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旭握着手机飞速转了个身子,讪讪地冲着郑南山笑了笑。
郑南山手里玩着一根香烟, 眉眼清和得如同五月份里雾雨蒙蒙的庐山, “想去就去吧, 我叫场务给你拿张通行证。”
他淡淡笑了笑, “今天还没有完全封闭, 等过了今天, 门禁更严了, 没有通行证不会放你进来,记得保管好。”
池旭尴尬地捂着话筒, 郑南山必然是听到了一些东西的,但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全部。
郑南山揉搓着那根香烟的过滤嘴, 清癯的身子孤傲得如同山崖上的一株迎风挺立的青松, “二三十年未见,如果不是时候不对, 我就跟你一起上门了。”
他搓了搓自己的太阳穴,“事务太多,总也抽不出时间。”
池旭嘴唇动了动, 却发现压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最终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话,“郑导, 注意身体。”
郑南山淡淡地笑笑,“我这样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
池旭沉凝了半晌,“我妈妈必定也希望你能够快活。”
郑南山双眼平视前方,眼神落到路旁的冬青树上, “是啊,浩然这样说,明婧也这样说。”
他转过身子挥了挥手,“我借着抽烟的由头才出来走一趟,现在要回去了,你好好收拾下,记得早点回来。”
池旭握着手机楞在原地。
手机通讯一直在继续,她才拿起手机,话筒里就传来了季爻清冷的嗓音,“把地址发过来,我来接你。”
季爻的车就停在时代影视城大门的对面,他这次开的是池旭第一次见他开过的那款黑色辉腾,他开车时的车窗永远是大开。黑色辉腾的双闪打开着,十分显眼,池旭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车。
今天《天骄》开机,各路牛鬼蛇神守在时代影视城的多了去了,可惜剧组被封锁得跟铁桶般,连只苍蝇也飞不进。
因此,很多杂志的记者都在外面守株待兔。
池旭刚刚迈出影视城的大门就已经预感到周围有数道隐晦的视线朝她投来,她眼睛随意一溜,就看到了墙根下一排的面包车以及数辆被藏在后面的电动车,车上的人若无其事地假装在交谈,眼神却紧紧地锁住时代影视城。
还好影视城里不单单是《天骄》一个剧组。
池旭推了推眼睛,缩着肩膀从狗仔面前走过。
这个时候就得庆幸柯欣有了先见之明,拜托剧组里的化妆师给她弄了个伪装。
现在的她皮肤枯黄,头发乱糟糟的,鼻梁上戴了个硕大的黑框眼镜,脸上还全是麻子,杏眼也被化妆成了偏小的单眼皮,现在这些狗仔要是还能够认出她来倒是见了鬼了。
池旭鬼鬼祟祟地摸近了那辆黑色辉腾,弱弱地笑了下,“先生,请问你知道华北购物广场怎么走吗?”
季爻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上车吧。”
池旭兴奋地拉开车门坐到了后座,“谢谢先生!”
季爻淡定地点火,“别装了。”
池旭拉了拉自己身上的麻制吊带衫,“欸?你怎么能够认得出来?我都认不出来我自己。”
车子慢慢地往前滑动了几步,季爻的语气隐约之间似乎也有调笑之意,“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时代影视城旁边的一辆面包车上,纪雨前盯着那辆车离开的背影,眼睛里刹那间放出了炽热的光芒。
池渊在c市的时候就带着她想要认识季爻,可惜她那个时候不识货,觉得季爻冷冰冰的不像是良人,因而并没有抓住机会。
但是,现在看着季爻对那个丑八怪低头温柔含情的模样,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男人最有杀伤力了。
而且,网传季爻是池旭的男友,不是吗?
看季爻又跟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亲昵的模样,还是那么丑的,他应该没有那么难拿下吧?
纪雨前自信一笑,细长的眼睛里虽然尚且青涩,却也已经流露出风情万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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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日,池旭再度来到仁和医院。
因为季爻是仁和的少东家,门口的保安单单看到车牌号就立刻给他们放了行,而且季爻的车没有门禁,他长驱直入,直接把车开往了住院大楼的地下停下场。
地下停车场里有直达顶楼的电梯,池旭没到过这地,左看看西望望。
季爻一手摁着开门键,直到池旭已经完全进了电梯才松了手一脚跨进来。
池旭进了医院以后便收敛了许多,在路上叽叽喳喳的,此时此刻乖得像只鹌鹑。
季爻伸手过去圈住她的掌心,叹了一声,“待会人比较多,不要怕。”
他盯着池旭的侧颜,“你待在我后面,我来交涉。”
池旭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你放心。”
顶楼很快就到了,季爻仍然牵着池旭的手,池旭没说要放,季爻也没有要放的动作。
等到了拐角时,季爻才偏头问了她一句,“你要不要去洗把脸?”
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被涂得粗糙的脸颊,“不去!”
季爻自然无不遵从,很快就拉着她到了目的地。
推开门,里面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锁在他们两个的身上。
有季家的一些人,还有徐婶他们跟一个律师。
季家的那些人池旭都见过,尚且还有些印象,葛丽云、季秋,季爻的姑姑季望、季爻的姑父以及他们两个的一双儿女……
季爻果然如他先前所说,往前倾了大半个身子,将池旭挡在后面,为她拦住了那些或疑惑或不怀好意的视线。
季秋不着痕迹地瞥了池旭一眼,嘴唇上弯出了一个笑,“这下有意思了。”
季爻并没有搭理她,而是径直拉着池旭的手一路走到病床前,低头恭敬地喊了一声,“向爷爷。”
池旭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跟着季爻一起低了个头。
躺在病床上的向庭还插着呼吸机,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看起来已经远没有当初池旭第一眼见到他时的精神矍铄。
他眯着眼睛朝池旭笑了笑,“囡囡,过来。”
不过见了两面而已,现在还记得?
池旭看了季爻一眼,才磨磨蹭蹭地移了点脚步,只是手却使了个巧劲,依然紧握着季爻的手不肯放松。
向庭的眼神落到了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时无言。病房里许久都没人说话,有一种压抑的沉默。
徐婶原本在旁边伺候着的,此刻因为季爻两人的上前,便往后退开了几步,只是看着池旭的眼神依然是复杂的。
宣读遗嘱的律师也并没有催促,抱着一摞文件站在床头,推了推脸上的金丝眼镜。
反倒是葛丽云先开口,她笑得如同一个温婉的贵妇,和蔼可亲,“这就是向叔叔的外孙女了?有时间来家里吃顿饭。”
池旭回以礼貌的微笑。
葛丽云这个人,池旭对她还有五分了解,她当初是个穷学生,靠着坐上了季家长媳的位置才麻雀变凤凰。因此一生都只知道巴着丈夫,对外懦弱到可以认季民养在外面的情人叫妹妹的地步。
不过虽然她对外荏弱,但是内心却达到了自卑自傲到敏感的地步,生下季秋季爻一双儿女以后,别人以为她手里抓了副绝世好牌应该一生无忧吧。
她又传出了精神恍惚拿针扎自己那两个亲生儿女的丑·闻,当时季秋被暴怒的季家爷奶接走,季爻是在季民跟葛丽云两人跪下来苦苦哀求了以后才留在自己手上。
可以说,如果不是季家不时兴离婚,加上季如贤最讨厌私生子女的那一套,葛丽云不知道该被季家赶出去多少次了。
可她前世却极其瞧不起池旭的出身,觉得她是暴发户的女儿。
现在这般温柔模样……到底是做给谁看?
池旭想起上辈子葛丽云明里暗里地给她下的绊子以后就垂下了眉。
季望嗤笑了声,“大嫂你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态度,你在车上时还说……”
她掩着嘴轻笑一声。
葛丽云霎时就黑了脸,勉强保持着自己的仪态,“我说什么了?”
季望笑了笑,“你说向叔叔的外孙女必定是个可人儿啊,要放在心里好好疼一疼。”
季望从手提包里拿出个小红盒子,款款走了过去,“姑姑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小姑娘准备什么礼物,这是我家店里卖的项链,最适合你们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穿戴,表个心意。”
葛丽云的微笑就此僵硬在脸上,她刻意提前到达季望的家约她同一时间到达病房,却没有料到季望居然会做先手准备。
葛丽云幽冷的视线在落到季爻跟池旭交握的手上,脸色又顿时变得温和起来。
也不知道季望是不是故意的,她站在病床的另一边将盒子递过去,恰好是从向庭的身上递过去的。
池旭看了那个盒子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季爻慢条斯理地把盒子接过,“谢谢姑姑吧。”
池旭低着头“羞涩”一笑,“谢谢姑姑。”
季望脸青了,葛丽云笑了。
向庭活了几十年,焉能看不出这些小辈玩的把戏?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是挥,其实也只不过是从病床上微微把手抬起来而已,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你们都出去。”
徐婶顿时像个护崽的母鸡一样把眼神竖了起来,“先生太太们,老先生精神不好了,请你们先出去。”
季望她们自诩贵妇,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是还是温和地问候了几声就往会客室的方向走了。
池旭迫不及待地拔脚也要跑,却被向庭唤住了,“囡囡,你留下。”
季爻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口型做了句,“放轻松。”
季爻伸手带上了病房的门,又不受控制地往里看了一眼。
季秋抱着手冷笑了声,“你前些日子还闹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小明星呢?”
葛丽云飞快地白了她一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哪来的小明星?”
季秋撇过头去,眉眼间露出鄙薄的讽意,“没什么,为那个小明星不值而已。”
季爻风轻云淡,“她很好,多谢关心。”
季秋哼了一声,“情圣也露出真实面目了?承认吧,季家的劣等基因,哪个女人进来都是被糟蹋!”
她抱着手环顾四周,“可惜了那个小明星,不见棺材不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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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很快就走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向庭又虚弱地唤了声,“囡囡。”
池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我不是你的囡囡。”
“你像她。”
“像她也不是她。”
“她是你妈妈。”
说到这句,池旭就不说话了。
郑南山对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有多好,她不是不知道,几次三番救她于危难。池旭觉得,如果拿好脸色对着向庭,心里对郑南山与向冰冰两个人就有愧疚感。
倘若不是向庭当年的棒打鸳鸯,她母亲还会死得这样早吗?
但是偏偏眼前这个老人又对她母亲有生身养育之恩,两者相抵,以至于她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态度来面对他。
池旭觉得自己能够做到的,就是尽量减少跟向庭的接触。
她垂着脑袋看着病床上苍老得如同百岁老人的向庭,语气淡淡的,“我不会要你的遗产。”
向庭的眼神浑浊,声音颤抖,“我欠了你妈妈的,又欠了你,这些东西确实不算什么,却是我身上仅有的。”
池旭淡漠地盯着他,向庭身家亿万,却晚景凄凉,临老了,身边待着的却是对他财产虎视眈眈的好友子孙,唯一一个跟他亲近的季爻,却被他自己给刻意无视了。
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
“你不欠我的,你欠我妈妈,那你还给她,我不需要。”
向庭抖着嘴唇笑了笑,他下半身本就瘫痪了,如今遭受这场病痛打击,身子更是垮得不堪一击,“你跟你妈妈一样犟。”
池旭默不作声,向庭似乎也不需要她做声,继续讲着,“她犟,看上了一样东西以后又不肯撒手,怎么打,怎么骂,都不肯撒手。七岁时养过一条小狗,那狗是条白眼狼,咬了她三次,我要把那狗打了,她也哭闹着不肯……”
向庭急速地喘了几口气,却还是艰难地继续说下去,“这个性子啊,说了多少回了,就是傻!”
池旭的眼神也有点恍惚,谁说不是呢?
池渊就有如那条白眼狼,她养了,便不肯放手了,明知池渊有二心,却还是强撑着把那个家维持下去。
池旭走上前一步,“您当年要是同意了我妈跟郑导的婚事,她也就不会看上那条白眼狼了。”
向庭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蓦然一冷,“又是郑南山那小子。”
他冷笑了声,“景小子来为他报仇,现在你也来了是吗?”
他原先和蔼沧桑的气质顿时全部收敛,迅速恢复成了池旭初见时的那副鹰眸冷冽模样。
池旭从来没有见过变脸那么快的人。
她的语气也蓦地放冷,“郑导怎么了?我倒觉得郑导比你好千万倍。”
向庭愤怒得想要撑起身子,却因为无力只挪起了一两厘米,他拿起手拍在病床上,“再来一次我也不会同意冰冰嫁给那小子!”
又是这样的大家长式权威,池旭倔强地昂起头,“你凭什么?”
“凭他是个不负责任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他就配不上我的冰冰!”
“你血口喷人!”
“你个小屁孩社会上的饭还没有吃够你懂什么?”
“证据呢?你凭空污蔑人造谣我也要相信吗?”
“你!”向庭被气得一口痰被憋在嗓子眼里,往上艰难地翻着白眼,脸上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池旭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迭声道:“喂?你怎么了?”
向庭艰难地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池旭急忙把杯子端过来凑到向庭的嘴边,又轻轻地把他的身体抬高了几厘米,顺了顺气。
那口气在几分钟后才顺了下去,向庭倒在床上,咳嗽了两声,摆摆手,“不用了。”
池旭满目狐疑,“你为什么说郑导不是个正派人?”
向庭苦笑了下,“行,我老头子服气!他郑南山拥趸确实多!”
池旭把水杯放回床头柜上,“你不要转移话题。”
向庭幽深地看着她,奈何池旭此时此刻的那张脸实在是让人看不出丝毫跟向冰冰有关的痕迹,他只得无奈放弃。
“正派人?一个正派人会抛弃自己怀孕了的未婚妻,搞大别人家姑娘的肚子?”
池旭的手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向庭无奈地苦笑下,“冰冰只以为我是嫌贫爱富才不容许她跟那个人在一起,其实,倘若那个人当真是一心一意对冰冰,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他家穷?”
池旭越听越迷糊,“那您……”
向庭叹了口气,鹰眸里深深的俱是痛苦,“我起初也没有不同意,只是冰冰从小没了妈,打小都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了,如今看到她跟别的小伙子处对象,我焉能开心?但他们哪一次约会不是我默认的?如果我真的不想让他们去约会,冰冰跟那个小子绝对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得知冰冰未婚先孕以后,气得想要杀了他!那小子既然要同我女儿谈恋爱,怎么一丝诚意都看不到?还弄大了冰冰的肚子,这要她如何去做人?”
池旭忍不住插嘴,“那你也不该那样狠心。”
向庭脸上神情幽暗难辨,“我狠心?我可不觉得我狠心。冰冰怀孕了,我逮住这小子一个人的时候打了他几拳,把他打到了卫生所里。我要求他拿一万聘礼来娶冰冰!”
当时的一万对于一个穷小子来说简直是难如登天。
池旭还是万般不解,“您这不是故意难为人吗?”
向庭依然极其阴冷,“我看的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态度而已,倘若他当真没有办法,冰冰有了孩子,我肯定也不会为难他。”
“但他当时二话不说就上工地去了,这点血性,我还是欣赏的。”
池旭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既然如此,后来怎么会变成那样?
“后来?”向庭嘲讽似地笑笑,“后来就是一对母女拿着婚契跪上门来,央求我管好自己的女儿,不要拆散了人家的未婚家庭!”
他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那个女娃子,跟你母亲差不多的年纪,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说没了他就不能活了。”
“知道这件事以后,我没有去杀了那个混小子就已经是好脾气!”
向庭剧烈地咳嗽了两句,平缓了一下自己愤怒的心情才继续说道:“婚契是真真的,我在你妈那里看过那小子的笔迹。”
他惨然一笑,笑得却跟哭一样,“第二天,我就派人打断了那小子的狗腿!第五天我就拉着冰冰堕掉了胎,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我作为一个父亲,心疼得像刀割了一样,却什么都不能告诉冰冰!”
池旭的三观仿佛被回炉重造了,她哆嗦着嘴唇,神情复杂难言,“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向庭眼神极其痛苦,“我怎么忍心让她知道自己如此眼瞎?我情愿她恨我这个父亲!她的性格我知道,倘若那小子隐瞒婚约还有了孩子的事情被她知道,自寻死路都有可能。还不如恨着我,起码还能够活下去。”
池旭跌坐在床边的椅子里,许久才找回了自己声音,“那个未婚妻到底是谁?”
向庭一生都活得粗朗,却被这件事困囿半生,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脑袋,“说来也是造孽,是你母亲的中学同学,姓沈。”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我走啦~~~
地雷名单明天再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