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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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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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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上去上去,命令你们。”

    他伏下全身在水里,带着头往岸上冲。手脚并用,狗刨姿式,打得浪花蓬蓬如树,民夫们怪声吼叫,恰如一群顽童。

    上岸之后,父亲领着民夫在岸上跑步,二百根L体一片黑光,二百根RG子很难看。呱唧呱唧满岸响。毛驴“昂儿昂儿”大合唱。

    驴叫声把父亲从嬉闹中拉出来,他说:“弟兄们别闹了,快把木轮车行李衣服渡过河,回头来赶驴。”

    木轮车漂浮,过河顺利。

    毛驴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它既胆小又倔强,既聪明又愚蠢,父亲坐骑的蛋黄色小母驴是匹得了道的超驴,基本上不能算驴。毛驴们畏水,死活不下河,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推下去一匹,蹄腿刚一沾水又蹿上来。驴叫人忙,拳头巴掌起落,驴蹄起舞,驴尾巴拧绳子,驴眼里充满恐怖与恼怒,父亲挥舞着盒子炮吼叫:“我枪毙了你们这些驴杂种!”驴们不怕骂,照样调皮如旧。一位民夫说:“余连长,拿这些驴没办法,放了它们吧!”父亲说:“不行,靠它们拉车呢!”“他们不过河怎么办?”

    父亲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有了,快用褂子裤子把它们的眼蒙起来。”衣服已运到对岸,民夫们骂着驴过河取衣服,父亲说:“别骂驴了,骂我吧,怨我指挥不周。”

    衣服取回来,一件件蒙住驴脸,驴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强驴死活不让蒙眼,用蹄子踢人,还龇着白色大牙咬人,挨了一顿拳头,打得窜屎汤子,老老实实蒙了眼。

    父亲命令:“转圈,拉着它们转圈,转迷糊了这些驴杂种!”

    民夫们遵命拉驴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驴晕不晕人都有些晕,父亲说:“快点快点,趁着晕劲牵它们过河!”

    民夫与驴踢踢踏踏跑下河,驴在水里发脾气,斜跑横窜不走正道,被人抓紧了僵绳。河里好大的水声。

    指导员睁开眼,一脸的沙土,嘴角上挂着两线欣慰的笑纹,他低沉地说:“干得漂亮。”

    父亲问:“伙计,你可别忙着死,要死也得熬到贾家屯!”

    指导员说:“把我搁这儿吧,相信你能把粮食送到。”

    父亲说:“胡说胡说,放你这儿喂狗?狗也不愿吃你。”

    指导员说:“还有九十里路,别让我拖累。”

    父亲说:“拖累个P,有十一根指头用小车推着你走。”

    指导员还在说,父亲不理,蹲下,用绳子把他紧紧捆在鬼子军大衣里,好象一捆秫秸。“把指导员扛过去!”父亲命令刘长水和田生谷。

    驴们陆陆续续上了岸,父亲高叫:“赶快装车子,一分钟也不许耽搁!”

    小母驴焦灼地叫起来,父亲一招手,她摇头摆尾跑过来,弯曲着身体蹭父亲的肚子。

    父亲拍拍她的脖子,说;“黄花鱼儿,该我们过了。”

    她点点头,叫了一声。

    父亲说:“要蒙眼吗?”

    她摇摇头,叫了一声。

    父亲说:“河水很凉,你怕吗?”

    她点点头,叫了一声。

    父亲说:“要我扛你过去?”

    她点点头,叫了三声,四蹄刨动。

    父亲搔搔头,说:“妈的,随便说说你竟当了真,自古都是人骑驴,哪个国里驴骑人?”

    她撅起嘴巴,一副好不高兴的样子。

    父亲拍着她,劝道:“走吧走吧,别耍驴脾气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话你。”

    她拧着头不走,嘴里还咕咕噜噜说些不中听的话,惹得父亲性起,攥起大拳头,在她脸前晃晃,威胁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见阎王。”

    她咧嘴哭着,跟着父亲向河中走去。河里的冷气如箭,S中她的肚皮,她翻着嘴唇,夹着尾巴,耳朵高高竖起,好似两柄尖刀。

    ……

    正午时分,运粮队到了一个小村庄。村边一堵光滑的大墙上,石灰水涂出三个雪白大字:马家屯。

    队伍停在村中一块平坦的、但生满齐膝枯草的打稻场上,指导员跟父亲商量,希望他下令让民夫们休息一会,父亲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但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风吹袭,疲惫不堪的民夫东倒西歪,躺倒在地。驴们也大半卧在地上,站着的也垂头耷拉耳朵,没有一点精神。但卧也罢站也罢没有精神也罢,都没忘记就近吃那些枯草,咯咯唧唧一片驴嘴响。

    指导员从他那只黑油油的牛皮挎包里,摸出了一份皱皱巴巴的军用地图,摊开,指指点点地对父亲说:“马家屯在这里,离贾家屯还有50里。”

    父亲打量着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圆点,眼前一片迷蒙,如同观看天书。上午赶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风一吹,彻骨沁髓。他也感到摇摇晃晃,体力不支,想倒头便睡。

    经验丰富的指导员说:“余连长,必须把同志们轰起来,这样躺着就毁了。”

    父亲便大声喊叫:“起来起来,不要睡,活动活动筋骨马上赶路。”

    野 种。5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失去了张扬之力。民夫们没人动弹,横躺竖卧,犹如一地僵尸。这种僵尸状态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诱惑,他对指导员嘟哝了一句什么,耳边隐隐约约一声闷响,好象倒了一堵墙壁,一阵骨R解体般的舒适感把父亲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僵尸。大地团团旋转,冬天的阳光好象轻柔的红绸,在天地间拂来拂去。父亲听到了微风吹拂草尖梢的声音与远处的滚滚雷鸣,大地微微颤动,旋转着,冰冻的土地放出新鲜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来了。

    指导员焦灼万分,激情燃烧着他腐烂的双肺,火苗上升,脸潮红如酒,如血。他轰赶着民夫们,嘴骂,脚踢,但张三刚起,李四又倒,来回奔命,使指导员近疯似狂。他清醒一会,从挎包里掏出一撮烟未,撕一角地图卷成喇叭筒,点火抽起,青烟袅袅一分钟,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淹没了他,一直咳得脸色蜡黄,口吐鲜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发挥着不可思议的神力,使这个奄奄待毙的瘦骨头共产党员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脑筋清晰如图画,知道“擒贼先擒王”、“纲举目张”的道理,要轰起民夫连,首先要轰起我父亲。

    指导员捏着一撮烟末,塞进父亲鼻孔眼里。见没反应,又塞进一撮。父亲皱眉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吓了指导员一跳。指导员用一根草G拨弄父亲鼻孔里的毛,拨出一连串大喷嚏。父亲从迷糊中清醒,坐起来,看着指导员。

    指导员双眼流泪,哭着说:“豆官,我的好兄弟,求求你,想办法把弟兄们弄起来,离贾家屯只有5o里了,就是爬,我们也要爬到!”

    父亲想不到共产党的干部竟然会哭、会流眼泪,这刺激如一针吗啡,驱赶着他的麻木与倦怠,脑子里一声脆响,他一跃而起,说:“指导员,冲着你,我也要把民夫连带到贾家屯!”

    指导员说:“我下决心了,拿出三袋小米,一百八十斤,煮几锅干饭,让同志们吃饱。”

    父亲说:“不行,咱不能明天要立贞节牌坊今夜偷汉子,我到村里去看看,能不能找条狗。”

    指导员从皮挎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把两颗R白色的小药片倒在掌心里,郑重地说;“这是两片美国药,是我们老八团政委临牺牲前送给我的,他让我在危急关头吃下去,为了把军粮送到贾家屯,你把它吃了吧。”

    “什么仙丹?”父亲问。

    指导员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毒死?”

    指导员哭笑不得地骂一句。

    父亲说:“我不信你的话。要不,咱俩各吃一片。”

    指导员掐起一片药,扔进了咽喉。

    父亲也掐起一片扔进了咽喉。他巴咂着舌头,说:“不咸也不淡,虱子大一片药,能有什么用?”

    指导员说:“待会儿你会感到精神头儿格外足。”

    父亲说:“就算它是块砒霜,也毒不倒我。”

    指导员说:“不要不相信化学。”

    父亲说:“你说吧,咱该怎么办?”

    指导员说:把同志们叫起来,搞点东西吃,烧点水喝,立即出发,争取今夜赶到贾家屯军粮储运站。

    父亲说:“叫是叫不起来了,用锥子扎吧!”

    指导员说:“再让我试试,实在不行你就扎吧。”

    父亲从小车上找来一根锐利的缝包针,放在鞋底上蹭着。

    指导员支撑着站起来,掏出盒子炮,“啪啪啪”放了三响,趁着民夫们惊吓初醒的机会,他抖楼精神,高声喊道:“共产党员们,不能再睡了,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斯大林同志说: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呀!如果关键时刻不带头,要我们这些党员干什么?共产党员们,为了彻底消灭国民党军队,为了保卫解放区,保卫胜利果实,起来呀……”

    指导员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嘶哑、低沉。父亲心里说:“算了吧,你喊话一千句,不如我一锥子!”他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坚决的共产党,和倒在枯草里的共产党员们。父亲是非党的群众,但清楚地知道民夫连的共产党员是谁。他是从持枪与会议上判断出来的。民夫连有十二条长枪,两只盒子炮。原任连长和指导员是理所当然的共产党,十二个持有武装的民兵自然也是共产党,枪杆子永远握在党的手中。这十几个经常凑堆儿开会,神神秘秘的,“共产党开会,国民党抽税。”真是不假。父亲摸摸腰间的匣枪,心里感到很痛快。指导员继续嘶叫着,父亲想劝他停止,没及张嘴,一个奇迹出现了,那十几个持有武器的民夫和原任连长像笨拙的大虫一样,缓缓地、痛苦地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坐起来,站起来,向指导员靠拢,其中有父亲的随从马前田生谷和马后水长刘。他们一个个前倒后倾,身体重心不稳,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吹倒。父亲好奇而崇敬地看着指导员那张丑陋的嘴:干枯裂皮的嘴唇和被肺火烧黑的牙齿,但这张嘴里吐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却像神的咒符一样,把十几个鞭子抽不醒的人唤了起来。他越来越感觉到共产党的厉害。民夫连指导员是父亲碰到的第三个令他佩服的共产党员,第一是胶高大队的大队长江小脚。

    指导员向他的党员们灌输着力量,父亲却拿着缝包弯针去扎昏睡的民夫。在长期的斗争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医学知识,所以他的针扎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志清醒的X位。如人中、十宣之类,决不是无目标的盲目乱扎。针到人叫,叫声痛苦,痛苦混在无可奈何里,像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鲜艳,格外醒目。民夫们一排排跳起来,你看看我流血的唇,我看看你流血的手指,不知道该骂谁。

    指导员站在一辆小推车上,拄着G子,沙哑大叫:“同志们,快点清醒啊,我们钢铁第三连,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浩浩荡荡出了山东,淮海战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脱产当干部,区长、村长任大家选,最后的时刻,谁也不许草J!”

    父亲喊:“谁草J谁是大妮养的私孩子!谁草J生儿子没蛋子!”

    指导员说:“同志们,赶快收拾车辆,埋锅烧水,连长带人进村里打吃食,放驴吃路边草,一小时后出发,赶到贾家屯吃羊R大包子,喝大米稀饭!”

    父亲招呼着刘长水和田生谷,各把枪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庄破败,与沿途所见相同。街道上丛生着人头高的枯萎黄蒿,草如葵花秆子粗,不像草像树,风吹草动,种荚响声如小铃。街道中央有一脚路,标志着村里还有活人。时有一只癞皮猫从枯草中蹿起,上墙或者上树,猫眼碧绿,咪呜一叫,鬼气横生,父亲想开枪打猫,又怕浪费子弹,便捡起砖头砸猫。他们踅进几户人家,见门窗拆除,草比房檐还要高。怵怵地喊叫几声,无人回答,但屋子里有响动,大着胆闯进去,即有一群红眼大老鼠疯狂扑来,一个个腾跳人高,唧唧怪叫,吓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草中,时有一架架白骨,虽是冬天,但依然邪臭扑鼻,令人欲呕。

    刘长水说:“到这里来找吃的,简直是活见鬼!”

    父亲说:“是活见鬼。”

    村中央有一栋大建筑,虽也颓败但相对完整,鱼鳞小瓦翻成飞槽,好象一座庙。父亲闻到一股热腥的味道,便说:“进去看看,兴许能打几只狐狸、狗獾。”

    父亲提着拉开机关的匣枪在前边开路,刘、田紧摸着“老汉阳”随后,恰成一个三角小分队。进了大门,腥味更重,大厅里黑古隆冬。猛冲进去,没有什么冲出来,只有一片喘息,细看时,却见地上或躺或坐着一群人,全是老弱妇婴,约有四十余条,一个个不成人形,有的脸如铜盆,肿胀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头,奄奄待毙。

    父亲嗟呀不止,把抢C入腰间,搓着手,连连倒退。

    一个水肿的人,用手指掀起肿成一线的眼皮,打量着父亲和刘、田。一丝细声响起,是那人的话,父亲侧耳细辨,听到他说:“长官……长官……可怜可怜吧……给口吃的……”

    那人的身体如一条肥嘟嘟的大蛆,缓慢地移动起来,父亲捂着嘴巴,冲出庙门,跑上街道,胃里的酸水咕咕上冲,吐了两口在蒿草上。

    刘、田也跑出来,呸呸地吐着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父亲和刘、田空手而回,对民夫们刺激不小。烧水放驴的都缓慢了手脚。驴们却大口地吃着枯草。父亲的小母驴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够生猛。

    指导员痛苦地说:“下米!吃军粮吧!”

    司务长扑向米袋,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说:“不能吃军粮,杀驴吃吧!”

    民夫们激烈反对着父亲,他们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浆,没有毛驴拉车,寸步难行,这是一。毛驴都是有主的,杀了回去没法交待。

    父亲拗劲上来,说:“不杀你们的驴,杀我的坐骑。”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蛋黄色小毛驴,心里感到一阵抽搐,那只独蛋儿猛地缩了上去,丝丝拉拉的钝痛产生出来。

    一位中年民夫抢上来,抓住小母驴的缰绳,说:“这驴是俺七婶的,你不能杀它。”

    父亲说:“倾家荡产,支持前线,什么七婶八婶的。”

    民夫道:“这驴是俺七婶的命根子,像女儿一样。”

    父亲说:“女大要出嫁。我骑着她,就是我的。难道杀老婆还要向丈母娘汇报吗?何况本来是条驴,还是分了人家财主的,杀杀杀,为了保卫胜利果实。”

    小母驴伸出舌头舔父亲的衣角和手,泪水汪汪,弄得父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从真心里希望她咬人、尥蹶子,发疯发狂反抗暴政,绝对怕她一味温顺不反抗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这使父亲心中烦恼,手脖子发软,端不动枪杀母驴的盒子炮。

    父亲听到蛋黄色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枪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凄清点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R吃。”

    驴说:“我的R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

    父亲说:“你这伙计,整个一个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驴说。“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我的R喂革命。”

    父亲说:“好好好,听你的。”

    驴说:“让我再看你一眼。”

    父亲说;“看两眼也行。”

    驴说:“其实我不想死,熬过了冬天就有嫩草儿吃。”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我怎么忍心杀你。”

    驴说:“我理解你,为了保卫老百姓的庄稼地,开枪吧!”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枪,顶上火儿。

    驴说:“要我喊句口号吗?”

    父亲说:“喊吧。”

    蛋黄色小毛驴高声鸣叫着,声音宏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枪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枪机儿,劈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把一颗新鲜子弹顶上膛。耳朵们都待着一声脆响,眼睛们等着看毛驴倒地。父亲却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P眼儿崭新的子弹,盒子枪C进了腰里。他的行为使民夫们感到纳闷。指导员也有些不高兴,批评道:“时间紧张,你搞什么鬼名堂?”

    父亲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党干的,要开枪你们共产党开。”

    指导员严肃地驳斥父亲:“你这话根本错误,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不为自己谋利益,即使革命胜利后,我们也不要一亩地。”

    驴说:“别人杀我我不干!”

    父亲无奈,扯过一支三八大盖子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按倒钢铁大栓,闭眼勾板机,巴——勾一声响,驴头开了花,驴脑子迸裂,驴血一脸。驴尸立着,约有半分钟,才倾斜歪倒。父亲把大枪扔还民夫,转脸走到一边去。

    指导员命令:“快剥皮,开膛,快把锅里水煮沸,谁也别闲着,剥驴的,弄草的,打水的,拨火的,时间不等人,一小时后准时开拔!”

    民夫们见有驴R吃,精神头上来,忙忙碌碌,好象一窝蚂蚁。灶下的火熊熊,灶边草成堆。开膛的民夫怪叫一声,问其原因,他说驴的心脏烫手。

    ……

    野 种。6

    这是一匹很嫩的驴,所以驴R进锅半小时后,锅里就溢出了扑鼻的香气。如果是匹老驴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出香气。灶里的火非常旺,因为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风良好,拢柴的民夫从临近的破屋上拆来了干裂的木料,正是干柴烈火。民夫连有三口行军大锅,今日使用两口。一般民夫连是不带大锅的,煮饭借百姓的锅用。“钢铁第三连”军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线艰险,所以有锅,这些锅是缴获国军的,是美国货,轻便,传热快,据说煮出R来不如中国锅煮出来的香。这些话都是父亲说的。

    他把母驴枪毙了,心里若有所失。民夫们一齐忙碌,他却在场院里绕圈子。枯草被他的脚踩断发出细微断裂声,枯草与他的腿磨擦发出窸窸窣窣声。有一会儿灶里的火曾经蔓延出来,引着了场上的野草,被民夫们一顿乱脚踏熄。南风微微吹,阳光当头照,天气比早晨过河时温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跃起来。父亲再次听到南方的枪炮声,闻到硝烟火药味。尽管驴R香味浓烈,但绝对压不住硝烟火药味,因为它深刻,它沁入骨髓。后来,让父亲终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从那条蒿草没人的大街上,团团簇簇一群黑物滚过来,父亲马上猜到,这是大庙里那几十名快要饿死的饥民。是煮驴R的香味把他们吸引了出来。后来父亲也体验过:饿急了的人对味道极端敏感。

    饥民似滚非滚似爬非爬,他们嗅着味道前进,速度很快,直*驴R锅。父亲几步跳到民夫们中间,高叫;“注意,抢R吃的来了!”

    驴R在锅里颤抖着,汹涌的R白浪花在R的缝隙里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导员用刺刀戳一块驴R,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导员命令共产党员持枪站成一队,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条线样闪亮,迎着眼前滚到锅边来的饥民。指导员同时命令民夫把火势再加猛,争取十分钟后把驴R挑出来,分到每个人手里。

    父亲在大庙里见过的饥民们被刺刀挡住了。他偷偷数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庙里父亲并没有十分看清他们的面容,现在看清了。父亲摇着头,不愿对后代儿孙描绘饥民们可怕的形状。他说当头的一位饥民是位高大的妇女,她肿得像一只气球,腹中的肠子一根根清晰可见,仿佛戳她一针,她就会流瘪,变成一张薄皮。她站得很稳,由于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积蓄很多,身体形成一座尖顶水塔,当然上部水较之常人还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肿病者都如他们的领袖一样稳当当站着,不患水肿者都站立不稳硬要站,于是晃动不止。有几个孩子头颅如球,身体如G,戳在地上,构成奇迹。饥民女领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开,贪婪地盯着沸腾的驴R。饥民们都拼命地抽动鼻子,饱含着营养的驴R空气源源不断地进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逐渐增长着精神头儿。

    那女人说:“长官……老总……可怜可怜……我要死啦……”

    持枪民夫毫不客气地把刺刀晃动,寒光跳动,威胁饥民。饥民们有些骇怕,但终究难抵R香诱惑,挤成一团,一步步往前*。

    “停住!”持枪民夫喊:“再走就要开枪啦!”

    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

    指导员猫着腰跑到持枪民夫前,,与饥民的女领袖对面谈判:“老乡们,我们是共产党的民夫连,是为解放军送军粮的,我们也三天没吃饭了。”

    女领袖扒着眼,目光从指缝里S出,有红有绿,有些恐怖。她步步*进,指导员步步后退。

    指导员后退着说:“把驴R给你们吃,我们就推不动车子,完不成任务了。”

    退到不能再退时,刺刀和盒子枪口抵到了饥民的胸脯上。饥民队里忽然爆发了尖厉刺耳的嚎叫。指导员的枪跳动了一下,冒出一缕青烟,饥民女领袖的胸膛崩裂,一股黄色的Y体迸溅出来,黄里夹着几丝红。

    女领袖沉重地倒了。在她身后的一个小瘦孩被她的躯体碰烂了骨骼。饥民们呼叫着后退。后退十几步,就停住,团团簇簇一起,对着驴R张望。

    父亲看到指导员枪口冒出青烟那一剎那,心中生出一种复杂情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对这位丑陋的没了人形的妇女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很厌恶,但看到她的身体沉重地往后仰倒时,无限的怜悯在父亲心里爆发了。几个月来产生的对共产党的好感被指导员一枪打碎了。

    父亲揪住指导员胸前的衣襟,死劲晃动着,晃得指导员前仰后合,双腿拌蒜。他低沉地吼叫着:“为什么要打死她?为什么?”

    指导员呼呼喘息着,然后便剧烈咳嗽,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脸庞。父亲松开手,指导员一P股坐在草地上,腰弓着,像一只大对虾。随着几声尖锐如J鸣的咳嗽,他的嘴张圆,脸皮色泽如锡箔,一股绿油油的血喷出来。

    一位民夫跪下,为指导员捶背。

    持枪民夫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父亲看,父亲辨别不出这些目光里包含着的内容,他感到背后发凉,心里感到恐惧。他恍惚感到,十几把刺刀缓缓地对自己*来,刺刀代替着一种严肃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对抗。父亲感到软弱异常,汗从脚心里流出。这是他的幻觉,持枪民夫都僵硬地立着,脸上表情麻木。唯有跪在指导员身旁那个民夫脸上的表情鲜明地标志着痛苦。

    驴R的香气愈加浓重,锅里的水变成了混浊的汤。鹰在低空盘旋,太阳很小也很扎眼。有一位民夫从锅里挑出一块驴R,几口吞下去,烫得他伸脖瞪眼。其余的民夫正要动手抢R时,父亲及时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拔出盒子炮,凶狠地说:“不许动!谁敢抢打死谁!”

    几位嫉妒的民夫用木G戳打那位抢吃了一块驴R的民夫。

    父亲吩咐司务长安排分R,然后再由各排排长分到各班去。在父亲的霸道领导下,排长班长名存实亡,今日分R,才发挥功能。那十二个持枪民夫,大小都是干部,要他们参加分R,必须撤销防线,而饥民们又在向前移动。

    父亲动脑,智谋产生。他命令民夫们往驴R锅里倒了几桶冷水,降低驴R温度,然后让司务长把驴R分成大约相等的四份。司务长很会照顾领导,为父亲和指导员留出了最好的R,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父亲命令持枪民夫对空各鸣一枪,吓得那群饥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后一声令下,那十二个民夫便跑到锅旁,卸下刺刀,快速切R,民夫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刺刀和驴R,他们都生怕驴R分割不均匀,又盼望着分割不均匀。父亲看穿了民夫们的心思,大声说:“不要在乎大小,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饱汤灌缝。”他的话刚完,民夫们便呼拉拉挤成几团,一片呼哧声夹杂着骂声。然后,都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R,生怕别人夺去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他们的腮鼓起来,有的鼓左边,有的鼓右边,有的两边都鼓。二百张嘴巴一齐咀嚼,汇合成一股很响的、粘粘糊糊的响声,这声音使父亲感到厌恶。他的眼前浮动着小母驴那生动活泼的可爱形象。他用半扇葫芦瓢盛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驴R汤,送到指导员嘴边。指导员还昏迷着,但他的嘴却被驴R汤苏醒了。父亲端着瓢,看到R汤激烈地灌进指导员的咽喉,一瓢汤灌进,指导员睁开了眼睛,父亲招呼司务长:快把R拿过来!司务长捧着R跑过来,父亲说:“你喂给他吃吧。”司务长说:“连长,您不吃吗?”父亲挥挥手,说:“我不吃!”

    他一人担当阻拦饥民的重担。女领袖确实淌瘪了,圆月般的肿脸变得很长很长,嘴唇也缩了上去,龇出了黑色的破碎牙齿。他尽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诱惑他看,每看必厌恶,必胃肠翻腾。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Y。他高举匣枪,对着饥民头上一尺处S击两次,把*近的饥民又轰了回去。在他身后,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民夫们吃光了驴R,啃光了驴骨头,吸干了骨髓,喝光了煮驴汤。民夫们倦倦地打着水嗝,有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别人抢吃了他的一部分驴R。

    司务长用一把干净的白茅草裹着一块驴R,悄悄地对父亲说:“连长,这是你的。”

    父亲看到,那块R足有四个拳头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于是他从又一个侧面了解了当官的好处。

    他说:“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着,路上有用。”

    指导员恢复了精神,站起来,对父亲说:“余连长,下令前进吧!”

    父亲说:“伙计们,咱们驴也吃了,人也杀了。杀驴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杀人又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咱要是送不到军粮,那就连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汉吃驴R,孬种吃鞭子!”

    民夫们套驴架车,动作十分迅速。父亲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连结在驴皮上那条驴尾巴,薅一些细草擦干净尾巴上的血迹,攥在手中,来回挥动,挥出一溜风响。

    车队开拔时,已是日过中午两竿子,日光浅淡了许多,白光变成金黄光。毛驴P股被打,夹着尾巴跑,木轮小车被拉着跑。车轱辘发出吱悠吱悠的响声。近百辆木轮车齐声吱悠,尖锐中透出雄壮,对神经有刺激,对革命有贡献,有一辆陈列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车队沿着生草的街道,匆匆穿过村庄,把饥民和驴皮拋在后边。

    父亲没了坐骑,不得不徒步赶路。指导员坚持不坐小车,与父亲并肩而行,驴前田驴后刘尾随在后,威风大减。

    车队出了村庄,便踏上了艰难征途。狭窄的道路早被车轮和马蹄踩翻,早晨结了层冰,中午融成稀泥,驴蹄打滑,车轮扭动,推车人扭秧歌。父亲跑前跑后,挥动驴尾巴打人脊梁,一边打一边骂,他的脾气变得很坏。

    就这样跌跌撞撞前进了两个小时,估计赶了十几里路程,冬日天短,太阳已进入滑坡阶段,金黄色也渐渐被血红色代替,又赶了半点钟,民夫连人困驴乏,全部汗水流尽,无可奈何黄昏降临了。车队前进速度大减缓,驴P股尽管连遭打击,但驴们已被打疲了。它们低着头,伸着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满污泥,连最愉快的驴也愁眉苦脸。

    父亲一下午不停地挥动驴尾巴,胳膊肿胀,但精神头儿还有,于是他想起了指导员送给的那片白色药片,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太阳很大,挂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热量,大地放出冷气,汗搨过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背上,父亲打了一个寒噤。战场上的火光在南边闪烁,燃烧他,焦躁他,他叫着:“不许停顿,快赶,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着,骂着,队伍的前进速度照样如僵蛇过路。怒从心头生,他舞着驴尾,逢人打人,逢驴打驴,呱唧呱唧的皮R声中,夹杂着民夫的哀号。

    终于,反抗开始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子脊粱上挨了父亲的驴尾之后,便猛地摔掉了车把子,直起腰来,伸手抓住了驴尾巴。他的双眼喷吐着仇恨的光芒,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父亲说:“你要干什么?”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当了豆大一个官,就这么霸横,都是爹娘生的皮R,你打一遍也罢了,不能翻来覆去打!”

    父亲说:“为了送军粮,挨点打算什么?”

    那夫子一把扯过驴尾,在手里调换一下,抡圆了,抽了父亲的脸一响。

    父亲忍痛不住,手自动捂脸,嘴自动出声:“哎哟”一声后,说:“还真痛!”

    父亲夺回驴尾,别在腰里,大声说:“弟兄们,我错了,我不打你们了。大家说怎么办?剩下二十里路,要么我们咬咬牙熬到,完成任务,吃米吃R,要么在这里等死。”

    指导员拼着命滚下车子,鼓动着民夫。

    沉沉暮气中,民夫们都铁青了脸。

    父亲从司务长那里要来了自己那份驴R,高举着,说:“这是我那份R,大伙儿每人吃一小口。”

    驴R在人手上传递着,传到尽头,还剩下驴粪蛋儿那么大一块,父亲很感动,把那块R给了那位中午分R时吃了亏的小伙子。

    指导员坚决不坐车子,拄着G子,与父亲并肩行走。民夫们鼓起了最后的力气,推着车子,帮毛驴拉车子,向着火光前进。

    天越走越黑,路却渐渐变硬。半夜时分,不远处的天一片红光,照耀着地面和队伍。爆炸声不断传来,夜空中有飞机的轰鸣,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活动,指导员兴奋地说:“同志们,努力啊!”

    民夫们没人吭气,跟着感觉走。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大村庄,看到了村庄里闪烁光明的风雨灯。

    民夫连到达村头路口,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问:“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指导员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回答:“我们是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为解放军送军粮来了。”

    岗哨揿亮一支手电筒,一道光柱扫过来。

    岗哨问:“你们应该把军粮送到储运站呀。”

    指导员问:“这不是贾家屯吗?”

    岗哨说:“你们早过了贾家屯啦,往回走吧!”

    父亲大怒,骂道:“混蛋,我们快累死了,你还让我们推回去。”

    岗哨说:“你这老乡,怎么张口骂人呢?”

    父亲说:“骂你怎么啦,我还要揍你呢!我们千里迢迢从山东把粮食推来,你敢让我推回去!”

    父亲抽出驴尾巴就要往前冲,几个岗哨哗啦啦推上子弹,厉声喊:“站住,再走就开枪啦!”

    指导员一把拉住父亲,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从村子中跑来,马蹄得得,说明村里街道平坦而坚硬。一个骑马人问道:“怎么回事?”

    岗哨向骑马的人汇报:“报告首长,有一个从山东来的民夫连,走过了军粮储运站。”

    几个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走到父亲和指导员面前,问道:“谁是领导?”

    指导员跨上去,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我是渤海民工团第三连指导员!”

    首长问:“车上运了什么粮食?”

    指导员说:“六万斤小米,颗粒无损!”

    首长说:“好啊!山东人民好样的!刘参谋,你回去找一个向导,把他们带到军粮储运站去。”

    首长握了握指导员的手。

    父亲愤怒地说:“你这首长不够意思,我们一路拼命,饿得半死也没动一粒军粮,都说见了解放军吃顿饱饭,可你连口水也不让我们喝就要赶我们走!”

    首长怔了怔,问:“你们还没吃饭?”

    父亲说:“我们三天没吃饭啦!”

    首长道:“刘参谋,带民夫同志们到村里去,赶快让炊事班搞饭吃!”

    父亲说:“这才像个首长样子!”

    那首长笑着说:“小伙子,你好大的胆子!”

    父亲说:“不是我吹牛,首长,十四岁时我就打死过日本鬼子一个少将。”

    指导员说:“豆官,不要放肆!”

    那首长说:“哟,不简单!刘参谋,带他们进村!小伙子,明天我找你问话。”

    首长跨上马,向火光闪烁的地方驰去。

    野 人。1

    又一个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团浓雾缓慢向陆地移动。它们首先灌满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后蓬勃上升,包围了山峰与峰上丛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雾里放出清脆神秘的音响。爷爷趴在山半腰他栖身的山D里,警惕地谛听着清泉的声响,山下村庄里雄J报晓的声音和海上浪潮的低沉轰鸣。

    我经常想,总有一天,我会怀揣着一大把靠我自己劳动挣来的、变成了世界性坚挺货币的人民币,坐上一艘船,沿着日本人当年押运中国劳工的航线,到达北海道,按着爷爷在数百次谈话中描绘出来的路线,在一个面对大海的山上,找到爷爷栖身十几年的那个山D。

    雾涨到D口,和野蛮的灌木、繁复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爷爷的视线。山D里湿漉漉的,D壁上覆着铜色的苔藓,几块坚实棱上,沾着一些柔软的兽毛,狐狸的味道从石壁上散发出来,向他提醒着他占据着狐狸巢X的壮举或是暴行。此时的爷爷,已忘记了他逃入山中的时间。我无法知道一个在深山老林里像狼一样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许觉得十年如一天那样短暂,或许觉得一天如十年那样漫长。他舌头僵硬,但一个个清晰的音节,在他的思想和耳朵里响起:好大的雾!日本的雾!于是,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四日,他率领着他的队伍和他的儿子去墨水河大桥伏击日本汽车队的全部过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那也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无边无际的红高粱从浓雾中升起来,海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变成了汽车引擎的轰鸣,清泉注在石上的脆响变成了豆官撒欢的笑声,山谷中野兽的脚步声变成了他和队员们沉重的呼吸。雾沉甸甸的,好象流动的Y体,好象盐水口子村刘小二摇出来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举手就可撕下一块。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像白胡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阵巨痛使他蜷起四肢。他龇出牙齿,喉咙里滚出一团团咆哮,这不是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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