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吉进来时,屋里一片狼藉,袅袅香烟中,他看着蜷缩在软榻上的王韵然。大步走去,却在她身侧顿住脚步,侧耳,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才开口:“阿檀?”
埋在双膝间的脑袋微微抬起,眼睛泛着红肿,唇角的血丝已经干涸,孙吉怒道:“他竟对你动手?”
王韵然摇摇头,散乱的发丝遮过她的眼睑,道:“我好像后悔了。”
孙吉不知她所指何事,只心疼着,她守了姑娘十年,看过她玩笑顽劣顽固,却少有这样的迷惘,能让她如此难过的,除了大将军与军师,他便只看到过一个安平王,偏偏这丫头固执着不肯承认。
静静在一旁守着,等着,半晌,她才继续道:“他不肯就徐叔叔。”说罢,淡淡笑出声:“也是,太子便是利用徐叔叔构陷公主府,他怎敢救,怎会救。”
虽是笑着,她的声音里却满是无助,就像五年前得知父亲早不在人世时一般:“我好像总是将事情弄得更糟,却谁也救不了。”
“没有啊,阿檀很棒,会采果子给将士们吃,会帮农妇晒玉米,会教孤儿学习认字,还能给伤兵包扎……”
“离开阿爹后,阿檀只会闯祸,爷爷总说阿檀是只小猴子,顽皮得很。”说起爷爷,王韵然突地想起一事,弹坐起来:“咱们回洛城去。”
孙吉已猜出王韵然的心思,将人拉住:“明日行刑,洛城来回一趟,怕是赶不及了。”
“来得及的,来得及的!”嘴里念叨着,仿若这般就能让自己坚信,待她的右手触到门把,突地,后颈一阵酸痛,再不知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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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韵然这一觉睡得沉,第二日午时,还不见醒,丫头们都吓坏了,孙吉却说姑娘只是累极,请了大夫来,却也没看出什么毛病。
请了大夫,按理府上也都知晓,却没个夫人过来探望,只打发些丫头前来询问两句,没有半点诚心,谢家十个姊妹,也就谢家三小姐好心送了人参来。
桃夭很是不满:“咱们就该早些回太子府,不管怎样,还有王良媛会心疼姑娘。”
“少说几句,如今可是在谢家。”
“又如何,还怕传出去不曾,倒是谢三姑娘心好,模样也是谢家最出挑的,可见人心善了,老天都是眷顾的。”
梨白却是摇头,谢家怕就是这位三姑娘苦命了。正巧孙吉带着名大夫过来,梨白讶异:“不是才开了方子?”
“哦,这是六爷特地给请来的名医,再给小姐瞧瞧脉。”
“哦。”梨白点头:“姑娘还不见醒,多看几个大夫也好。”说完,要跟着一起进屋,却被孙吉拦下:“大夫看诊喜欢安静,我陪在一旁就好,你们先给姑娘熬药去。”
梨白虽觉着奇怪,却也不敢驳了孙管事,带着桃夭往厨房去。
屋里淡淡幽香,帷幔中,王韵然睡得并不安稳,微微蹙着的眉头可见心思未解,孙吉上前替她解开穴道,没一会儿,眼睑微微撑开,睁眼的一瞬正好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徐叔叔?”王韵然腾地坐起,有些不敢置信,而后拽过徐飞的手臂,或是用力太重,将他的伤口抓疼,他却一声不吭,只温和带着些宠溺地抚着王韵然发顶,如她小时候一般。
“阿檀长这么大了。”
感叹时,听见呜咽一声,王韵然扑到徐飞怀中,一旁孙吉则是慢慢退出。
不知哭了多久,泪水打湿前襟,她才是说话:“徐叔叔既然活着,为何不来洛城接阿檀。”
徐飞低垂了眼睑,带着遗恨悔疚:“未能救出将军与军师,徐飞有何颜面见阿檀。”
“二位爹爹……”颤颤的声音从喉间溢出,想问,却又有些不敢。
“我回去时,凉州已是一座死城,只寻到了将军与军师的尸身,我将他们合葬在祁山脚下,阿檀若有机会到凉州,去看看将军。”
王韵然抿唇,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
祁山,是阿爹遇上言爹爹的地方,当时阿爹从长安一路游历至祁山,遇着上山狩猎的言爹爹,从此,便留在了凉州,不曾离开过。
每每她听着阿爹说起凉州以外的各种风情,总天真要问:阿爹这么喜欢游历,为何到了凉州就不走了,是不是凉州风景最美?
那时阿爹只浅浅一笑,点头:是呀,因为这里有你言爹爹,便是大渝最美的风景,阿爹初见你言爹爹时,他的眼里是山河,是锦绣,是天地,从此,阿爹就走不动了。
小时候的她不懂,还特地盯着言爹爹的眼睛看过许久,却什么都没有瞧出,如今,她再想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人死不能复生,阿檀如今活得开心,将军在天之灵也是欣慰。”
王韵然使劲儿摇头:“二位爹爹不在,阿檀如何开心。”
“都已经过去,将军当初将你送至洛城,便是希望你一生平顺安康,不落颠沛。”徐飞试图劝说,却知道,十年前的事情,在他心中,也不曾过去。
王韵然看着徐飞,道:“言爹爹为大渝镇守边关,多少次九死一生,他的背上有九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每每看见,都能想象当初的刀刀刺骨,父亲对朝堂一片忠心,明知被奸臣诬告,都不肯随阿爹离开,他那样相信的朝廷,却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如此残忍对待他,将军府上下几十口的性命,凉州城里数万将士的鲜血,怎能就这样算了。”
听罢,徐飞叹息一声,这丫头打小就固执,如何真的放下,只道:“孩子,徐叔叔不能在你身边护佑你,今日一见,怕也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徐叔叔要去哪儿?孙吉也在长安,要不……”
“长安认识我的人多,不是我久留之地,我孑然一身倒不怕死,却不想连累安平王。”
果真是安平王,从徐飞出现在这里,王韵然已经猜出七八分,却不敢确定,她害怕,三年前明明是她欠了他,最后,他却还愿意帮她,心中的愧疚愈深,却不知如何回报。
“众目睽睽之下,敢在刑场换囚,安平王此举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我起初不明白,直到他送我来谢府。”说完,看了眼王韵然:“有些人一生都遇不上一个珍视自己的人,既有因缘,莫待错过。将军和军师是我这生见过最无畏的,他们的女儿,该也是很勇敢。”
王韵然咬唇不语,却听外头传来吵闹声,谢怀棠的声音王韵然很熟悉,应是他要进来看望自己,被孙吉拦下,看了眼徐飞,王韵然对外头道:“我醒来了,让怀棠进来吧。”
谢怀棠欢欢喜喜捧着醉鹅进屋,看得屋里的徐飞,只问了句:“表姐可有大碍?”
徐飞低头摆了摆手,就被孙吉领着出去,谢怀棠正有些不满,却被王韵然揶揄:“又到哪儿寻好吃的去了,香得很。”
谢怀棠这才献宝似地将手里的纸包打开,香喷喷油滋滋的醉鹅映入眼帘:“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特地跑了三条街买回来给你打牙祭的,吃完保准你精神了。”
才说完,看着王韵然红肿的眼睛,讶异:“怎么哭了?”
“没什么,做了个梦,梦里好多亲人……”
王韵然父母皆亡,倚靠着的祖父祖母也相继离世,比起自己还凄凉几分,谢怀棠只得开解着:“表姐以后会有更多亲人。”
王韵然笑笑,没有接话,只道:“隔三差五来我这儿,老夫人可会不高兴?”
“奶奶哪里顾得上我,四婶如今在她那哭诉着呢。”
谢老爷还在,底下儿孙虽多,却一直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人,也是麻烦事情多:“怎么了?”
“还不是为着三妹妹的事情。”说起她来,谢怀棠也是头疼,谢怀棠这一辈姊妹多,谢三姑娘却是里头最出挑的,通诗文,晓音律,当年才情还曾被太后夸赞过,人又温婉心善,算是姊妹里除了自己胞姐外,谢怀棠最喜欢的一个。
“小婶婶娘家有个姊妹嫁在肃州,想牵线将三妹妹嫁到肃州代王府去,四婶平日里最疼惜三妹妹,哪里舍得女儿远嫁,这不,揪着小婶娘在老太太那闹了起来。”谢怀棠说着。
“依三妹妹才情,在京里觅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远嫁肃州,确有些委屈了。”
谢怀棠却是揉了揉鼻翼:“表姐一直在洛城,京里事情还不是很清楚,三妹妹以前说过一门亲事,先前与永王嫡长子指腹为婚,之后……”
之后永王谋逆,陛下派兵平叛,长子死在了战乱中。
若是平常的婚约,也没这么难办,偏偏牵扯着一桩谋逆案,京里还有哪家敢上门说亲的,倒是王韵然有些讶异,她竟不知当年谢家还曾与永王府这般亲近过?也难怪如今与公主府关系撇得干净,一旦牵连,谢府百年基业便毁于一旦。
“四婶也就是心里不痛快闹一闹,还能怎办,三妹妹心里装着人,却偏偏是最不可能的,早些定下婚事,断了念想也好。”
想起之前见到的谢三姑娘,清清冷冷的性子,却有心上人?
“怎就不可能,舅爷若心疼三姑娘,以谢家今时地位,也不一定不成。”
“三妹妹去年在城外遇险,被安平王救下,便魔怔一般喜欢上安平王,你说事情可巧,兜兜转转,三妹怎就跳不开永王府呢,怕也是因着这个,爷爷才想叫她远嫁吧。”说罢,扯下一直鹅腿递给王韵然:“远嫁也不是坏事,代王的二公子温文尔雅,总比那个阴晴不定,性情暴戾的安平王好,以后谁做了安平王妃,才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