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苒醒来时,马车已驶出了邺城。
她揉了揉自个的手臂,缓缓抬起眼来,便见公子沐笙在她身侧,埋头处理着政务。卷宗在小小的几案上堆得老高,他垂眸看着手中那一卷,神色极是认真,偶尔眉头一蹙,须臾又归于平和,似是丝毫未发觉她的动静。
父亲在世时常守边关,后头她因后宅的阴私险些被溺死,就一路跟去了军营。边境之地,叫她比平常的闺秀多了太多的自由,也叫她能轻而易举地去打听关于他的事儿。
她记得,周洛鹤在世时,周王曾明着在使节面前夸奖过他,道他是济世良相之才。可见,他在周王心中,也是有些分量,甚被重视的。
只是后来,他们周国的太子死了。便在诸国都以为,他将被封为太子之时。他却一再被周王疏远贬斥。遂便是她这远在鲁国的在室小姑都晓得,他虽为嫡次子,却不得君喜,周国君主对他嫌忌甚深,他这一生,怕是难登太子之位。
可这又如何,她欢喜他时,压根不知他是周人。遂太子之位,天下之贵,这些个身外之物,与她半分关碍也无。
那日,她追寻他的足迹,终于赶至凤尹县。彼时,街市之中,坊隅巷陌,空无一人。河岸边,却是人头攒动,祭台左右,实在密密实实乌压压一片,她丝毫无法近前,身量又矮,急得只好返身往回跑,褪了手中的金镯,才勉强在旁侧的茶楼之中,换得了一处席位。
江水滔滔,他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河岸边尤是清晰,她听他道家国对他而言,并非是只供挥霍的富贵。道周氏世代矜矜业业,绝不容祸民的蛀虫。接着他直截就下令杀了姚知,笑道死是那狗官的请求,他愿遂其望。
顷刻间,所有的百姓都欢呼了起来,他们喜悦,他们终得救赎。却她遥遥地望着他的方向,望着他欣长而优美的模糊身影,低低地叹了口气。
彼时,他的所作所为,终叫她想明白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想起了那所谓的平衡之道。
济天下为大善,心怀百姓为大慈,却若这非君王本意,便是犯了大忌。
彼时,他若将姚知押下待周王再审本是无可厚非,百姓定也欣喜若狂。却他偏就当场要了姚知的性命,怕非一时冲动,而是为了逾矩,为了平衡之道,为了叫周王不必赏他,甚至有理罚他。
毕竟为民之心虽好,却他如此行事,实有沽名钓誉之嫌,周王怕也是心有忌讳。
遂这些年来,他常是做桩实事,便就犯些错处。而周王揪着他的错处不放,训他无能鲁莽,也是常态。
而如今,待周王仔抓着她这错处,又会如何待他?他的处境是否会更为艰难?她不敢想,也晓得自个是自私了,却她终是走出了这一步,半点也不愿回头。
她又想起了昨日,隐晦的月光下,他为她梳发,容她泪流,末了执起她的手走到龙凤烛前轻剪灯花。蜡烛烧久了,露出的烛芯便会变长分岔,剪了,便会长长久久地在一块,一块儿取暖,一块儿照明,全是夫妻和睦长久相随之意。
后头,他还揉了揉她的发,见她褪了加了草垫的缎子鞋后,身亮尚不及他肩高。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怎的,忽的就来了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彼时她亦哭糊涂了,生了气力瞪他:“我可不是牛,你亦不是虎!”
他听了便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拔步床旁,窗边漏入的月光叫他俊逸的面容温柔宁静,他只轻轻朝她笑,眉眼柔和,对她道:“安心睡罢,今夜我是你的宿卫之官,就在这榻旁为你支更。”
想到这,芃苒稍一踌躇,便就坐起身来,磨蹭着靠近了些去,张了张嘴喊他:“夫君。”
公子沐笙闻声顿了顿,须臾才抬起脸来看她,轻道:“醒了?”
芃苒揉了揉眼,肌肤如初落的新雪,白皙如玉的手腕在阳光下泛着绒光,低头瞅了瞅自个身上簇新的衣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软软地答:“夫君怎的不唤醒我?”
公子沐笙见她神情便知她想岔了,只当不知,放下卷宗便开了几上摆着的食盒,将里头温着的羊乳羹端了出来,直截推向她道:“饿么?食些罢。”
芃苒一怔,胃里虽饿得厉害,却立马问他:“夫君用过了么?”
她虽年纪小,却还算知事,昨儿个夜里独自在房中,便听外头的守夜婆子嚼舌根,道是他的几个兄弟灌酒灌得忒狠,只怕他吃不消。昨儿个她也忧心,却后头哭狠了倒忘了事,如今醒了,又担心起了他是否爽利?
却芃苒心思是好的,自个的身子却不争气,话音方落,便发出了几声轻响,想是真饿坏了。这声音虽是低低的,在寂静的车厢之中实是清晰。
闻声,芃苒的脸刹时便红了,公子沐笙却低低笑,眼神没有波澜,又将碗沿朝她推近了些,嘱咐她道:“莫耽搁了,快食罢。”
芃苒羞恼地点了点头,也不晓得自个怎的到了他面前就变得这般的无用?本是笃定决心要做个贤妻良母的,如今倒好,反是被他照顾得没了用武之地!
这么一想,她又努力正了正神色,一面执起勺来忿忿地食了一口,一面小声问他:“夫君昨日食了酒,今个儿可会头疼?”
问这话时,芃苒微微仰着脸,眸中晶晶亮亮,软软的嘴角尚沾着些许羊乳。
见状,公子沐笙干咳一声,笑着摇摇头道:“不疼了。”
芃苒也不知他笑甚么,点点头,又想着自个是李代桃僵,便夹着勺戳了戳碗面,老实道:“姑母最疼九表姐,料想咱们回程,她定会亲自上门的。”换而言之,她离露馅实是不远。
见她鸦青长发发梢微卷俏皮地贴在脸畔,面上却稍现了愁色,公子沐笙眼神微深,晒道:“你以为,咱们能活着回来?”
这话也听不出真假,仿佛此去万分凶险。芃苒眨了眨眼,下意识便道:“怎的不能?不过救灾罢了!”据她所知,这些年周国的篓子可大都是他跟着补的,不然,周王哪能容得他在邺都。
却她这么嘀咕着,又见公子沐声神色认真,便也有了些迷茫,只怕这事比外头传的棘手,一时也愣了愣,又踌躇着问道:“不能么?”
“若是不能,苒苒当如何?”公子沐笙倒是未答出个可否,仍是轻轻问她,不过口吻耐心温和得很。
芃苒听着顿觉无甚压力,望着他隽绝逸的面庞,先是坦诚:“我到底是个鲁人,周国的事儿总是知之不清的。”说着,又咽了口羊乳羹,扬着嘴角道:“我也未有旁的心思,不过凡事跟着夫君。至于得不得回,往哪儿去,都未有甚么大不了的。我方才不过想言,若是咱们能回得去,姑母又真真上了门来,便就教我来应付可好?”
她这话说的别是认真,眸中黝黑一片,仿有霞光。却公子沐笙未有多言,只是笑睨着她不可置否,抬手将空碗收回食盒之中,又取了糕点摆在了几上。
如此,芃苒却觉他这是答应了,一时也有些开怀,不由便捧着脸咯咯笑,嫩白脚丫也落在外头一径地晃,低道:“多谢夫君。”
一夜无眠,自昨日起,谢釉莲的脸色就如生了寒冰。习秋小心翼翼地绕过影壁,推门朝她走来,一礼,轻禀道:“主子,家中来人了。”
谢釉莲晃神了片刻,朝她点点头。须臾,便听殿门轻移,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朝她走来。
她怔了怔,待看清来人的面目,脸色又是一冷。嘴角翘了翘,不咸不淡地唤了:“八弟。”说着,她艳眉一挑,更是明着刺他道:“蕴之这一走,家中可是无人了,竟叫你这庶子进宫来!”
谢靖早知她如今的脾性,倒也见怪不怪,不过笑着,眼眸深深,叫人看不明晰。
见谢靖如此,谢釉莲反倒生了警戒,扬手召了宫婢婆子鱼贯而出,待室中只剩他们二人,才神色冷淡地开门见山道:“说罢,父亲又想要做甚?”
谢靖仿是瞧不见谢釉莲面上冷色,反觉她与往日里不同太多,桃夭侬俪,国色天香,全是成熟之美,遂扯唇一笑,言简意骇道:“父亲言,如今你既身怀龙胎,自无需再替旁人管教儿子了。”这意思明白得很,便是道如今情势变了,谢氏要与公子珩断了关碍。
闻言,谢釉莲的眸中却划过一道冷芒,她拽紧了手中的茶盏,半晌,才瞪视着谢靖,不无诧异地低低喃道:“公子珩如今是过街之鼠,父亲道弃便也罢了。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