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海棠起来,竹桌上已经摆了两个白面馒头,一盘炒蘑菇,一盘炒笋片,虽是素菜,也被二虎炒的香气扑鼻。海棠酒醒了七,八分,扶着重重的小脑袋探向伙房。伙房比里屋还大,椽子上吊着好些熏肉,钉上挂着几把弩弓,还有一个硕大的案板,想必是用来处理山货,一张短窄的粗木桌子上摆好了几个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悬着几串干笋和蘑菇,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草药。二虎在打玉米糊糊粥,粗大的手此时却异常灵巧,左手拿舀在锅里轻轻一搅,右手的玉米面簌簌落下,金黄的颗粒如跳动的精灵,灵动着落入锅中,炉火映着那张冷静严肃的脸,波澜不惊却又越发看着喜欢。
海棠摸索着衣襟,痴痴一笑,轻步走到灶前,拉起裙子蹲在地上帮二虎添火。二虎低头一看,小娘子也恰好抬头抿嘴微笑,两人对视一笑,都不再做声,二虎继续打粥,海棠安静添火。
二虎忍不住又偷偷看看眼下这个小人儿。海棠云髻上只插了一根红色木质步摇,随着海棠往灶膛里塞柴,一摇一晃。二虎心里一阵愧疚,这些年都是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生活,并未存太多银两,娶海棠也花光了自己所有积蓄。娘子这如花似锦的年龄,本该好好打扮一番。娶了这个娇人,日后要多进山打猎,多换点碎银回来把娘子置办漂亮起来。一想到这层,二虎然觉生活有了盼头,一高兴,将手中的玉米面全部倒入锅中,一锅金黄的玉米面翻滚着雀跃。二虎转身去地上的菜框里找黄瓜,准备再拌个小菜。
海棠并不知二虎的打算,看不用添火了,就去寻碗舀粥。海棠舀起一碗玉米粥就准备端出去,身后一双大手伸过来,端起玉米粥就往外走“我来端,仔细别烫着你。”
海棠舔舔手指上沾着的玉米面,心里却如翻滚的岩浆就要冲破心口,一拥而上烧化自己。自己当年虽是一呼百应,甚是英武,战役中,当着将士的面拔掉肩上插的极深的箭头,血染战袍,万将高呼折服于自己的英勇豪气,可没有人一个人问她,疼吗?要忍着眼泪假装淡定的换药,翌日披甲上阵,冲锋陷阵。最后得一次皇帝的嘉奖,算是对伤痕的报答。
血雨腥风的日子,自己再不会回去。也好。过过小日子,也乐在其中。
海棠想明白这点,就摇着小步,到了正厅。竹桌并不在正厅,而是被二虎搬到了院中。
虽不是十五,月亮也亮的皓白。照到小院多了一份清雅。竹林伴着夜风,发出幽幽瑟瑟的声音,清脆醒耳。二虎已坐在桌前,海棠也快步走去坐下。二虎递来一个白面馒头,海棠并不伸手接,她见二虎拿着几个黑乎乎的高粱馒头,这种馒头军中常见,不易腐坏,滋味酸苦,难以下咽,远行军带着只为果腹。“夫君,我不出力气,不必吃白面馒头。留着你进山打猎食用。”海棠细声细语,心头满是感动。
“你年龄多吃点好的。我明早就进山,多打些野兽拿去镇子换钱,以后让你天天吃白面馒头。”二虎并不正视海棠,他不敢看,海棠眼睛里的清澈无暇让他无地自容,这海棠虽说不会家务,但嫁给自己也没像村妇那般嫌弃笑话自己穷困,也没有成日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单凭这点,二虎心里是感激海棠的。日后和海棠好好过日子,绝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吃粗康腌菜。
海棠摊开小手,鼓起小嘴,“夫君是怕我吃不惯?我在家也是常吃,给我吃一个高粱馒头吧。”二虎借着月光一看,那玉手芊指的小手满是柴火的灰土,小胳膊上也沾着黑灰,哪还像刚过门时那般明艳动人。
二虎看着脏兮兮的小娘子,一脸期待的模样。就递给她一个高粱馒头,海棠檀唇微启,咬了一小口。还是熟悉的味道。
“不好吃就吐了。”二虎夹了一筷子蘑菇放到海棠碗里。
“夫君,这高粱馒头第一口要细嚼,感受高粱的酸美,第二口就要。。。”海棠一个大口,咬掉一块馒头,开心的在嘴里嚼。
“你还真是个怪人,人人都不爱吃这高粱馒头,你却吃的起劲。”二虎的脸不再冷峻,温暖如春天的风吹过海棠的脸。二虎明白,这小娘子是要跟自己同舟共济,心里一暖,自己算是娶对人了,多少人能分享荣华富贵,却不能共度难关。
海棠这顿饭吃撑了,二虎炒菜水平那叫一个绝,不亚于城里酒楼的味道。海棠拍拍自己小肚子,哼着小曲,收拾起碗筷。
“洗完碗去洗澡。刚吃饭的时候,我温了一锅水。这就舀水去。”月光映照在二虎伟岸的身体上,他看着自家娘子清新自在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敞亮。
海棠一听能洗澡,乐的开了花,这几日天热,加上醉酒,身上早已发痒,这二虎还真是懂自己的心意。海棠在伙房洗着碗看着月光下的小院,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往后一定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一定要将日子过好才是正经。
洗好碗,海棠在柴房见到一桶热水,就去里屋寻二虎。二虎正在院中纳凉,黑眸向海棠看去,问道她“你洗了吗?”
海棠摇了摇头“你先洗吧,等你洗过了,我再洗。”海棠还是知道农村的习俗,男尊女卑,自己怎么能先洗?
“不必计较那些讲究。你今日饮酒太多,用热水泡泡发发汗,对你身子好。”二虎声音低沉,望着她的眼睛说了这么句话。
海棠怔怔的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二虎到底是一介莽夫,怎会如此开明大度?二虎看海棠眼瞳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满是疑惑,就站起身来,走到海棠面前,不等海棠回神,俯身握住她的腰,海棠吓了一跳,想从他手里抽身,二虎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海棠竟敢脸颊烫烧,既羞涩,又胆怯,不知这二虎接下来要干什么。二虎抱起海棠,向柴房走去,到了门口,才将海棠放下,“还需要我帮你宽衣解带吗?”二虎望着茫然无措的海棠,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笑意渐浓的看着海棠。这是海棠第一次面对面的见二虎对自己真诚的笑,原先她一直觉得二虎性子沉闷,只会冷笑,殊不知他笑起来,会是如此光景。这一笑,也令他坚毅冷硬的五官温和了不少,真让人暖到了心尖。
“我自己来吧。”海棠小声呢喃,海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羞涩,只道是原身意识还在。却不承认自己动了情。
海棠洗了很久,水划过细嫩的身子,久违的温热,海棠仔细摸着这具皮囊,没有伤疤,没有老茧,连颗痣都不曾看见。她甚至有点感谢原新,将自己重生到这如出水芙蓉般的女子身上,嫁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夫君,过一回小娇娘的恬静生活。自己本是女儿身,上世不爱红妆爱武妆,虽说也是精彩缤纷的一生,可还是欠了那么一些,才能完美。
海棠换好干净衣服,出了柴房,并不见二虎。里屋也不见二虎。院子里也没有二虎。海棠有点发慌,这么晚了,二虎这是去哪了,也不告诉自己一声。
所幸海棠不曾等太久,就听见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山路传来,海棠起身跑到大门边细瞅下去,男人的身影高大魁梧,踏着月色,向自己大步而来。见他回来,海棠送了一口气,抑制不住的,一抹笑绽放在唇角,两个甜甜的酒窝,在月光下,让人看的分外清楚。
男人是去山泉那洗了个澡,如今见到自家娘子的那抹笑,黑眸微微一动,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缓缓盘旋在心底。
“你是去哪了?总算回来了。”海棠声音轻柔中带着娇嗔。
“我去附近山泉洗了个澡。”二虎应着就往院里走。
海棠跟在后面,小脚快速倒着步子努力跟上二虎“你下回去哪,可要给我说一声。我这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也不见你。”
二虎一愣,好久没人这般关切自己了。刚准备说什么,就听海棠柔声细气的说“既然你我已经成亲,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那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二虎一听,便坐在院中竹椅上,淡然的看向海棠。
“你到底为何逃到西坝村?你这般健硕冷静,可去投身军营,为国出征,怎会甘于躲在此地?”海棠也在竹椅上坐下,看着不远处的竹林,声音轻柔中带着许些刚毅。
“我贪生怕死。自得逍遥悠然。”二虎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你喜欢战争吗?那些陌生的敌军战士,挥刀砍去,是大块人心?非也,那些战士,他们的家人也在盼着他们的归来。战场上,没有情感,只有杀戮。”二虎深邃的眼神看向海棠,海棠心头一紧,自己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屡获战功,可被自己杀的人,他们的家人,永远等不到家人的归期了。
“我不喜欢战争。我是怕夫君有朝一日回去参军,留我一人在家苦等归期。夫君有这么闲云野鹤的心,就好。”海棠机敏的答着二虎,心头却五味纷杂,黑溜溜的眼瞳,深不见底。
“不论我走哪,都会带着你,不会抛下你一人。”二虎轻轻握住海棠的手,深沉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