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 中午和父母一块儿吃过饭, 李心欢坐在上房西次间里揉肚子, 朱素素把帕子夹在虎口,掌心贴在女儿圆滚滚的肚子上轻轻地揉着,嗔道:“叫你别吃那么多的,贪嘴!这会子难受了吧。”
李心欢嘟嘟嘴, “母亲, 是你往我碗里夹的菜。”
朱素素反驳道:“胡说!分明是你父亲。”
说起父亲李拂念,李心欢张望一圈便道:“母亲,父亲去哪里了?”
“去国子监讲课了。”
李拂念喜诗词歌赋,不喜朝堂之事,中进士之后并未入朝为官, 而是四处游学,成亲之后回到南直隶国子监教书, 如今年近不惑, 桃李已经数不清了。
李拂念脾气温和,宠溺妻子,疼爱女儿, 二房一家子十分和睦。
李拂念还教过温庭容读书。
温庭容五岁来的李家, 起初他不肯接近人, 是朱素素怀着李心欢亲自带了他大半年, 才渐渐把他拉回正常的状态。后来温庭容开始入族学读书,李拂念曾是他的讲师之一, 到十二岁便去了府学, 成绩优异, 在院试中考中案首。
一直读到今年开年,李拂念说以温庭容的才学,府学的那些讲师已经不适合教他了,入国子监年纪却不够,于是温庭容决定回到李家,自己看书钻研,等待三年后的科举。若遇疑惑之处,只需问义姐夫即可,或是姐夫不在,问朱素素更好。
李拂念虽为南监讲师,但是在外的名气是不如朱素素的。
朱素素的娘家朱家,是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儒士成林,底蕴深厚。朱家之辈,不论男女都要学读书写字,女子只不学如何为官,别的只要男子学的,一概都学。还有一桩奇事,朱家自前三代开始,只要某辈中有女孩儿,一定有个女子比男子的文采还要超群。
从朱家尚在世的朱潜渊说起,他那一辈中没有女子便不提了,他的侄女朱芸,也就是朱素素的婆母,才华就比朱素素的父亲朱齐物更出类拔萃。到了朱素素这一辈,她就比嫡兄朱忍成要杰出,李家与她同辈的两个表哥也都不如她。
这也是朱芸格外疼爱朱素素的缘故,两人同朱家本根,堂姑侄一场,也都是闺阁中难得一见的才女子,干脆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把朱素素定下做自己的媳妇。
朱芸嫁给曾任北直隶礼部左侍郎李怀蕴。李怀韫如今年六十,致仕在家,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育有二子一女,白头偕老,羡煞旁人。
当年朱芸的这两个儿子,李拂一和李拂念兄弟两个都对朱素素有好感。朱芸让兄弟两个自己决定的,她只晓得二儿子李拂念赢了,至于赢的过程,她并不清楚,也未曾过问。
李心欢打了个嗝,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她黑水银似得两丸眼珠子转向朱素素,道:“母亲,你说舅舅不去府学读书,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素素一愣,没想到女儿会问这个问题,轻轻叹息道:“于举业肯定是好的,他在那里反而是耽误了他。不过总是一个人闷在屋里,于身心怕是不益的。”
李心欢调整了下坐姿,端起紫檀雕平角四方小桌上的釉里红茶杯道:“我瞧着舅舅自近几日开始,越发不理人了。”
听李心欢这么一说,朱素素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好歹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心里想着什么,她总能猜到几分。
朱素素摸着李心欢的手背,道:“你舅舅自小性情就冷淡,你若得空就去多陪陪他,哪怕不说话,就待一会儿也是好的,我与你父亲年纪大了,他不爱跟我们说许多话。”
“嗯,女儿晓得。”
朱素素的眸子低垂,“你舅舅自小疼爱你,你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待你自然和待别人不同。你刚出生的时候,他迫不及待要抱你,要知道在那之前,除了我偶尔能近他的身,庭容根本不让人靠近他,你是头一个他自己主动靠近的人。”
李心欢睁着漆黑的杏眼问:“母亲,为什么舅舅不肯靠近人?他父母呢?”
朱素素放在李心欢手背上的手收紧了,她跟女儿讲了温庭容的身世。
温庭容本是北直隶永宁侯最小的庶出子温化明之子,后来温化明到南直隶游学遇上了施文惠,两人虽身份悬殊,但前者在侯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是个不受侯夫人房凤玲重视的庶出子,后者也是个被父母看轻的嫡女。一份不厚的聘礼,一桩婚事就这么成了。
温庭容在侯府出生了两年后,温化明背着不孝嫡母的名声,带着妻儿搬到了南直隶,住了不到三年就病故了,施文惠悲痛欲绝,身渐病重,也跟着去了。
温化明虽然是个庶子,才学品性都是上等,毕竟也是在侯府长大的哥儿,还是结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其中关系最密切的就有朱素素的父亲朱齐物。那时候朱齐物还不是内阁次辅,他非常欣赏温化明,待他也很好。甚至于温庭容父母双亡不被施家人接纳,无家可归的时候,朱齐物还写信拜托朱素素夫妻收留温庭容,让他在南直隶长大,不要送回北直隶。
如此,温庭容就成了被永宁侯府温家遗忘的孩子,以朱素素义弟的身份住进了李家,当了李心欢的舅舅。
李心欢听得认真,秀眉拧在一起,眼圈有点红,红唇微润,哽咽道:“原来舅舅这么艰难。”
“是啊,后来到咱们家虽然日子好过些,有些东西,却是咱们永远都弥补不了的。”
李心欢从榻上跳下来,道:“母亲,我去看看舅舅。”
“去吧。”
李心欢跑得快,去向明确,几个丫鬟便没有跟去。朱素素打发了两个丫鬟先去吃饭,让屋里轮着留两个人,便也离开了。
温庭容正在书房里面临摹徽宗的《夏日诗贴》。
李心欢对书房门口几个丫鬟做了禁语的手势,碧梧和翠竹晓得这两个主子向来亲好,便挥挥手,一起退远了些。温庭容寡欢,丫鬟们都是知道的,伺候了这么多年,她们多少也听说了七月是什么时候。
李心欢双手做老鼠状,鼓着嘴悄悄地趴上窗户,偷偷地往里看,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投射在书房里,一道道光影里浮着金色的碎尘,照在温庭容白净的脸上显得他肌肤通透,冷峻的侧颜透着坚不可摧的执着,无比诱人。
李心欢比温庭容小了五岁,恰巧他又是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两人身量就差了不少。她这么小的个儿躲在窗户后面,李心欢以为温庭容是看不见的。
轻手轻脚地从窗户上挪下来,李心欢猫着腰轻声地走到隔扇外,伸了脑袋进去瞧了一眼,看他的正面容颜。
温庭容正悬左腕写字,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道:“心欢,进来。”
眉毛一挑,李心欢眨眨眼,舅舅怎晓得是她?从隔扇外跨进来,她走到书桌旁。
温庭容临摹的瘦金体,横画收笔带钩,竖画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而内敛,连笔飞动而干脆,细比毫发,恍惚之间,竟然看不出哪一个是刚写就的。
李心欢看的呆了,哇了一声,道:“舅舅,你写的真好。”
温庭容把毛笔搁在陶瓷笔山上,净了手道:“你也好几日没有练字了吧?字要常练,否则容易生疏,写的再好也会忘了。”
撇撇嘴,李心欢道:“夏日炎热,难以静心凝神。不过偷懒几日,舅舅就要训我。”
重新铺好了毛毡和生宣,温庭容亲自研墨,蘸了墨水递给李心欢,道:“你也随便写写,左右在我这里也无甚好玩的。”
接了笔,李心欢写了一首白居易的《香山避暑二绝》。温庭容看到那句“一路凉风十八里,卧乘篮舆睡中归”忍不住扬了嘴角,道:“这一句是你的心里话吧。”
正是呢!什么时候凉风吹到李家一步堂来了,李心欢才如意。
李心欢惯写的隶书,不像温庭容,什么都写,最爱写的是瘦金体。
温庭容也爱看李心欢写的隶书,沉稳果敢,奇崛憨直,很有《曹全碑》的影子,是他一直超越不过的。因为李心欢的性子就是这样,果敢憨直,一笔一划体现在书法里,就更明显了。
温庭容把李心欢写的字收起来,笑道:“写的还不错,没有失了往日的妙处。”
哼哼两声,李心欢道:“那是自然,母亲说字如其人,除非我哪日不是这般性格,不需我懒怠,自然没有这般妙处了。”
温庭容打心眼里希望李心欢永远这样无忧无虑,保持善良纯洁的脾性。
两人又坐在一块儿看了会儿书,直到下人来催用饭了,温庭容才送李心欢回去,一道在一步堂吃了饭。
李心欢隐隐察觉到,温庭容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或许……是她的功劳?不管为了何种原因,只要舅舅心情愉悦,她就很开心。
吃完饭,李心欢果然撑着了,喝了口茶略坐了一会儿,朱素素就去给她把书在另一处堆放了很多书的地方找了出来。
李心欢抱着书跑回房去看,在房间里闷了一下午,才把书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直到天快黑了,她才揉揉眼睛,出房门远眺了下,纳闷道:舅舅到底看的《千金方》哪一卷呢?
《千金方》共有三十卷,李心欢连夜扫了一遍,不过还是想不明白温庭容到底看的哪一卷,临睡前,她把目录全部都背了下来,若是以后再遇着这种事,必能一下子明白其中关键。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梅渚和峰雪打了水进来伺候李心欢梳洗,却听见床上的人念着什么“天王补心丹”。两个丫鬟相视一眼,峰雪道:“小姐莫不是梦见神仙了?”
梅渚做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那咱们先出去,可不能打扰了神仙托梦。”
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出去,李心欢昨夜太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好在李家老夫人没有日日叫晚辈们晨昏定省的规矩,否则李心欢可就睡不踏实了。
她与母亲朱素素同住在一个院子,倒也省了请安的事。
李心欢去正房内室里和朱素素一块儿吃饭的时候,脸还是肿的,人也不精神。朱素素点了点她的脑袋,道:“莫不是又熬夜看书了?我与你说过什么了?不要紧的事今日做不完则留到明日,不可太执拗。”
李心欢嘴上应着知道了,朱素素嘴角一沉,眉头聚起,严肃道:“你别总是嘴上打发我,我早说过你这性子要改,否则出了李家没人像咱们家里人这样宠着你,是要吃大亏的。”
李心欢闷声闷气道:“哪里就有这么严重了?不过是看个书而已。”
“你看书我倒不说你,除开看书,你哪件事不是要做到底。罢了罢了,你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也不知道像谁,我便也懒得说你,等你吃两回亏,自然就晓得了。”
李心欢嘻嘻一笑,那就等吃亏再说吧,反正眼下还没吃过亏。
朱素素晓得李心欢是个什么性子,知道女儿虽然乖巧,这样的话也实在听不进去,也就不多说了。所幸李心欢还有些子聪明,也不是极其顽固的人,一般事情倒也应付的过去。
吃完饭,李心欢回屋去消食,中午稍微睡了一小会儿,李心巧就派林来找她了。
将醒未醒,李心欢本不想去,林得了主子的命令,一定要把四小姐请去,便诱惑道:“四小姐,三小姐得了好玩意,您去瞧瞧,保准喜欢。”
受不住丫鬟一求再求,李心欢也精神来了,下榻穿鞋,道:“我去我去,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带着她们就来。”
林怕李心欢是托词,临走前还添了一句:“四小姐可千万要来,不然就是奴婢没把事情办好了。”
既然应了的事,李心欢也不会食言,更不会让丫鬟平白无故因她的缘故受训,便道:“安心回去吧,我何时哄过你们?”
林走了,李心欢换了身窄袖的绉纱裙子去找李心巧。李心巧很爱玩闹,不像李心欢喜静,所以和堂姐一处待着,穿衣裳须得以方便的窄袖为主。
李心欢把头上的玉簪也拔了,省得落在地上摔断了可惜,又觉着头上光溜溜的太磕碜了,带了一只金簪子压着,便往李心巧住的压枝苑去了。
李家住的是祖宅,原先本也是贫寒读书人起家,不过没想到能走到今天的地位,将门楣发扬光大,三辈同堂,近百年的老宅也显得小了。因李心巧比李心欢年长一岁,先分了院子单独住,把压枝苑给占了,李心欢才没有单独住一个院子。
老夫人原先想让两个女孩儿一块儿住,心想着姐妹之间有个照应,但吴美卿不想让女儿和侄女一块儿住,朱素素也怕略有些娇气的李心巧影响了李心欢,这事便作罢了。
李心欢自己也说了,李心巧好强,什么都爱争个赢。姐妹两个不一处住感情还好些,若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容易吵架。
朱素素晓得李心欢一向明白,便也不怕李心巧把她欺负了去。
丫鬟打着伞,李心欢走了有一会儿,便到了压枝苑。进了院子里,几个丫鬟把李心欢往里面带。因姐妹两个常走动,两人的丫鬟都很熟悉,聚在此处便玩在一块儿去了。
李心巧听见声音,捧着个三彩黄梨木盒,献宝似的放在李心欢面前道:“知道我得了什么吗?今日你看了叫你爱死!”
李心欢笑道:“什么个了不得的玩意,神神秘秘的。”
李心巧得意一笑,把盒子打开,五枚打磨的圆圆石头一样的东西躺在里面。
李心欢一把抓起三颗,掂量一下道:“哪里得来的?”
这是抓子儿用的石头,李心巧手上这副是象牙做的,轻巧光滑,十分好用,也好看。
抓子儿得以象牙银砾为胜,银子太点眼,吴美卿怕孩子们玩完了没个记性随处扔了,被丫鬟婆子偷偷拾去。
这点银子不是大事,但偷了主子的东西坏了品性就很严重。今日偷碎银,明日偷金偷宝贝,家风就坏了。这才禁止了用银子玩抓子儿。象牙做的子倒也不是很难得,只是李家二门上管的严格,不许私自传东西进来,两个女儿又不得法出去,只能嘱托哥哥们带回来,李心巧托了两个哥哥几次,却都被忘了,这次李心默终于想起来了,才得了这一副象牙的子。
抓子儿玩的好的,对子都很挑剔,象牙这种轻盈的一下子就上手了,李心欢喜欢的很。
李心巧灿然笑道:“就说你喜欢吧。来,咱两个比试比试。”
林凑进来道:“小姐,咱们来四个人玩儿吧,有个帮手,胜算也大些。”
李心巧道:“那你来吧,若是拖累我,便不要你玩了。”
李心欢这边派了梅渚来,她手指灵活,抓的很好。
丫鬟小姐们移到外面去玩,从李心巧开始,一边抓一边唱“头头金,头头银,头头孩鱼鳞……”。
李心巧拾到第三轮就输了,这边换了李心欢上,也是到了第三轮。轮到林的时候,她一不小心把象牙子抛到院子里梨树下的坛里,众人去找,找了半天都没找着。
这下子分不出胜负可把李心巧给急坏了,李心欢怕堂姐生气,便道:“不如先拿了原先的石子来替替,梅渚与林都重新抓一次,也不算不公。”
李心巧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便飞奔进屋去找,李心欢和梅渚也跟着进去。
林和香林两个忘记了石子放哪儿,李心巧翻箱倒柜去找,石子没找着,倒翻出个眼生的盒子来,她举着盒子问两个贴身的丫鬟:“这是什么东西?”
林满脸慌张,口齿不清道:“这……这是奴婢的。”
李心巧撇嘴道:“难不成还是我的?”她打开崭新的盒子,闻着一股子石香竹的香味。姑娘们平日里用的膏子都是自己制的,石香竹的也有过,不过非常少,多是茉莉和海棠。
林伸出手举在空中道:“是奴婢见三娘那边的人用过,就……要了一盒来。”
李心巧冷哼一声道:“还哄我是不是?三姑姑是什么性格大家都知道,就是她丫鬟的东西,凭你也要的来?再不说我就把你交给我娘!”
若是私下里发现林藏私也就算了,却正好在李心欢面前发生这种事。李心巧自认是姐姐,常日里又好强,这下子落了颜面,自然不肯从轻发落。
因有老夫人老太爷严令,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李家下人可以比别府的下人多得些银子,但若是不尊重,就是一根针一根线的事也要按照规矩处理,没有人情可言。因此大夫人吴美卿治下十分严明,不错杀一个,也不饶过一个。
林虽然跟了厉害的主子,自己的胆子却不大,不谈扣月银,就是直面吴美卿也把她吓得腿。她眼泪漱漱道:“三小姐饶奴婢一命,奴婢说实话。是奴婢看三娘的人得了这香膏,前去细问她被奚落了两句,心中不平就托人快些买了偷偷送进来。”
堂姐处置下人,李心欢也不好插嘴,况且这事就是做给她看的,所以走也走不得,只好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李心巧怒道:“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你也别指望我轻易饶过你,纠正你错处是你的造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