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六年,秋。
伙同一帮纨绔在外浪了一天,卫东阳回到公主府,走进朝阳殿的时候,就见他娘长公主李眉,好像在偏殿里见什么人。卫东阳也没细看,把手上马鞭扔给后头打小跑跟着小厮方青,转身就去了后殿。
等卫东阳换了家常衣裳出来,偏殿里的人已经都走了,李眉手搭着倚枕,坐在暖炕上,眉头微皱,脸沉沉的。
“谁惹娘不高兴了?”卫东阳说着,上前往炕上一倒,抽了骨头似的赖进李眉的怀里。
“也不过来先见见外客,就换了衣裳……”李眉搂住宝贝儿子,脸上带出笑来,抚着卫东阳的脸和肩背,道:“今儿去哪里闹了……这早晚才回来。”
卫东阳不爽的一撇嘴:“跟李丹他们去城郊牧场跑马了,李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匹神驹,我的流光都叫他比下去了。”
卫东阳口中的李丹,却是晋王李炎之子,李炎、李眉同当今圣上安平帝李益,都是太后张嫣所生,张太后偏疼小儿子,是以晋王府的好东西经常多略胜了公主府一筹。
李眉一看儿子不高兴,忙哄道:“今儿陕甘总兵,从大宛给你爹爹运了几匹汗血宝马来,都搁在那边马厩里,一会儿用好膳,过去瞧瞧,有中意喜欢的,让他们给你牵来reads;。”
“真的!”卫东阳一下子翻身坐起来,跳下炕,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跑:“我现在就去……”
“慌的什么,饭还没吃呢……”李眉赶下炕,伸手去拉卫东阳,哪里拉得住,看卫东阳跑得急,怕他绊着摔着了,叠声叫伺候卫东阳的小厮们都赶紧跟上去。
李眉当年下嫁平远候卫淳,先帝疼宠女儿,便紧邻着平远候府一墙之隔,划地给李眉建了公主府。而卫淳是草根起家,累军功封候的将军,将公主跟驸马相处中,那些又臭又长的规矩教条看成浮云,公主府建好后,他就叫人打了两府的围墙,混不吝的将公主府和候府直接合二为一。
两府虽并成一府,但占地太广,府里的人,行动都得坐车坐轿,卫东阳跑出正殿,才到前殿门口,机灵的小厮早抬了轿来,卫东阳急着去看宝马,哪里耐烦坐轿,抬脚踹了跟上来的方青一腿,叫他去牵马。
方青借力跌到地上,抱住卫东阳的腿,涎着脸笑道:“我的爷,今儿候爷在呢……”
一听老候爷在家,卫东阳兴致顿时没了一半。
李眉和卫淳成亲二十余年,虽然夫妻恩爱,却只得了卫东阳一根独苗,李眉生为天之娇女,宠儿子自是宠得没得边际,如今卫东阳都十二岁了,李眉还舍不得让他隔院单住,依旧叫卫东阳跟着她,住在朝阳殿里。
卫东阳叫李眉溺爱成了个纨绔中的纨绔,卫候爷看到他不成材的德性就糟心,两父子每回一见面,好好相处不了半柱香时间,就要吵架。卫东阳性子霸道顽劣,行为说话毫无忌惮,吵起架来,说出的话,每每刺得卫候爷要吐血。
吃亏吃多了,卫候爷便来个只动手不动口,不论何事,先逮着堵了卫东阳的嘴,往死里揍一顿再说。
卫候爷一身盖世武艺,卫东阳就是拍马练个二十年也赶不上,既然打不过,就只能躲了。幸好卫淳身为候爷,又掌京师两营兵马,公务繁忙,卫东阳只要不搞出什么大事,传进他耳朵里,要避着他,倒是十分容易的。
算来都有近小半年,两府下人没看到过卫候爷打儿子的场景了。
“扫兴,不去了。你们过去把那几匹马都给我牵到这边来……”
说着,卫东阳一脚踢开方青,转身便往回走,走了两步,蓦的想到什么,停住脚,唤住爬起来领了人要往那边去的方青:“等等……我娘刚才见的是谁?!”
“刚才是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带了徐婉姑娘和徐文小少爷过来。人午错后就来了,陪公主坐到这早晚,刚刚世子爷回来,才回那边去了……”
方青口中的大少奶奶房氏和二少奶奶吴氏,是大少爷卫东川和二少爷卫东溟的妻氏,卫东川和卫东溟虽说也算是卫候爷和李眉之子,但却不是李眉亲生的,而是卫候爷收养的同袍及族兄之子。两人虽排在卫东阳头上称大少爷二少爷,但名字却是未上族谱的。
卫东阳轻皱了下眉头:“既是见大嫂和二嫂,娘怎么会不高兴?那什么徐婉和徐文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徐婉姑娘和徐文小少爷,是三个多月前,投奔到咱们府上来的……”方青顿住话头,瞄了眼卫东阳的脸色,才又继续道:“她们姐弟一来,候爷就将人安置在了宛香院,不时还亲自去,指点教导徐婉姑娘武艺功课,听说徐婉姑娘的棍术,能在候爷手下走百招呢。”
方青说着,想到三个月前那场闹得人仰马翻的闹剧,扑哧笑出声:“爷你不知道,徐婉姑娘来那天,在门房那里,掏出候爷的玉佩,门房的人看了,当场就吓得差点厥过去,连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慌不迭的赶过来回禀公主,以为徐婉姑娘和徐文小少爷是候爷在外头的……”发现自己多了舌,方青忙闭上嘴,抬手打了自已两个嘴巴子reads;。
李眉和卫候爷平日虽多夫唱妇随,但李眉是个醋坛子,得不的为了一点子小事,就要跟卫候爷闹。
李眉是公主,跟平远候是夫妻,也是君臣,卫候爷统帅三军,征战杀场,卫东阳小时崇拜他爹崇拜得要死,每回李眉跟卫候爷一吵架,卫东阳就怕他娘一怒之下,要休夫和离,所以赶着上前抱住李眉的腿,帮着卫候爷哭。
后来长大了,知道他爹和他娘拿吵架当情|趣玩,卫东阳简直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小时候,他好把单蠢弱智的自己打一顿。
听了方青的话,想李眉怕是因为前头这乌龙事情,现在见到了人,心里又起了疙瘩,卫东阳就把心头的疑惑丢开了手。
到了晚间,方青领着马奴把那几匹汗血宝马牵了来,卫东阳见了,喜得爱不释手,立刻给所有的马,按着颜色取了什么血焰,踏雪,黑风,一串又雷又二的名字,然后连着半个月,一溜的都带出门去,在李丹一帮人面前,炫了个底朝天。
这日,也是合该遇着,卫东阳从外头赴宴回来,正在仪门口下马,就见马房管事领着马奴,牵着汗血马中他最喜欢的血焰走了出来。看到爱马,卫东阳心情大好,上前勾着血焰的马脖子,拍着马头,问管事的:“把它牵出来做什么……”卫东阳话音刚落,马房管事和马奴就惨白着脸,扑通跪到了地上。
“是,是……是候爷吩咐小的来……”马房管事磕着头,抖着嗓子战战兢兢的道:“把马牵去,给徐婉姑娘……”
卫东阳回想了良久,才想起来马房管事口中的徐婉是谁,冷声笑道:“把爷的马牵过去给她,为什么?”
马房管事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道:“候爷在校场教徐婉姑娘骑马,徐婉姑娘身量不足,被蒙古马甩下了马背,差点伤着了,候爷说汗血马矫健纤细些,就让小的来,牵汗血马过去……”
卫东阳气极反笑,指着马房管事和马奴道:“你们去马厩里,把爷所有的马,都那徐婉牵到校场去……爷到要看看,她敢不敢骑爷的马……”说完,一甩袖,青着脸进了朝阳殿。
站在殿廊下的丫环奴婢见到卫东阳,忙不迭的要蹲身行礼,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出声,看到卫东阳的脸色,都曲身蹲到地上,把声气吞回喉咙里。
李眉正在西殿里,跟含笑含真报怨卫候爷最近行事没有章法,众人没有出声,里头的人也就不知卫东阳回来了,等卫东阳走到西殿窗外,便正巧听到里头李眉气愤的冷笑:
“自个的儿子,他不疼惜,外头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却当成宝,前些日子,莫名其妙要叫东阳跟她订亲,我不答应,你们看他说那种话来刺我的心……回头怎么着呢,那丫头一句话,他又改了口风,说东阳配上人家,东阳就是尚公主,我都嫌委屈了,他到好,没事这样作践自己儿子……”
“他嫌我把东阳宠坏了,可他自己呢,现在对着那丫头不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李眉不知想到什么,顿住了声音,隔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却有些哽咽颤抖:“你们说,那对姐弟,是不是,真是他在外头跟人……”
“公主这是又多心了,若真是那样,徐姑娘跟世子爷是什么关系,候爷怎么会有让他们成亲的想法……到是奴婢看着……”屋里含真扑哧笑了下,道:“……候爷是把徐姑娘,当成另一个世子爷了,因公主不喜,奴婢们才不敢在公主跟前乱说,但听说那徐姑娘,打从五岁起,就每日勤练武艺,寒暑不缀的,公主你想想,这些年,候爷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想让世子爷像徐姑娘这样……想来,候爷是把对世子爷的期盼,移到徐姑娘身上了……”
“既是这样,回头我跟他提提,收养了那对姐弟罢,以防过几年,他又抽风,再拿东阳糟践……只是那丫头,我是不喜欢的,小小年纪,那样老成,看着就让我心里就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