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无动于衷,便一直直到了龐县的官仓被周边的老百姓连夜一抢而空。消息传来,满朝愕然,便是周王也半晌才顺过气来,再想着早先太仆卜出的卦象,这才吹胡子瞪眼地关照起了天灾民苦。
彼时,因着龐县是公子詹的封地,出了这样的事儿,左不过都要怪几分到公子詹身上的,公子詹就这么受了一通猛训,赈灾的差事更是想都无需想了。
不过,赈灾虽可以是中饱私囊的肥差事,却也又确实是吃力讨不着好的力气活。今年的冬天雪又下得早,灾情倒比往年严重上了许多,再加上周王扩建酒池肉林入不敷出,官仓又被劫了一道。一时间,聪明人都晓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倒无甚么人去争了。而向来烫手的山芋都非周沐笙莫属,于是折腾来折腾去,这天寒地冻的,便苦了周沐笙要去收拾这一大片的烂摊子。
公子沐笙走的很急,彼时天气极寒,前头才下了一场暴雨,以至天空乌压压一片,宫道上早早就亮起了宫灯。
得了消息,周如水也管不得禁闭不禁闭的了,裹着厚实的狐狸毛里子斗篷,就翻墙出了华浓宫,领着瀞翠匆匆赶了出去。直到了角楼前,她才见着浩浩辚辚,步履齐整的一小干人马。彼时,公子沐笙玉带高冠,身形英挺地驭马慢驰在前,因着冷风呼啸,他身下马儿那一身长鬃都在逆风而飘。
见着兄长那遥不可及的模样,周如水一时百感交集,不觉便结结实实地红了眼眶。她咬了咬下唇,才要喊人,便见公子沐笙已先一步扭头朝她看了来。他掉转马头,勒停队伍,翻身下马后,便步履稳健地朝她走了来。
这时节,冷得只开口说句话便能被冻住舌头。冷风呼啸之中,周如水孩子气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拭去了眼里泪水,便踏着雪朝公子沐笙跑了去。她直截就扑进入了公子沐笙的怀中,偏头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泪花,千言万语涌在心头,到头来,却只哽咽地说了一句:“阿兄,您要好好保重自个!”
看着周如水这孺慕又担心的模样,公子沐笙的眼中也泛起了涩意,他尤还记得,多少年前,当他第一次穿上朝服时,他的这个小阿妹,也似是如今日一般,搂着他,舍不得放开他。他更还记得她那时说的话,她哽咽可怜地问他:“阿兄现下也要同大臣们一般站班,再不能留在兕子身边了么?”
他记得那时他答:“阿妹莫慌,兄长很快便会回来。”
现下,时光再次重叠,他轻轻地拍了拍周如水的发顶,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深潭,几番感慨地微微一笑。少顷,动了动唇,终是如从前一般地说道:“阿妹莫慌,兄长很快便会回来。”
大年夜里,公子沐笙仍未回宫。
宫中照例的开了宴席,女客这头,因娄后不在,做主管事的人就换成了暂管中馈的谢姬。周如水只在厅里坐了一会就觉得乌烟瘴气。少顷,便直截无视了谢姬,去前头与周王说了几句吉祥话,早早的告了辞,悄悄退出了殿外。
却她才至廊庑,就见有人从对面走来。仔细一看,才看清来人正是公子詹。
彼时,公子詹穿着黑裘斗篷正在不远处,见了是她,他灼亮的瞳眸便是微微一眯,先是停下步伐,吩咐了宫婢送上生着火的铜炉烤了烤手,待身上的寒气都消散了,才走近她道:“兕子,宴尚未散,你怎就出来了?”
闻言,周如水捧着手炉立在他面前,根本懒得抱怨,只撇了撇嘴道:“无趣至极。”
她这么简单一言,公子詹也懂里头的门道。娄后不在,谢姬充大。叫周如水与如今的谢釉莲言笑晏晏共处一室,确实是为难她了。
如此,公子詹挑了挑眉,便打量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问她道:“那一会放烟火也不瞧了么?我记得往年里,你都极是欢喜的。”
他这么一问,周如水更是消沉了几分。此时夜色已深,橙黄的月色与四周明亮的灯火朦脓交织在了一起。夜风之中,周如水回首望向不远处的灯火辉煌,眼中不禁就流淌出了一丝淡淡的怅惘。她清隽白皙的小脸静静地看着公子詹,轻声地说道:“可是往年里,大兄还在世,符翎尚在邺都,阿兄也未有一个人在外头过年。”
在她的记忆里,他们四个总会在年关凑作一处。彼时,她虽还会与符翎可着劲的斗嘴,阿兄与大兄也是照常的一人护一头。却,即便是打闹耍赖的情分,也是旁人无法代替的。
闻言,公子詹上下瞥了她一眼,微眯着眼睛问她:“怎么?你想平安那丫头了?”
听了他的话,周如水轻轻地笑,低低地道:“我倒还好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可是姑母。君父近来虽是荣宠双姝,但那又如何呢,只要符翎一日回不来,姑母再得势都是枉然。”说着,她便持起铜火箸儿,拨了拨自个手炉里的香灰。抬眼见公子詹忽然盯着她不动了,便弯了弯眼睛,笑着问他道:“七兄还不进殿去么?你若不在,君父可是会扫兴的。”
对着她笑起来弯弯似月的眼,公子詹微微翘起了嘴角。他一瞬不瞬的,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就低声的,漫不经心地说道:“鄣郡的增口税都已免了。”
言讫,公子詹的眼中忽然就露出了浓浓的星芒火焰。他对着周如水温情地笑着,声如丝绒一般的,温柔地说道:“兕子想叫符翎回来么?若是你想,为兄便替你办到。“
他的话叫周如水怔了怔,再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周如水的心头,也忽然就涌上了一股焦躁无力。
她晓得,这一刻只要她点头,公子詹便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自断了臂膀,也会为了她将符翎弄回邺都来的。但,有这个必要么?莫说对符翎而言这儿已成了伤心地,便是从时局来看,毫无弱点的周岱对公子詹也好,对公子沐笙也罢,都只会是威胁。
如此,周如水黑白分明的杏眸眨了眨,极是认真地朝着公子詹摇了摇头。她睨着他,略一思忖,慢吞吞地说道:“我并不想她回来,她回来,也不见得会是件好事。”
听她这么说,公子詹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他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道:“既如此,兕子还想要什么么?过了今夜便是新岁,为兄对你从来舍得,自少不了贺年之礼。”说到这,他的唇畔拧起了一抹佞笑,忽然就走向周如水,轻抬起了她精致的下颚。
他静静地在灯火辉煌之中欣赏著她漂亮的小脸,稍余,才一字一顿,极慢地问她道:“让我来猜猜,阿骄想要什么呢?可是那琅琊王府的王玉溪么?”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比隆冬腊月的风雪还要骇人,叫气氛无端端就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话,也直问得周如水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心底一咯噔,只觉得自个若是点了头,依着公子詹蛮横的性子,还真会发了疯地直截绑了王玉溪送到她榻上去!
如此,周如水更是羞恼得一塌糊涂,抬手便扯开了公子詹的手,红着脸嗔他道:“七兄怎么这般说话!”
她羞得跳脚,公子詹却笑得惬意,他享受着她慌张的模样,扬起眉,拧着一抹佞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姑母送来的美人各个都有长处,却也各个都有短处。就如这双姝姐妹,美则美矣,却可惜不胜酒力。方才在宴上不过多饮了几杯,便晕晕乎乎的顶不住事了。”
说到这,在周如水狐疑的目光中,公子詹眯了眯眼。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邪肆残忍的弧度,计较地说道:“兕子你可曾想过,龐县的百姓向来胆小如鼠,却怎么不过经了几个雪夜,便就肥了胆子,敢抢官仓了呢?”
这完全就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却在公子詹阴测测的口吻中,变得异常的耐人寻味了起来。
周如水愣了愣,眨着眼睛,摇了摇头。在她看来,周国上下内忧外患,便是老百姓群起打劫了粮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因此,她还真没怎么深究。
却,公子詹冷冷一笑,目中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肆阴鸷,他恁地邪魅地说道:“料你也想不到,轻贵如琅琊王氏,也常出些宵小之辈。王豹胆子不小,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纠集家兵充作贫民,抢了我龐县的官仓中饱私囊。如此的胆大妄为,你道为兄该如何去报复?”
说到这,在周如水惊诧的目光中,公子詹傲慢地扬起了下巴,他冷笑着继续说道:“他胆子够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如此,我便也动动他琅琊王氏的太岁,叫他们先窝里斗斗。”
“甚么琅琊王氏的太岁?”闻言,周如水心中一惊,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却见公子詹朝她眨了眨眼,风姿皎然,凌如玉树,别是快意地说道:“傻阿骄,你还未明白为兄在说谁么?便是你的三郎啊!他方才入宴,为兄便敬了他一杯加了料的酒了。”
说着,公子詹慢悠悠地挑了挑唇,他凑上前,贴近周如水的耳朵说道:“现下,双姝正往崇庆殿去呢!你那三郎醉得糊涂,怕也正离那儿不远了。彼时,若是他们稍不留神碰在了一处,又有了甚么不清不楚的事儿。你道咱们的君父会如何作想?咱们的姑母又该如何自处呢?”
公子詹这是想一箭双雕了!
如此,直惊得周如水呼出了声来,她如雪般的小脸一时白得有些透明,直是瞪着公子詹小声地骂道:“七兄!你是疯了么?”
见她这吓坏了的模样,公子詹又是一笑,他缓缓垂下脸,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们二人在烛火中交叠的身影,低沉的,懒漫地嗤道:“疯了吗?或许是罢!傻阿骄,为兄是在给你机会呀!你若再不赶去,你的三郎,怕就做不成驸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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