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冥露重霜风号,声悲色惨侵征袍。
那是蒋宿不想再回忆,也不敢再回忆的一段往事。
当年天浔率领五万精兵铁骑一路北下,攻山涉水,虎视眈眈而来。随后,五个群县接连失守,天浔以不可阻挡之势破城,气势汹汹直朝南尺国都方向而来。
蒋宿临危受命,从南尺国门而出,率领兄弟们日夜兼程,抄了无数条小道,终于将天浔拦在了门下。
南尺虽多年来南征北伐,扩展了不少疆域。可天浔民族彪悍,生于草原,性子张扬。常年因食物匮乏以及物资缺少频频侵扰南尺边境,但攻势虽猛,每次却都能被及时制止。
如此下来,就连南尺皇帝都将其归类于来势汹汹,虚张声势的鼠狗一辈。
可不成想,天浔暗中与丘赤勾结,本就都属于善战类的国家,此次通力合作,竟将南尺打的连连败退,局势一度往天浔那边倒,眼看就要兵临城下。
蒋宿那时体壮,又身为南尺战神,此名绝非浪得虚名。
在简要分析过天浔的作战方略后,经验丰富的蒋宿立即调整了自己的军队阵型,一队从后方堵住天浔的退路,两队从侧方缓缓隐藏,以敌不动他不动为战略埋伏。而剩下来的所有人都跟着蒋宿从正面迎击。
天浔此次来势汹汹,因此他们迎战的速度必须也要加快,免得夜长梦多。
可蒋宿没有想到,这一场看似极其平常且多见的战事却隐藏了另一件足以让他每次午夜梦回都惊恐不已的噩梦。
硬战,哪怕双方实力悬殊,拼死也不是不可,历来以少胜多的例子皆摆在眼前,更何况,成大局者,军心是否稳固才是能否胜利的重要因素。
蒋宿有信心,也相信自己的士兵。
可光凭那信心,以及多年来的对战经验,在面对这一场偷袭战是却显得极其单薄无助,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正所谓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光明正大的背后总是意味着有不同寻常的偷袭。而那偷袭,总是带来了无穷的祸事。
蒋宿带领将士们成功拦截,小胜一场,军队欢呼声一片。大快人心的蒋宿直接下令原地驻扎,待修整片刻之后便趁热打铁,一举将天浔打回老巢。
可令蒋宿做梦也没有做到的是,小胜过后,还有一场更为激烈的战役在蠢蠢欲动,黑暗中露着一双狠毒的眼,死死地盯向燃了篝火,大口吃肉的将士们。
当天夜里,篝火还未燃尽,将士兴致正浓,一个个勾肩搭背,好不热闹。可碍于严格军规,到了最后,一个个又同伙伴告了别各自回了帐营。
当时明月诡异,一片乌云浓浓,无风。
似血般的圆月高挂于天,正好处在帐营的正中央。抬眼望去,这轮圆月通红而没有光亮,将帐营周边的景色皆隐藏在了一片血色当中。
蝉鸣,树枝摇晃,蚁虫爬过,阵阵不绝。
丘赤狠毒,眼看天浔不敌南尺,便想出了毒虫攻势。趁着血月高升,帐营中的南尺将士憨憨入睡之时,将已经蠢蠢欲动许久的毒虫放了出去。
只能听见大量排队而去的毒虫发出的轻微细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听着让人不禁不寒而栗。
蒋宿睡眠浅,几乎是在同时睁开了眼,那最后一抹迷蒙也在听到极其有规律的爬动声时销声匿迹。
他不明白,一下子更是反应不过来。因为这异样的声音虽然诡异陌生,但却看着不像是什么致命的威胁。
他将武器紧握在手心,站在帐营中皱着眉头,徘徊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就在一旁的帐营中,他的将士们发出的极其痛苦的一声闷哼声后,这才意识到真的出了事。
紧接着,那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事过多年也无法忘怀的一幕出现了。
因为警惕,他在站起身那一瞬间已经点燃了一根烛火,此时烛火摇摇晃晃,只有面前的景色被这烛火笼罩,隐隐约约。而他身后的一片没有得到笼罩的景致,依然是黑暗一片。
帐营外,有爬动声起,渐渐的,有了一抹影子慢慢浮现在帐营上。
渐渐的,这黑影变得越来越近,近到在这帐营上显得高大到甚至连轮廓都有些狰狞。
长须,有钳子,但下半部分看过去却又像是蛇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地面。帐营隐藏下,蒋宿能看到这一抹黑影绿的发亮的眼睛正在注视他。
与此同时,更是发出了一抹类似于笑容的声音,极其毛骨悚然。
他忌惮十足,连连往后退。可一旁的帐营内陆陆续续的传来了闷哼声,片刻又没了动静,如此重复,那闷哼的声响也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不易察觉。
蒋宿知道,自己的将士多半都已经遭到了偷袭。
他咬咬牙,提剑立刻朝黑影的正中央刺了过去。
但一剑刺过去,却软软的毫无着力的地方。蒋宿这一刺几乎用了全力,如今扑了个空,惯性所致,他没有办法扭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帐营的白麻布盖住了脸,随后,带着整个帐营倒了下去。
烛火台倾塌,灯油撒了一地,火苗在其中茁壮成长,渐渐蔓延到了其他的地方。而趴在地上的蒋宿直到自己的手指被火苗涉及,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眼看火苗吞噬了自己的帐营,火光下,蒋宿惊魂未定,看着平静到诡异的另外几座帐营,咬了咬牙。
他飞快取下挂在一边的号角,使劲吹响了集合令。
在这浑厚又响亮的号角声过后,蒋宿粗喘了一口气,等待着自己的将士们一个个穿戴整齐的从帐营中出来。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等来的,却是他们的自相残杀。
火光渐渐爬向了另一座帐营,将白麻布烧的噼啪作响。又隐隐约约的黑影躲在暗处,差点便要被那火光照亮。
但很快,便又动作很快的消失了。
蒋宿背着火光,握紧手中的长剑,一张脸上满是震惊。他不敢多想,立马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将士拉开,沉着脸怒喝了两声。
但随即,他便感觉到自己手背有些疼痛。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一看,却是一只黑虫正趴在自己的手背上猛烈的吸着自己的血。一条长长的尾巴上下摆动,十分惊异。
蒋宿只是看了一会儿,便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头晕目眩,他松软了手,连连往后趔趄,直到靠着长剑的支撑,这才不至于狼狈倒地。
他一把将黑色毒虫甩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了下去。溅出来的血几乎洒满了他的脸。
这黑色毒虫,吸人血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快到若是他再稍微慢一些,便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倒地。
随后,被自己放手的两名将士便已经面无表情,仿佛互相不认得对方一般,出手十分狠绝的纷纷死于对方的刀下。
蒋宿惊诧。
因为他们分明上一秒还勾结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到底是因为什么,竟能让他们瞬间反目成仇,宁愿同归于尽也不肯有一分相让?
蒋宿痛心万分,眼看前方的将士也同这两名一样彼此将彼此当成了对手一般的攻击,他当然是想也不想的往前冲。
“将军!将军莫要再向前了!”
蒋宿很快被五名士兵给拦住,其中两名更是十分忌惮的拉住了蒋宿的肩膀,生怕他冲破束缚继续往前冲。
蒋宿认得,这是自己的几个副将以及参谋。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士兵为何会变的如此!”
参谋护在蒋宿身前,看着前方一具具温热的身体,十分痛心的紧紧闭了闭眼,道:“毒虫,是毒虫咬伤。丘赤狠毒,可恨可恨。”
话音刚闭,便有大片黑影突然从士兵身上剥落,成群结队,大片大片的朝蒋宿的方向过来。
参谋立刻将蒋宿往后推。
夜色中,是平常儒雅的几乎不说一句重话的参谋最后的声嘶力竭:“快走!”
黑色毒虫的速度太快,快到参谋才刚说出一句话,身上就已经被毒虫攻了上去。平日里本就不会武的参谋此时更加毫无还手之力。他隐约间似乎听见了蒋宿的声音。
他已经被毒虫攻击的瘫软在地上,双腿直直发颤,手却费尽地抬了起来,指着蒋宿的方向,怒吼道:“将军莫要停留!快走!走!”
而这,也是蒋宿听到的,跟了他将近十年的参谋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懂,分明局势一片先前还是一片大好的,为什么入了夜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分明是一场光明正大的较量,可为何丘赤却不守信用,以卑劣毒虫攻击,来损杀他的将士兄弟?
毒虫攻击后,他被迫狼狈逃窜,剩下四名他的副将,更是为了护住他,皆死在了远方。
这一场丢尽颜面的恶战之后,南尺大军除他之外几乎无一生还,而那失守的五个群县也因此归入了天浔的版图之中。
自他回来,南尺上下一片唏嘘。可他却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辩驳?如何辩驳?他甚至还未看清敌人的面貌便已经输了个彻底。这一场战役,直接抹灭了他先前所有的丰功伟绩,一下子将他变成了南尺的罪人。
他又有何颜面解释?
明月再次高悬。
蒋宿再一次从噩梦中挣脱而醒。他晃了晃头,掀开被子,抄上鞋径自朝窗边走去。
他将窗户缓缓而开,院内一片寂静与黑暗,所有房间皆已熄灯。此时正是安眠好时辰。
除他之外,想必都已进了梦乡。
多好啊,没有噩梦缠绕,也没有愧对国家。少年心志,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
不像他,没了权势,没了兄弟,没了尊严。空留一副躯体,行尸走肉一般行走人间,再也找不到任何当初的激情。
毒虫攻击之下,他的身体甚至日渐呈现老态,原来的武功招数也已经几乎忘了个干净。
他以自己的一身武学换取了自己活下去的权利,如今想想,不知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夜风袭来,吹过他张开的双手,带来了一阵激灵。他愣了愣,摩挲了一番,这才发现手心早已经出了大片的汗。此时被风一吹,自然是凉意透心的。
他抚了抚自己手上的疤痕,又看了看失去了两根手指的左手,一双眼有些浑浊,片刻之后,又染上了一抹红。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