,”黑眼拍着挂在腰间的匣枪说,“老子也学会了使枪!”

    大堤上又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铁板会员,他拉了一下爷爷的手,谦谦有君子风,风风流流地说:“余司令,铁板会的弟兄们都仰望您的英名,盼着您能入会,山河破碎,匹夫有责么!为了打日本,大家都要捐弃前嫌。个人恩怨,打完了日本再说。”

    爷爷颇感兴趣地看着这年轻人,他想起了自己的副官、因擦抢走火不幸死亡的青年英雄任副官,便嘲弄地问;“你是共产党?”

    年轻人说:“我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我既恨共产党,也恨国民党。”

    爷爷说:“好样的!”

    年轻人说:“我叫五乱子。”

    爷爷拍了一下他的手,说:“认识啦。”

    父亲站在爷爷身旁,好久没有动。他十分好奇地看着铁板会会员们的脑袋。脑门上剃了一片头发,是铁板会会员的标识,父亲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

    恋儿与我爷爷疯狂地爱了三天三夜,她的肥厚的嘴唇肿胀起来,一丝一丝细血从唇上渗出来,流进嘴里和牙缝里。后来爷爷亲她时,总闻到她嘴里有一股令人发疯的血腥味。三天三夜雨脚如麻,房子里的金黄色和天蓝色涣散时,爷爷就听到原野里传来灰绿高粱刷刷啦啦的响声,小蛤蟆水音饱满的叫声和野兔子吱吱的叫声。腥冷的空气里夹着成千上万种味道,最突出最强烈的是那头黑骡子的味道。它一直站在那里,身体下陷了足有半尺。爷爷能闻到骡子味道时,总感到它是个巨大的威胁,爷爷想总有那么个机会到来,那时就用匣枪打碎它呆板的脑门。有好几次爷爷把枪都举起来了,但当他一举起枪时,金黄的火焰便在房子里熊熊燃烧起来。

    第四天早晨,爷爷睁开了眼,发现了躺在他身边的恋儿形消骨瘦,闭着的双眼周围有两圈青紫的颜色,厚嘴唇上,裂着一片片干燥的白皮。这时候他听到了村子里房屋倒塌的巨响。慌忙穿好衣服,摇摇晃晃下了地,一下炕,他就莫名其妙地栽了一跤。趴在地上,他感到饥肠辘辘,用力撑着爬起来,有力无气地呼唤大老刘婆子,无人答应。他撞开素日恋儿和大老刘婆子住的房间的门,举目一看,炕席上卧着一只翠绿色的青蛙,大老刘婆子踪影也无。爷爷回到窗外有黑骡的房子,把几块压扁了的咸J蛋捡起来,连皮吃了。咸J蛋勾出了更强烈的饥饿,他扑到灶间,翻橱倒柜,一口气吃下去四个生满绿毛的饽饽,九个咸J蛋,两块臭豆腐,三棵枯萎的大葱,最后喝了一勺子花生油。

    阳光像血一样地从高粱地里冒出来,恋儿还在酣睡,爷爷看着她像黑骡皮一样光滑的身体,眼前又哔哔剥剥地迸出金色的火星。窗户上的太阳红光把那些金色的火星吞没了。爷爷用匣枪捅捅恋儿的肚子,恋儿睁眼一笑,眼里又跳出蓝色火苗。爷爷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子里,见久未露面的太阳又大又圆,湿漉漉的像带血的婴儿,遍地汪汪的雨水通红,街上的水哗哗响着往田野里流。田野里的高粱半截泡在水里,像湖里芦苇。

    院子里的水渐渐浅了,终于露出了松软的地面。东院与西院之间的隔墙也倒了,罗汉大爷、大老刘婆子、烧酒锅上的伙计们一齐跑出来看太阳。爷爷看到他们的手上、脸上都沾着一层绿色的铜锈。

    “你们赌了三天三夜?”爷爷问。

    “是赌了三天三夜”罗汉大爷说。

    “骡子陷在去年的老窖子里,找绳子杠子把他抬出来吧。”爷爷说。

    伙计们用绳子在骡子肚皮上捆了两道,在背上挽了两个结,伸进去两根杠子,十几个人一齐发喊用力,把骡子的四条腿像胡萝卜一样拔出来。

    雨过天晴,雨水很快渗下,地皮上汪着一层脂油般光滑的亮泥。乃乃骑着骡子抱着我父亲,从泥泞不堪的田野里走回来。骡子的腿上、肚皮上溅满稀泥。两匹分别数日的黑骡子一闻到彼此的气味就顿蹄扬颈,喑哑地嘶叫,拴到槽头上,又亲热地互相啃痒。

    爷爷讪讪地迎着乃乃,把父亲接过来抱。乃乃眼皮红肿,身上有一股霉臭味。爷爷问:“料理完了?”

    乃乃说:“今上午刚埋了,要是再下两天雨,非招蛆不行。”

    “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爷爷抱着我父亲说,“豆官,叫干爹!”

    “还是干爹呀湿爹呀!”乃乃说,“你抱着他,我去换换衣裳。”

    爷爷抱着父亲在院子里转,指着骡腿陷进的四个深坑,他说:“豆官,小豆官,你看这里,大黑骡子陷进去了,在这里它站了三天三夜。”

    恋儿端着铜盆出来打水,她对着爷爷咬咬嘴唇,撇了撇嘴,爷爷会意地一笑,她却当浪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爷爷悄声问:“怎么啦?”

    恋儿恨恨地说:“都怨这该死的雨!”

    恋儿端水进屋,爷爷听到乃乃问恋儿:“你跟他说什么啦?”

    恋儿说:“没说什么。”

    “你怨该死的雨?”

    “没有没有,这该死的雨,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恋儿说。

    乃乃噢了一声,爷爷听到铜盆里的水哗浪哗浪响着。

    恋儿出来倒水时,爷爷见她脸色发紫,眼神都散了。

    三天后,乃乃说要去给曾外祖母烧纸钱。她抱父亲骑上黑骡子时,对恋儿说:“我今天不回来了。”

    当天夜里,大老刘婆子又去东院里跟伙计们赌钱了,乃乃房子里,又燃起了金黄色的火苗。

    乃乃骑着骡子星夜赶回来。她站在窗外听了一会,便破口大骂起来。

    乃乃把恋儿饱满的脸抓出了十几道血口子,又对准爷爷的左腮打了一巴掌。爷爷笑了一声。乃乃又把巴掌举起来,但扇到爷爷的腮帮子附近时,那只手像死了一样,无力地擦着爷爷的肩头滑下去。爷爷一巴掌把乃乃打翻在地。

    乃乃放声大哭。

    爷爷带着恋儿走了。

    铁板会会员腾出一匹马,让爷爷和父亲骑上。黑眼在最前边打马飞跑,口齿清楚的、既恨共产党又恨国民党的五乱子与爷爷并马缓行。五乱子胯下那匹小花马十分年轻,它看着跑到前头去了的五匹马,焦急地晃动着头,它想去追赶马群,主人却一再拉紧塞进它嘴里的铁嚼子,*他把飞跑的欲念克制住。小花马满腹怨气,就用嘴咬爷爷胯下的黑马的把戏来发泄对主人的不满。黑马尥起蹄反抗花马的挑衅。爷爷把马一顿,把花马让到前头去,拉开几米距离,尾随在五乱子后边。温暖的灰蓝色的墨水河轻快地欢唱着,河水中散发出来潮湿的气体往河堤外的田野上游动。因为战乱没有拾掇利索的田野呈现出纷乱、颓丧的黄褐色,去年的高粱秸秆多半倒伏在地上,有零零星星的农人站在土地上发呆,也有聪明的农民在自家的田里放起了野火,干透的高粱秸子啪啪燃烧着,化成了灰烬,回归了生它出来的黑土地。

    农民焚烧高粱秸秆的火焰在墨水河两岸宽广的田野里像暗红的破布一样抖动着,一团团青色的烟雾在澄澈如冰的晴空下缭绕。焦香的燃烧高粱的味道呛人爷爷鼻腔和咽喉。一直高谈阔论着的五乱子从花马上掉过头来,问爷爷:“余司令,小弟说了半天了,还没听到你的议论呢。”

    爷爷苦笑一声,说:“余某识不了二百个大字,要说杀人放火,我是行家里手;说起什么国家、什么党派,还不如宰了我痛快!”

    “那你说打走日本后,中国的天下交给谁?”

    “这与我没干系,反正谁也不敢把我的p咬去!”

    “让共产党得天下,你觉得怎么样?”

    爷爷轻蔑地提了一下鼻粱,从一侧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还让国民党统治?”

    “这群杂种!”

    “就是就是,国民党J滑,共产党刁钻,中国还是要有皇帝!我从小就看三国水浒揣摸出一个道理,折腾来折腾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归总还要落在一个皇帝手里,国就是皇帝的家,家就是皇帝的国,这样才能尽心治理,而一个党管一个国,七嘴八舌,公公嫌凉,婆婆嫌热,到头来弄成了七零八落。”

    五乱子停住花马,待爷爷的黑马上来,他把身体侧向爷爷一边,诡秘地说:“余司令,我自幼熟读三国水浒,深谙谋略,胆大如J卵,苦无明主报效。原以为黑眼是条英雄好汉,便拋家弃舍,投奔他门下,原欲乘长风破万里浪,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谁知这黑眼蠢如猪,笨如牛,无勇无谋,一心一意想只保全他在盐水口子那一亩三分地。古人云:禽择佳木而栖,良马见伯乐而鸣。我想来想去,偌大个高密东北乡,只有余司令您是个大英雄。因此我串通了数十个弟兄,一齐发难,要黑眼请您入会,这叫做引虎入室之计,你在会里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争取同情和声望,尔后小弟伺机除掉黑眼,然后扶您为主,改换门庭,严饬纲纪,扩大队伍,先占住高密东北乡,尔后向北发展,占领平度东南乡,再占胶县北乡,三片联成一气,这时,就可以在盐水口子设都,亮出铁板国旗号,您就是铁板王,再以后,就派三路兵马,一路攻胶县,一路攻高密,一路攻平度,共产党、国民党、日本鬼子,统统翦灭,力拔三城之后,天下就算粗定了!”

    爷爷几乎从马上掉下来,他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貌美、满腹经纶的小伙子,一阵强烈的兴奋压迫得他心肺剧痛。爷爷勒住马,待眼前眩目的黑色光线消失之后,狼狈不堪地滚下鞍来,欲想跪拜,又觉不妥,便伸手抓住五乱子汗津津的手,牙巴骨哆嗦着说:“先生!小王八蛋,怎么早不让我碰到你,相见恨晚。”

    “主公不要瞎客气,让我们同心同德,共谋大业!”五乱子眼泪花花地说。

    黑眼在一里开外勒马高叫;“哎——还走不走啦?”

    五乱子把巴掌拢到嘴上喊:“就走——老余的马肚带断了,正在修吶!”

    他们听到黑眼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又见他在马腚上打了一鞭,那匹马一蹿一蹿的,像匹大家兔子一样向前跑去。

    五乱子看看端坐在马背上双眼晶亮的我父亲,说:“余公子,今天我与令尊的话,事关重大,万勿泄露!”

    父亲用力点了点头。

    五乱子松开了勒紧马口的嚼铁,小花马像抖手腕子一样把前蹄甩甩,尾巴根子一撅,便飞跑起来,蹄铁刮起的黑土,像弹片一样S到河里。

    爷爷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充实和明白。五乱子一番话像抹布一样擦亮了他的心,擦得他心如明镜,一种终于认清了奋斗的目标、预见到远大前程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心头奔涌,爷爷翕动着嘴唇,说出了一句连坐在他怀里的父亲都没听清楚的话,爷爷说:“天意!”

    高粱殡。9

    马急一阵慢一阵地跑着,中午时分,跑下墨水河大堤;下午,把墨水河拋在身后;傍晚时,爷爷坐在马上,望见了那条比墨水河窄一半,弯弯曲曲地爬行在碱土荒原上的盐水河。河水像灰色的毛玻璃,焕发着模模糊糊的光彩。

    县长曹梦九的一条妙计,把以我爷爷为首的高密东北乡土匪一网打尽,是一九二八年深秋里的故事。爷爷在日本北海道荒山野岭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忆这段惨痛的历史。他想起自己坐着乌黑的“雪佛莱”小轿车在东北乡的崎岖道路上颠簸时,是何等的得意洋洋,愚蠢无比。他想到自己就像一只鸟囮子一样,把八百个好汉子引进了罗网,他一想到这八百条汉子在济南府外一个偏僻河沟子里被机关枪打成八百个筛子底的景象就感到四肢冰冷。他披着一条破麻袋在一道浅浅的沙河里用破网片捕鱼时,可以望到半月形海湾里田埂般奔涌追逐的灰蓝色浪潮,那时候他想到故乡的墨水河和盐水河,他点燃树枝烧着日本北海道沙河里的细鳞鲢子鱼时,想着他犯了严重错误葬送了八百个汉子的生命之后的惨淡经历……

    爷爷在凌晨时分,踩着济南府警察署高墙上的破砖头,爬上了墙头,又贴着墙壁滑到聚集着破纸烂草的墙根,惊跑了两只闲逛的野猫。他溜进一户人家,用黑直页呢军服换了几件破烂衣服,混迹在纷乱的市街,看着他的乡亲们、伙计们被一个挨一个地押进了闷罐子车。车站上岗哨林立,一派Y森杀气,闷罐车头上煤烟翻滚,排气管里蹿出尖叫的蒸气……爷爷踩着两根锈迹斑斑的铁轨,一直向南走,走了一天一夜,平明时分,在一条干枯的河道附近,嗅到了浓烈的血腥。爷爷踩着中断的木桥,看到桥下苍白的乱石上,涂满鲜血和脑浆,高密东北乡八百多个土匪一层层叠着,叠满了半条河……爷爷感到无比的惭愧、恐惧、仇恨。站在断桥上,他的生存的愿望特别强烈,杀人、被人杀,吃人、被人吃,这种车轮般旋转的生活他厌烦透了,他想起了炊烟缭绕的宁静村庄,嘎嘎吱吱响着的辘轳把清亮的井水绞上来,一头紫茸茸的驴驹子把嘴巴伸到桶里抢水喝,火红的公J站在生满酸枣棵子的土墙上迎着绚烂的朝霞引吭高歌……爷爷决定回家。他生下来一直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转来转去,跑出这么远还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家在天外般遥远。他们是乘着火车来济南的,当时记得车头一直往西开,那么现在只要沿着铁路往东走,就不愁走不到高密县。爷爷沿着铁轨走,有时候觉得铁轨伸向别的方向,他犹豫了,但立刻又清醒了。他想到长江大河都要拐弯,人修的铁路那能不拐弯。铁路上有时出现翘着后腿撒N的公狗,有时也出现蹲踞着撒N的母狗。黑色的火车驰来时,他趴在路沟里或是路边庄稼地里,看着红色的或黑色的车轮哆哆嗦嗦地爬过,弯曲的路轨在车轮下扭曲;汽笛尖利的啸声通过翻卷叶片的庄稼和卷扬的尘土显出自己的形状。火车驰过,铁轨痛苦地恢复正常状态,乌黑、灰亮、好象一种不甘受压又无法逃避压迫的矛盾心情。客车上淋漓下的中国粪便和日本粪便挥发着同样的臭气,花生壳儿瓜子皮儿乱纸头儿镶嵌在枕木缝里……爷爷逢村讨饭,遇河喝水,不分昼夜向东奔,半个月后,他看到了高密火车站上那两座熟悉的大炮楼。火车站上,高密县的豪绅们正在欢送着荣升山东省警察厅长的原县长曹梦九。爷爷伸手摸了一下腰,腰里空空荡荡,他不知道用什么动作栽倒在地上,好久好久,他的扎到黑土里的嘴巴才嗅到血腥的黑土气息……

    爷爷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还是不去看我乃乃和我父亲,尽管他在寒冷的梦境里多次梦到乃乃雪白的躯体,梦到我父亲古古怪怪的天真笑容,醒来后他肮脏的脸上沾着热乎乎的泪水,心脏像挨了拳头一样紧缩着钝痛。他知道,他仰望着满天的星斗知道自己对妻子和儿子的思念是多么深刻。但事到临头,站在熟悉的村头上,嗅着洋溢在暗淡夜色里的亲切的酒糟气息,他犹豫了。乃乃的一个半耳光,像一道冷酷的河流,把他和她隔开了。乃乃骂他:公驴!公猪!乃乃骂他时横眉立目,双手C在腰间,背驼着,脖子抻着,嘴里流着腥红的血……这丑恶的形象使他心乱如麻,他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被一个女人这样凶狠地骂过,更没有被一个女人用耳光子搧过。尽管他与恋儿偷情时心怀愧疚,但遭到辱骂痛打后,愧疚消去,原先存在于他心中的那点进行自我批评的可能性,被一种强烈的报复心情代替。他理直气壮地带着恋儿出走,搬到与我们村子相隔十五里路的咸家口子,买了一栋房屋住下,那段时间里他知道自己过得很不顺遂,他从恋儿的弱点里发现了乃乃的优点……现在,死里逃生之后,是双脚把他带到了这里,他嗅着亲切的味道,心里感到悲凉,他想不顾一切冲进那个充满丑恶与美好回忆的院落去重温旧好,但那痛骂的声音,那个抻脖子驼背的丑陋形象像高大的栅栏,挡住了他的面前的道路。

    半夜时分,爷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咸水口子。他站在两年前买下的房屋前,见后半夜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西南方向的高天上。天是银灰色的,月是橘黄色的,月是残缺的,但那残缺部分浅浅的轮廓清晰可辨。月亮周围凌乱地散布着十几颗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洒着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辉。恋儿黑色的、结实的、修长的身躯浮现在爷爷眼前。爷爷想起围绕着她的躯体的金黄色火苗和从她眼睛里进出的蓝色火花,缠绵的、对肌肤之亲的狂荡思念使爷爷忘记了心灵和R体的双重痛苦,他攀住镶瓦的墙头。耸身上墙,跳进院落。

    爷爷敲着窗棂,压住激情,低声呻唤:

    “恋儿……恋儿……”

    屋子里一声惊呼后,是一阵恐怖的战栗声,后来又是断气般地抽泣。

    “恋儿,恋儿,你听不出我来了?我是余占鳌啊!”

    “哥……亲哥!你吓唬我我也不怕!你是鬼我也要见你!我知道你变了鬼,你变了鬼还来看我我我心里高兴……你到底还是想着我……你来吧……来吧……”

    “恋儿,我不是鬼,我活着,我活着逃出来了!”爷爷用拳头砰砰地打着窗户,说:“你听听,鬼能打响窗户吗?”

    恋儿在屋里哇啦一声哭了。

    爷爷说:“别哭,让人听到。”

    爷爷走到门口,立脚未稳,赤条条的恋儿就像一条大狗鱼一样蹦到他怀里。

    爷爷躺在炕上,望着纸糊的顶棚发呆。两个月里,他连门口也没出过,恋儿每天都把街上有关高密东北乡土匪的议论传给他听,因此他每天都沉浸在对这场大悲剧的追忆中,追忆到某些细节时,他就把牙齿恨得咯咯响。他想到自己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完全可以有无数次机会要了曹梦九这条老狗的命,但终究饶了他。这时候他就联想到我乃乃。她与曹梦九那种半真半假的干爹干女儿的关系是促使他上当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因为恨曹梦九而恨她。也许她与曹梦九早就串通一气,共设圈套来坑他。尤其是听到恋儿说,恋儿对我爷爷说,亲哥,你忘不了她,她可早就忘了你,你被火车拉走后,她就跟着铁板会头子黑眼走了,在盐水口子住了有好几个月了,至今没回来。恋儿边说边揉搓着爷爷的肋骨。爷爷看着她不知厌足的黑色身体,一种隐隐约约的厌恶产生了。他从眼下的这个黑色R体想到她的雪白的R体,想到几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他把她抱到铺在高粱密荫下的大蓑衣上的情景。

    爷爷折起身来,说:“我那支枪还在吗?”

    恋儿惊恐地抱住爷爷的胳膊,说:“你要干什么?”

    爷爷说:“我要去杀这些狗杂种!”

    “占鳌!亲哥,你可不能再去杀人啦!你这一辈子杀了多少人啦!”恋儿说。

    爷爷对着恋儿的肚子踹了一脚,说:“你少啰嗦,把枪拿来!”

    恋儿委屈地呜咽着,拆开枕头缝,把那支二把匣子枪摸出来。

    爷爷和父亲共骑一匹黑马,跟在韬略在胸的铁板会青年会员五乱子身后,奔驰半天,望见灰蒙蒙发亮的盐水河,望见盐水河两岸白茫茫的碱土荒原时,尽管被五乱子一番大话撩拨得万分激动的情绪尚未冷静,但还是想起了与黑眼在盐水河边决斗的情景——

    爷爷掖着匣枪,骑着一头大叫驴跑了一上午,赶到盐水口子。他把毛驴拴在村外一棵榆树上,让毛驴啃着树皮。他把破毡帽往下拉拉,遮住眉毛,大踏步往村里赶。盐水口子好大一个村庄,爷爷不问路,冲着村中那几排高大瓦房去。深秋初冬,村里有十几棵挑着累累的、焦黄的叶片的栗子树在风里抖。风不大,但利飕有劲。爷爷闯进瓦屋大院,正逢着铁板会集会未散。在一个方砖铺地的大堂里,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灰黄色的大画,画上画着一个面貌稀奇的老头骑着一头斑斓猛虎。画下供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对象(爷爷后来才看清那些对象里有猴子脚爪、J的头骨、晒干的猪苦胆、猫的头、骡子的蹄子),香烟缭绕中,一个眼周带痣的人坐在一块圆圆的厚铁板上,用左手摩着头顶上那块光光的头皮,右手捂着腚沟子,高声嘹亮地念着咒语:“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筋铁骨铁丹台铁心铁肝铁肺台生米铸成铁壁寨铁刀铁枪无何奈铁身骑虎祖师急急如敕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认出了这就是高密东北乡大名鼎鼎、半人半妖的黑眼。

    黑眼念完咒语,急匆匆起身,对着那个铁身骑虎祖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铁板上坐下,双手攥拳、把十个手指甲盖全藏在拳头里。他对着坐在大堂里的一片铁板会会员,点了一下下巴颏。铁板会会员都用左手摩头皮,右手捂腚沟子,闭上眼,齐声高叫,重复着黑眼念过的咒语。那啊吗唻……啊吗唻……的高喊,像歌唱一样洪亮动听,爷爷感到大堂里鬼气缭绕,心里的怒火不由消了一半——他原来想打黑眼黑枪的——对黑眼的极度憎恶里掺进了几丝敬畏。

    铁板会会员齐声诵过咒语,又齐齐地给骑虎老妖磕了头,然后站起来,自然形成两路密集的纵队,向黑眼面前移动。黑眼面前有一个酱红色的大缸,缸里泡着红高粱米,爷爷早就听说铁板会吃生米,现在终于看到,每个铁板会会员都从黑眼那里领一碗生米,呼噜呼噜喝下去,然后走到供桌前,依次拿起那些猴爪、骡蹄、J头骨在光头皮上摩摩。

    等到铁板会的仪式完毕,白太阳掺了红颜色,爷爷对着那幅大画开了一枪,骑老虎老妖的脸上被打了一个D。铁板会炸了营,清醒片刻,一齐跑出来,把爷爷围在垓心。

    “你是谁,好大的贼胆!”黑眼高声叫骂。

    爷爷退到一堵砖墙前,用冒烟的枪口把破毡帽往上捅了捅,说:“你老祖宗余占鳌!”

    黑眼说:“你还没死?”

    爷爷说:“想看着你先死!”

    黑眼说:“你那玩意儿就能把我打死?伙计们,拿刀来!”

    一个铁板会员提来把杀猪刀,黑眼憋一口气。对那会员示意。爷爷看到那把锋利的尖刀砍在黑眼袒露的肚皮上就像砍在硬木上一样,劈劈啪啪响,黑眼的肚皮上只留下一些白色的印痕。

    铁板会会员们齐声诵咒:“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身骑虎祖师急急如律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刀枪不入的人,他想到铁板会员的咒语里,全身都铁遍了,唯独没说铁眼睛。

    “你的眼珠子能挡住我的子弹吗?”爷爷问。

    “你的肚子能顶住我一刀吗?”黑眼反问爷爷。

    爷爷知道自己的肚皮绝对顶不住那锋利的杀猪刀;他也知道,黑眼的眼睛也无法顶住匣枪子弹。

    铁板会员们都从大堂里拿出刀枪剑戟,虎视眈眈地围住爷爷。

    爷爷知道自己匣枪里只有九粒子弹,打死黑眼后,疯狗一样的铁板会员也会把自己剁成R酱。

    “黑眼,看你也算是个人物,爷爷给你留着那两个N泡!你把那娼妇交给我,咱俩就算完事!”爷爷说。

    “她是你的吗?你叫她她答应吗?你明媒正娶了她吗?守寡的女人无主的狗,谁养着是谁的!你要识相就快滚,别怪黑爷不客气!”黑眼说。

    爷爷把匣枪举起来。铁板会员们也擎起了冷光闪烁的兵器。爷爷看着那乱唇翕动着咒语的铁板会员,想,一命换一命!

    这时候我乃乃在人群外一声冷笑。爷爷手中的枪口垂下去。

    乃乃抱着父亲,站在一条石台阶上,沐着西斜的阳光,遍体生出光辉。她头发溜溜的亮,脸庞艳艳的红,眼睛灼灼的明,模样实实的可爱又可恨。

    爷爷咬牙切齿地骂:“婊子!”

    乃乃毫不客气地说:“公驴!公猪!下贱的东西,你只配和丫头子困觉!”

    爷爷抬起枪口。

    乃乃说:“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儿子也打死吧!”

    “干爹!”我父亲叫了一声。

    爷爷的枪口又一次垂下。

    他想起那个翠绿的高粱地里的火红的中午。想起那匹陷在窗外泥土里的黑骡子,想起白净的R体躺在黑眼的怀抱里。

    高粱殡。10

    爷爷说:“黑眼,咱们一对一,赤手对空拳,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在村外河边上等你。”

    爷爷把枪C进腰,分拨开木呆呆的铁板会员,没看我乃乃,只看了我父亲一眼,便大踏步走出村。

    爷爷在盐水河一踏冒白烟的河滩上,扒掉了棉袄,扔掉了匣枪煞紧了腰,立在那等着。他知道黑眼不会不来。

    盐水河混浊的流水那时就像灰蒙蒙的毛玻璃一样反S着金色的阳光,低矮碱蓬草麻木地直立着。

    黑眼来了。

    乃乃抱着父亲来了。乃乃的眼神是那样的。

    铁板会会员们来了。

    “文打还是武打?”黑眼问。

    “文打怎么打?武打怎么打?”爷爷问。

    “文打,你打我三拳,我打你三拳;武打,乱打!”黑眼说。

    爷爷斟酌片刻,说:“文打!”

    黑眼胸有成竹地说:“是我先打你呢,还是你先打我?”

    爷爷说:“听天由命,抽草,抽着长的先打!”

    “谁来弄草?”黑眼问。

    乃乃把父亲放在地上,说:“我来。”

    乃乃掐了两段草梗,放在背后,然后把手拿到前边,说:“抽吧!”

    她看了一眼爷爷。爷爷抽出一根草梗,乃乃张开手,亮出另一根草梗。

    “你抽到了长的,先打吧!”乃乃说。

    爷爷对准黑眼的肚子打了一拳。黑眼叫了一声。

    挨过一拳的黑眼又挺起肚子,眼睛憋得瓦蓝,等待着新的打击。

    爷爷又在他心窝里捣了一拳。

    黑眼倒退了一步。

    最后一拳,爷爷用尽生平气力,掏在黑眼的肚脐上。

    黑眼倒退两步,脸色蜡黄,捂着胸膛咳了两声,一张嘴,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红血。

    他擦擦嘴,对着爷爷点点头。爷爷把全身的气都运到胸脯肚腹上。

    黑眼挥着马蹄大的拳头冲上来,当拳头即将触到爷爷身体那剎,他却把胳膊缩回了。

    他说:“看在天的面子上,这一拳不打你!”

    第二拳黑眼又虚幌了一枪,然后说:“看在地的面子上,这一拳也不打你。”

    黑眼的第三拳把爷爷打得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像砣泥巴一样,呱唧一声摔在硬梆梆的碱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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