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淋湿了秸秆绳索上的御币, 顺着笠木边缘滴落, 在柱上形成藤蔓状的水流,白蒙蒙的雾笼罩着整座阴阳寮,恍惚迷离,难掩其中的寂寞意味。
床褥上, 女子墨纱般的长发散落于地,竟像极了一朵湮没风涟的绣线菊,她素雅的面容噙着淡淡笑意, 逝水的沉香触及不了倾尽的韶华, 一如被雨晕开的红笺小字,波纹黯然, 静待破碎,随风消散。
“白儿……”
良久,她缓缓抬起那纤弱的手臂,指尖轻轻放在少年透着些许冰凉的苍白侧脸上,温婉话语间满是无法掩藏的担忧与留恋:“朕不在你身边的这些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切莫轻易动气,累坏了身子……”
“不!”少年眼眶一润,立刻抓住了女子即将垂下去的无力的手, 慌忙道, “大人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的湛蓝双眸布有满天星光, 仿佛视这女子为心中挚宝。
覆于床褥之上的丛生福禄考艳色表着在这一刻尽失华光, 宛若孤灯映射下的半盏飞雪, 只一瞬,便飘然而逝,再也不见。
女子嫣然浅笑,唇角勾勒出的笑容泛出少许苦涩,眼眸微敛,随之完全闭合,往日的清澈灵动最终重归黑暗。
“不——”少年的声音在颤抖着,本就憔悴的神情如今全然变为崩溃,“不要死啊!”
石原立花,卒。
夜叉:“……”
俩戏精。
良久,他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冲动,径直走上前去狠狠拧了一把立花的耳朵,后者立马从床上蹦起来,疼得嗷嗷直叫。
“你弑君啊!”
“本大爷杀猴呢,”夜叉嘴角一咧,调侃道,“不过就算本大爷不下手,这猴子恐怕也活到头了。”
他们昨晚回寮,立花第二天一早就高烧不退,蝴蝶精不在,大河原便请来医师,医师说是淋雨淋坏了,得好生休养几天。
对于夜叉的猖獗表情,立花只能眼睁睁看着,打也打不到,骂又懒得骂,刚喊完一句大胆刁民就仰头倒回了床褥上,汗湿的碎发贴在脸颊两侧,病病殃殃,连喝口茶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白童子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泪目道:“大人,撑住,您绝对不会死的!”
……还来?!
夜叉挑了挑眉,直接拎起白童子的衣领把他从门外抛了出去:“在学会说话之前别来见本大爷!”
虽然已经到了午后,但天色仍然十分昏暗,雨点密集地斜倾而下,树叶纷飞,阵势远远比昨日要大得多。
宽敞的房间中,空气好似悄然凝冻,寮外的喧嚣不能传进这里一丝一毫。
立花微闭着眼睛,眉头紧蹙,面容因脑袋胀痛也变得有些扭曲。
打破沉寂的是她的咳嗽声。
见状,夜叉暗自瞥了她一眼,在确定她没有闲工夫往这边看后才将视线落下来:“很难受?”
大概是这问题问得太缺乏内涵,立花蓦地睁开眼,恍若诈尸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要不咱俩换换?”
换做以前,听到她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夜叉早就畅怀大笑顺便再帮老天上柱香了,但这次不一样,昨天的胡闹两人都有份,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夜叉都没理由把包袱甩给立花扛着,更何况……
除了略感内疚之外,他还不忍心。
“嘁,早就叫你走了,结果非要傻愣愣地待在外面淋雨,脑子不好使也得有个限度。”
夜叉环臂站着,听似狂傲的责备语气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他原本是想嘴硬几句,却不料根本没人回应,转头,见立花正把胳膊往外伸,试图拿到矮几上的茶杯,可动作刚进行到一半就瘫了下来,豆大的汗珠砸在榻榻米上,形成深色的渍痕。
夜叉神色一沉,迅速离开原地来到立花身边,半蹲着扶住她的肩膀,恶狠狠地吼道:“没长嘴吗,想喝水不知道跟本大爷说一声?!”
后者头晕眼花,但这不代表听觉能力也会一并消失:“本大奶想干啥干啥,要你管。”
夜叉:“……”
他觉得这人可能病入脑髓了。
方才的吼叫已经耗费了立花所有的精力,她现在是真正地软成一滩烂泥,只能依靠夜叉的力量勉强支起身子。
“别乱动……”
“本大爷没动!”
“你的肩甲硌着我了……”
夜叉的脸色忽然变青,牙齿磨得吱嘎作响,但最后只能硬生生地把怒火往下压,满肚子的怒气连半个发泄口都没有,拼命忍耐半晌,还是拽住自己的骷髅肩甲,扔了出去。
耳边传来重物滚地的沉闷声响,但立花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别说夜叉在做什么,她连自己抱怨过的话都记混淆了,只道:“烦死了,安静点,别吵着朕的爱妃!”
“……”
夜叉沉默了。
他并不擅长照顾病人,更不擅长照顾病倒之后活像畅饮了两缸清酒的石原立花,但说来也奇怪,即便如此,他也没法怀念起以前当独行客的日子,那时候虽然无拘无束,却不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能保持愉悦的心情。
因为喜欢上了人类。
“石原立花,”夜叉低头凑到怀中之人的耳畔,声音磁性到了撩人心弦的地步,“你当本大爷好糊弄是吧?”
一次又一次地岔开话题,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躲避,他忍了三个多月,已经到达极限了。
落在立花唇上的吻湿润炽热,且极具侵略性,不等她有半点反应便趁势攻城夺地,夜叉稍稍眯眼,深邃如海的赤金色双眸里印有立花惊慌的面容,殊不知,这种表情最能勾起他的兴致,未尽的言语皆被淹没在这份贪婪之中,时而咬磨,时而缠绕,比起窗外的暴雨还要激烈几分。
似乎察觉到了对方近乎窒息,夜叉终于不舍地结束了这一吻,可没过多久又覆了上去,但只是浅浅地压着,并未深入。
就算再眩晕,立花现在也不得不清醒几分,她涨红着脸,呼吸是从未有过的急促:“你疯了吗?!”
闻言,夜叉放肆大笑了两声,随即将下颚搁在她的肩膀上,享受着那淡淡的清香气息:“如果你说本大爷疯了,那就疯了吧。”
“……我现下没有力气念咒,不是永远没有力气念咒。”
“随你念,本大爷又不是没挨过你的雷轰。”
立花心里一急,连忙翻身想挣脱夜叉的束缚,可想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则是另外一回事。
“你准备逃去哪儿?”头顶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浑厚如初,但却掺杂着些许低沉。
目前的情况不允许立花逃避,而且发烧后的糟糕状态也剥夺了她的正常思维,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都在发愣,连半句反驳都没有。
“你在意的,不就是阴阳师和妖怪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么?”
“人类活百年,妖怪历千年而不灭。”
“不过本大爷要提醒你一句,百年也好,千年也罢,你都只能叫做石原立花。”
“这样方便本大爷找到你。”
石原立花不会放弃作为一名阴阳师的尊严,这世间也没有让妖怪变成人类的方法,夜叉只能以现在的形态存活下去,感情再深厚,两人也终究会有分别的一天,但和立花不同的是他可以永远保留记忆,一年不行找十年,十年不行找百年,在意识到自己心悦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人与妖相恋的先例很少,他不介意再添一个上去。
听懂了夜叉的意思,立花有些狐疑地开口道:“我以为转世之说只有人类才会相信。”
“既然本大爷肯信,它就必须存在。”
“……你是不是太霸道了?”
“你第一天认识本大爷?”
他向来霸道专横,这是惧怕恶鬼之名的妖怪对他的第二印象。立花也清楚,自然不会争辩什么,只流露出忧闷复杂的神情,眉宇间掠过一丝落寞:“抱歉,我……”
“本大爷给过你选择的权力?”夜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既然没有,就老老实实地接受。”
“你!”
话音未落,他便伸手摁住了立花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四目相对:“被你这笨女人折腾了那么多次,也是时候讨回来一些了。”
还没琢磨过来这话中深意,立花的瞳孔便骤然紧缩,暖橘色眸中只剩夜叉那张越靠越近的格外俊朗的面庞。
悸动,在这一刻破茧而出。
——咚咚。
“打扰了。”
门外的男子嗓音沉稳,语气淡漠非常。
“石原,我是妖琴师。”
“妖,琴,师。”
夜叉一字一字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名字的主人撕碎一般。
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立花的心条件反射地颤了颤,生怕他在下一秒就会冲出去砍人,于是强撑起精神,回应道:“那个,我现在有些不方便,你要不先回南院,等我好了亲自去找你道谢?”
妖琴师从来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性格,但这次却出乎意料地多问了一句:“真的没关系?”
“没,没关系。”
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