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 天刚放晴,蒙蒙的桃花香醺得人沉沉欲醉。
青石砖铺就成的长街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汽,被方才那场初春的细雨打湿成深深的黛蓝色,一阵清风忽来, 几瓣淡粉色的桃花便翩跹着落到了石砖上。
街上的行人在雨停了后便渐渐多了起来, 人声喧嚣。
一顶红边轿子穿过人群走到这条青石砖路的尽头,转入右边的一条阴窄小巷。
外面虽然刚歇了雨,天还有些阴,但仍是白得晃眼,然而进了这条阴窄小巷后,便有种整个天都暗了下来的错觉。巷边的白墙又高又破, 攀爬着死去的藤蔓,几只黑色的野猫发出凄厉的叫声, 从墙头越进门窗紧闭的人家院子里, 不断的阵阵阴风呼啸着扫过耳畔, 吹得人心中瓦凉。
“到地了到地了,小心些落轿,别颠着三爷——”一小厮打扮的人吆喝着, 指挥抬轿的轿夫将轿子落于一座古朴老旧的大宅子前, 随后佝着身子站好, 谄媚道,“三爷,这儿就是方宅了。”
小厮话音一落,轿帘就被人用手轻轻拨开。
那只手皮肉白皙, 指尖透粉,纤美得宛如绝世美玉,腕间细有一条红绳,红绳中央串有一枚深色近黑的铜钱。
“就是这了?”手的主人开口,声音清润儒雅,如春日细雨脉脉含情,只是他说话间不时轻咳几下,似乎身体极差。
“是的,方老爷和方夫人都在门口等您呢。”小厮感觉端了小凳放到地上,又凑到轿口前搀着轿中人小心下马车,“三爷,您小心些踩地。”
方泊鑫见轿中的青年稳稳地站到了地上,便急急迎了上去:“苏三爷,方某候您多时了。”
那下轿的青年穿着一袭月霜色的锦缎长褂,左肩处绣有一杈玉色红蕊的海棠花,因着春寒料峭,所以他还在颈间系了一条白貂披风。
“方老爷。”青年抬手对他淡笑,才开口说着三个字,又以手握拳抵住嘴唇轻轻地咳了起来,细细的眉蹙紧,本就苍白似纸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方泊鑫看着青年一副马上就要昏死过去的模样,心惊胆战地去搀扶他:“苏三爷,您还好吧?”
“无事,让方老爷担心了。”苏锦之不做痕迹地推开方老爷扶着他的手,抬头望了一眼这座老旧的大宅子。
在旁人看来,这座方家大宅只是人少了些,又加之落在这么一条暗窄巷子的尽头才这般阴凉死沉,但在开了阴阳眼的苏锦之看来,这座宅子何止只是有些阴森,简直就是鬼气冲天。
今晚回去他肯定又要做噩梦了!
想到这里,苏锦之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子更是狠狠地晃了两下,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倒地一般虚弱,吓得方泊鑫又挨近了他一些,好在苏锦之真的晕过去时扶住他不让他摔倒在地上:“苏三爷,外边凉风大,不如我们进去再说?”
“好……咳咳……”苏锦之像个肺痨鬼似的捂着嘴巴又咳了几下,腿抖得更厉害了,在跨进门槛的时候还差点绊倒了。
然而他在进门之后,看着满目的黑红色更是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被吓晕过去了——这方家宅子,已经几乎快成为一座阴宅了。
何为阴宅?阴人住阴宅,阳人住阳宅,阳宅里住的是活人,阴宅里住的,当然就是死人了。
方家大宅的风水为上佳,这样宅子活人多人气旺盛时,自然会是一座阳气汇聚的富贵之家;但如今住在里头的死人已经多于活人数倍了,阳气压不住阴气,就变成一座活坟——死人与生人同住之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宅子即使在一日中阳气最盛的正午时分,也会觉得阴气森森,黑沉无比,需得点灯才能看清事物。但偏偏这方家人屋子里到处挂满了红布红幔,似乎想借此冲喜一般,弄得极为艳丽,蜡烛一点,入目便是满目红光,与屋子里原本的鬼气相应,更像是大凶的血煞之光。
苏锦之已经可以想象今晚有个红衣女鬼入梦来陪他睡觉的画面了,本来就虚弱的身体被他自己这么一吓,一口气顿时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喘过来,在场的人以为他是旧疾又要犯了,连连把他搀到大厅中的木椅上坐下,又是端参茶又是拍背顺气。
苏锦之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参茶抿了一口,挥手屏退为他抚背的侍女,强装镇定淡笑道:“我无碍的。”他目前还是死不了的,就算死,也绝对不会是因为旧疾复发而死,一定是被这满屋子的鬼给吓死的。
苏锦之问方泊鑫:“方老爷,你直接说吧,这次找了我是有什么事?”快说明原因,解决以后他就要赶紧走,天黑以后他要回家就很难了。
“苏三爷,您一定要救救我方家。”方泊鑫深吸一口气,撩起衣摆就要给苏锦之跪下。
苏锦之赶紧拦住他:“方老爷,你这是何必?你我苏方两家乃世交,你有什么事我自会定力相助,不必如此的。”
方泊鑫苦笑,摇头道:“苏三爷太过抬举方某了,我方家和苏家哪能相提并论?方某知道苏三爷大病初愈,本不应让您如此奔波劳累,但我实在是……没有其他法子了……”
“方老爷,你但说无妨。”苏锦之垂着眼睛,不敢看这满堂幽幽红光的屋子,心道的确如此。
方泊鑫叹了口气,语调沉重地将这半年来方家发生的事说给苏锦之听。
方家宅子的怪事,是从方泊鑫的小女儿方美珠回来后开始的。
方美珠是方家第三个女儿,从小就被方泊鑫当做眼珠子疼爱着长大,十二岁时就被送到了国外留学,如今年满十八学成回国,开始准备议亲了。
但这孩子从小就被惯坏了,胆子还特别大,经常甩开一干仆从独自跑出方宅出去外边玩,直到入夜后才悄悄溜回府。
方泊鑫经常和方夫人守在大厅里等她回来,见她到家后免不了一顿说骂,但方美珠屡教不改,如此数次之后,方泊鑫和方夫人也不再管她了,只要她玩得不是太疯在外面惹出了什么不好的名声,方泊鑫和方夫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反正方家家大业大,实在不行可以为方美珠招一名入赘女婿。
而方美珠毕竟是方夫人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方夫人心疼她,虽不再管她出去玩,却每晚都在大厅里等她回来,给她吃热粥。
结果,就在有一日方美珠于子时回来之后,方夫人就整日拉着她神神叨叨,拘着她在家不准她再乱出门了,还躲到方家佛堂里念了好几天经书。
方美珠当然不肯听方夫人的话,本来方泊鑫和方夫人都默许她出去玩了,结果忽然又不许她出去,这不是要逼疯她吗?
所以在一天晚上,方美珠趁守她的仆从不注意,又跑出方宅去了。
方夫人大惊,连夜叫人举了火把出去找方美珠,然而那一伙人,却在走出方宅后那条阴窄的巷子里失踪了,一直没有回来过。趁夜出去的方美珠则在天亮后才回到方宅,进了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醒来后一口咬定自己昨夜没有出过门,只说她昨晚睡到一半时听到外面有野猫在叫,扰得她睡不着觉,她唤女仆,又无人理她,她便只能自己出门去赶那野猫,将野猫赶跑之后她又回来睡觉了,前后加起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绝不可能有一整夜那么漫长。
这只是第一件怪事,从这一日之后,方家每一晚,都有一个人失踪。
一开始没人注意这事,直到连续七日之后,失踪的人在方宅内已经引起了恐慌,方泊鑫这才急了,派人去请了道长来方宅驱邪。
那道长叫人在宅内挂些喜庆的东西冲喜,又让人在门口点了两盏红灯笼,说是辟邪用的,还在宅子里贴了许多符纸这才离开。那道长来过之后,方宅确实宁静了几日,但是没过多久,方宅又开始接二连三地失踪人了,这次还变本加厉,想要离开方宅的人,必须经过那条阴窄的巷子,然而入了那条巷子的人,却再也没有人能走出去过。
“那我们不也出不去了吗?!”跟着苏锦之来的小厮和轿夫们听到这里,不禁出声,方老爷请他们家三少爷的时候,可没说清楚这其中厉害啊!
苏锦之抬手,示意他们别再说话:“先听方老爷说完。”
“其实还是有人能够出去的。”方泊鑫咬了咬牙看向苏锦之,若是没人出得了这条巷子,求救的信又怎么可能传得到苏锦之手中,“想必苏三爷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了。”
哦哟,这是考验他的本事来了。
他可是有伪科学真迷信大使一号的帮助呢,苏锦之问一号:“是谁?”
一号淡淡道:“你猜猜。”
苏锦之道:“我猜是方美珠。”
“你猜对了。”
于是苏锦之举起参茶抿了一口,一脸风轻云淡地说道:“想必就是三小姐送出的信罢。”
“没错,就是美珠冒死去送的信。”方泊鑫松了口气,揖手道,“不愧是苏三爷。”
“行了,方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了。”苏锦之从椅子上站起,抬手掸了掸霜白长褂的下摆,“请方老爷先带我去见见三小姐吧。”
住在阴宅里的人,差不多是半死的人了,自古只有活人死,可没有死人活,阳人进阴宅容易,想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苏锦之也想见识一下,这个能够走出阴宅的方家三小姐,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现在是白天,鬼怪不出,所以苏锦之在方宅里走得还算安心,不用害怕突然从哪跳出一个鬼来吓死他。
等苏锦之见到方家三小姐方美珠之后,就明白她为什么能够走出阴宅了,因为她身上的阳气实在是太重了,简直盛到了神鬼皆避的地步,即使她已经在阴宅住了这么久,身上的阳气还是浓郁无比,在这座阴森的宅子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一样扎眼。
“美珠,美珠啊——”方泊鑫瞧着方美珠房间的门,“快出来见见苏三爷。”
“什么苏三爷,爹——我都说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方美珠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只听“咯吱”一声,一名穿着抹胸洋裙的女人出现在了门后。
“你、你你——”方泊鑫见女儿穿着的一身洋裙,半个圆鼓鼓的白胸肉都露在外面,顿时脸色涨红,“你这穿的什么衣服?啊?我说过不许再穿了!快去给我换掉!”
“我在国外都是这么穿的!”方美珠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方泊鑫大怒:“这是在国内,是你的家!”
方美珠在国外念书,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熏陶,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所以在方宅里的人都不敢穿过那条巷子往外送信时,她自告奋勇地去了,还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心里更是不信仆人们说得那条巷子会吃人的说法,只是觉得都是仆人们自己跑走了而已。
她还以为这次她爹让她去送信求来的什么“苏三爷”也是像上次请来的那个道士一样,捣鼓一些所谓的法事之后没几天又没用了,却没想到苏三爷竟然是这么一个如玉俊美的青年,登时就红了脸站在原地,原本打算再和她爹顶撞几句的话也收回肚里去了。
方泊鑫见她不再闹,重重地哼了一声:“还不叫苏三爷。”
“三小姐。”苏锦之先开了口,笑着朝方美珠微微颔首。
青年这一笑,便更显得他儒雅俊美,方美珠耳根更红,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姿态:“苏三爷……”
“苏三爷。”方泊鑫转头看向苏锦之,“小女您已经见过了,不知您可看出什么没有?”
“我想问她几个问题。”苏锦之对方美珠说,“三小姐,请问你母亲在你那日回家之后,为什么不让你再出门呢?”
方美珠偷偷觑了方泊鑫,又抬眸看向苏锦之,说:“我娘说,我那天回家,带回来了一只色鬼。”
色鬼?
苏锦之愣住,这个回答他还真是没有想到,他问一号:“方美珠说的话是真的吗?真有色鬼跟着她回来了?”
“是啊。”一号学着他刚才装逼的样子,风轻云淡地说,“说不定你今晚回去的时候,也会有几只色鬼跟着你回去的。”
苏锦之气得破口大骂,外表却还要维持着谪仙似的苏三爷人设,一脸如春风和煦地微笑着。
方美珠看到苏锦之对她笑,觉得受到了鼓励,继续把话说完:“娘说她在佛堂念了好几天经,和那色鬼谈判,叫那只色鬼不要再纠缠我了,我就觉得我娘是在骗我,我以前就问过教授了,教授说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我娘说的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苏锦之沉默,你娘说的还真是真的。
方美珠身上的阳气再怎么强,到了夜里肯定还是会变弱的,更何况她是在阴气最重的子时回来。她身上的阳气能保护她不被邪物缠身,却不能阻拦有鬼跟在她身后,一起进入阳宅。
但是鬼魂这一类污秽之物,一般来说是没有办法直接进入阳宅的,因为生人住的阳宅,会有门神守护,除非方美珠身上三火全灭,那鬼附到了她的身上,否则那色鬼就只能在方宅大门外瞎转转干瞪眼了。
而方美珠说,她娘看到有鬼跟在她身后进门了,这就证明,方宅在那色鬼之前就已经有鬼造访过了,还有……方夫人明明是个生人,怎么会突然见鬼呢?
“方老爷。”苏锦之侧身看向方泊鑫,“我听三小姐说方家有佛堂,这佛堂是何时建的。”
方泊鑫道:“哦,这佛堂在我爷爷那辈就有了,我方家信佛……当然,我也相信苏三爷你的。”
苏锦之笑了笑:“方老爷,我可否去佛堂看看。”
“当然可以。”方泊鑫应道,“苏三爷您这边走。”
方泊鑫带着苏锦之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在过一个拐角时,苏锦之看到了前一个道士留下的黄符,只是那符上面红色的符线似乎不太对,那不像是用朱砂画的……苏锦之直接走过去,揭下了那枚符纸,发生这符竟然是用血画的!
道士在制符时,有时候确实会加入自己的血增加符力,但绝不会用血直接画符,如今贴在方宅里的这些符恐怕已经不是辟邪符了,而是被鬼祟作乱后的催命符!
“方老爷,这些符已经没用了,您还是感觉让人撕了它们罢。”
“什么?”方泊鑫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难道张道长是在骗我?”
“不是,你说过在张道长来过之后,你宅中的确宁静了几日就证明这些符确实有用,只是……你宅中作乱的鬼怪,数量太多,这些符镇不住了。”苏锦之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示意方泊鑫赶紧带他去佛堂,再晚一些,恐怕他今晚是回不了家了。
越近佛堂,鬼气就愈发浓郁,伴随着的还有敲打木鱼的声响和急促怪异的念经声,苏锦之仔细听了一下,发现这念的是大悲咒。
“娘又在念经,以前没见她这样勤奋念经的……”方美珠听到这经声便嘀咕起来了。
“方老爷。”苏锦之顿住脚步问方泊鑫,“方夫人一直以来念的经文都是大悲咒吗?”
方泊鑫想了一会,回答道:“不是的,以前还会念其他经文,后来是年金刚经,再后来才是念的大悲咒。”
“我知道了。”苏锦之垂下眼帘。
方美珠没有注意听他们两个说的话,而是拎着裙摆径直走过去,敲着佛堂的门:“娘,你开门啊,爹带苏三爷来了。”
木鱼敲击声和经声都戛然而止,过了一起小会,佛堂的门就被打开了,一位面容苍白眼底青黑的妇女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向苏锦之勉强挂起笑容:“原来是苏三爷啊……老爷竟然把您请来了,您身体最近还好吗?”
苏锦之这具身体是天生的阴阳眼,不用柳叶擦眼就能够见鬼,他先前在方宅里没见到一只鬼是因为此时是白天,无论再强大的邪鬼都是不能在青天白日下出现的,他不喜欢在晚上离开苏家,就是因为他能见鬼。
而现在,他瞧着方夫人这青白的脸色,比他这个孱弱的病秧子还要像个死人,一看就是被鬼缠身多时才会有的状态。
“多谢方夫人挂念,锦之身体已无大碍。”他这具身体的名字也叫做苏锦之,苏锦之朝方夫人微微颔首,脸上没了一贯的淡笑,“既然受托所来,锦之也不再废话,我看这佛堂修缮精美,想必方夫人信佛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那方夫人可否为锦之解释一下,为何要在这家中念大悲咒?”
一般信佛的人,都不会选择在家中或是晚上念大悲咒,他们往往会选择金刚经或是楞严咒此类咒文。因为这大悲咒,是超度亡魂的咒文,诚心念此经文,可超度亡魂,送其去往极乐之地,但频繁诵念大悲咒,也可能让附近的游魂以为这里在做法事,而吸引来更多游荡的冤魂。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文名来自我的好基友群雁追舟的同名文《尸穸》,尸穸这名源于《酉阳杂俎》,指丧葬之事。所以这个世界是讲生死丧葬的故事,不涉及风水,因为我弟弟才懂这个,我只懂一点点封建迷信,文中所有的迷信东西都来源于民间俗语和我家这边的一些风俗习惯,大家看看就行了,不要较真深入考究啊么么哒=3=
另外这个世界可能会写得长一点,绝对很有趣很刺激的!
-关于大悲咒这个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啊……反正我很怂_(:3ゝ∠)_晚上害怕是不要听大悲咒往生咒什么的,可以去听金刚经或是楞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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