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业与张通幽合谋,窃取了颜杲卿的功劳,诬陷颜杲卿是叛臣。
在棉河河道中,张兴拜别步云飞的时候,请求步云飞无论如何要设法上奏朝廷,替颜杲卿父子雪冤!第二天,常山城破,颜家父子连同张兴,已然身死乱军之中。
十天前,步云飞与马遂汇合后,见到了一直守在秦小小身边的颜泉盈!
颜氏父子以身殉城,守住了“仁”,而颜家的女儿守护着秦小小,她替颜家守住了“义”!
这是一个伟大的家族,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什么是仁,什么是义!
面对这个伟大的家族,不论是死去的男儿,还是活着的女子,步云飞感到了强烈的震撼和自卑!
他甚至不敢直面颜泉盈。
尤其是,他不敢直面颜泉盈那一双并没有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就像步云飞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混沌。
然而,那双眼睛又是如此的深不见底,步云飞看到的仿佛是海洋,没有城府,却能包容一切!
“云飞兄,我要去京城!”颜泉盈只说了这一句话,语调还是和她在宝轮寺与步云飞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是平静,像个不更事的少女,没有丝毫的芥蒂。
步云飞知道,他根本无法劝阻她!他甚至不敢回应一句“泉盈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这样称呼她!
即便此行是上刀山下火海,颜泉盈也不会回头!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孩子,心如铁石!
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以当事人的身份,给朝廷写了一封上书,详述了常山太守颜杲卿歼灭曳落河,以身殉城的经过,落款是行军录事步云飞。让颜泉盈带回长安。
原本,步云飞是想让马遂来写这封书信,马遂的官衔是行军参军,品级比步云飞高。但马遂拒绝了,但他愿意陪同颜泉盈回京,设法见到高力士,将步云飞的上奏,交给高力士,由高力士转奏皇上。
马遂的理由是,他虽然是高力士安插在安庆宗身边的眼线,但在朝廷的眼里,他仍然是安庆宗的亲信,以他的名义上奏,只怕会适得其反。而步云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虽然地位卑贱,但与安禄山没有任何瓜葛,在朝廷眼里,效果可能会更好。
步云飞也没有多想。马遂行事缜密,只要有他和颜泉盈一起进京,不管是在路途上还是在京城里,可以确保颜泉盈的安全。何况,一同进京的,还有同罗王李日越。
李日越见过银瑶公主秦小小,但他现在,对于公主毫无兴趣。他其实早已死了迎娶公主的心。他现在一心只想赶去长安,替自己鸣冤,借朝廷之力,为死去的同罗部族报仇!
有马遂、李日越与颜泉盈同行,步云飞稍稍放心。
但问题是,四面道路阻绝。
井陉关已被太原军阻断,那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如今就是一只鸟也飞不过去,何况,王承业的阻击目标不是叛军,而是试图前往长安为颜家父子鸣冤的人!
洛阳已然陷落,要想前去长安,只能南下前往贝州,这一路,要么成了安禄山叛军的天下,要么也是面临叛军攻击,危在旦夕,大队人马很容易被叛军拦截。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轻车简从,悄悄潜行。
于是,马遂只带宋武杨,和李日越颜泉盈一起一共四人,扮作百姓,潜行上路。
马遂是宋武杨的旧主,他要宋武杨,步云飞只得答应,况且,有宋武杨同行,颜泉盈的安全系数更大一些。
李日越的同罗部下,晁用之的骁卫军、常山健卒,一共三百多人全都留给了步云飞,一同保护保护银瑶公主秦小小。
时间紧迫,马遂不敢耽搁,四人连夜离开了土门。
第二天,步云飞就被蔡希德追上了。
随后,步云飞带着三百士卒,与蔡希德的三千人马在崇山峻岭中周旋。
直到昨天,他们终于被蔡希德逼上了苍岩山绝路。
然而,步云飞心中并不感到沮丧,相反感到了欣慰。
他与蔡希德周旋了十天,蔡希德丝毫没有觉察到,颜泉盈早已离开了土门,步云飞为颜泉盈争取到了十天的时间,有这个时间,加上马遂的精明,颜泉盈应该能够躲过叛军的追捕,顺利抵达长安。
只要颜泉盈能够为颜家父子伸冤,全军战死苍岩山也是值得的!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名节,这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看来,不过是身外之物。然而,在公元八世纪,竟然如此重要,就算搭上三百人的性命,也不足挂齿!
总有一些东西的价值高于生命!
山脚下,再次响起了凄厉的胡笳声。
胡笳声中,正在山坡上叼食死尸的乌鸦,腾空而起,发出阵阵哀嚎声,连续两天的激战,这些乌鸦也明白了胡笳的意思——马上会有更多的死尸供它们享用了,但在享用之前,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免得也成为供别人享有的死尸!
晁用之对胡笳声充耳不闻:“越级上奏便是僭越之罪!何况,即便你撞了大运,朝廷接受了你的上书,朝廷是相信你这个小小的行军录事,还是相信太原尹!”
晁用之吃过越级上奏的亏,他以一介白衣上书朝廷为王忠嗣申辩,结果,被杨国忠下了死牢!
“不是还有高高力士吗!”步云飞说道。马遂和晁用之,都是高力士的人。步云飞之所以同意颜泉盈前往长安,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有马遂和晁用之在,高力士不应该坐视不管!
“可惜,高大人不会为颜杲卿说话的!”晁用之冷冷说道。
“为什么?”
“高大人能说什么?难道他告诉皇上,他派出刺客去刺杀皇上亲自任命的三镇节度使!”
步云飞默然。安禄山能有今天,是唐明皇李隆基一手提拔的。在安禄山尚未举兵反叛之前,高力士派出晁用之和马遂去行刺安禄山,这固然可以证明高力士有先见之明,但也可以证明李隆基的昏聩无能!高力士要是在皇上面前把这件事挑明了,那等于是当面扇李隆基的耳光!
更为重要的是,任何皇帝都不允许自己的臣下,去谋杀另一个臣下,即便被刺者罪大恶极!
生杀予夺只能出于圣上!高力士刺杀安禄山的行为,与安禄山起兵造反的行为,性质是一样的,都是视皇上于无物的谋逆行为!
步云飞这才醒悟过来,颜泉盈出发前,步云飞曾劝马遂以行军参军的身份,同时向朝廷上书,却被马遂拒绝了。马遂甚至拒绝向高力士引荐颜泉盈!
马遂不是不仗义。他的上书不仅不能为颜杲卿辩白,反倒会把高力士置于极为被动的境地。
“高大人明哲保身,确是睿智!”
“蔡希德要进攻!”晁用之掂了掂手里的长刀,对步云飞的嘲讽并不在意。
“可马遂明知高力士不会出手相助,他为什么还要去?”
“他大概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了!这个马遂,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胡笳声中,残阳如血,西风浩荡!
夕阳照在山门上,映出两行破败的门联:
“宝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
……
西峰崖,暮色苍茫。
冬日的夕阳,从西方白皑皑的群山上,投下万丈光芒,苍岩山以东的千里雪原,被映照得波光艳影。
西峰崖是苍岩山的最高峰。
苍岩山是太行山突入河北平原的的而一个支脉,它没有太行山的绵延雄奇,但是,在河北平原的最西端,却显得极为突兀。
站在西峰崖上,千里原野一览无遗。
今天的能见度很好,尽管是在落日时分,仍然能看见百里之遥的常山城。
那座昔日繁华的城市上空,浓烟滚滚。
常山城里的大火已经烧了十天!到了今天,才渐渐熄灭,变成燃烧余烬的黑烟。
秦小小站在西峰崖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浓烟覆盖下的常山。泪水在脸颊上凝成了晶莹的冰晶。
常山城里已经没有了生机。屠杀持续了五天,大火燃烧了十天!到这个时候,就连老鼠,也活不下来。
起风了,风里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气。
秦小小却没有感到恶心。
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被烧焦的,是常山的百姓。
而他们,是为她而死的!
为了不让她落到安禄山手里,常山军民玉石俱焚!
秦小小觉得自己是罪人!
她怨恨自己的容貌!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过,红颜是祸水!
从她懂事的时候,父亲就不让秦小小穿花衣裳,不让她涂脂抹粉,而是在她的脸上抹上炭灰。
那个时候,秦小小怨恨父亲。
女孩子爱美,哪个女孩子都不愿意脏兮兮的,何况,秦小小天生一副美貌,却非要搞成个丑丫头!
后来,她渐渐习惯了丑陋,她甚至从心底里,认定自己就是个丑丫头。天下第一丑丫头!
所有当村里的人当着她面嘲讽她的丑陋时,她一点也不感到难堪,他们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
然而,当步云飞出现在她的面前,大喇喇地叫她一声“丑丫头”!秦小小却感到了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