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诵经,三日听经,慈悲殿里的人已饥肠辘辘。
无尘大师静坐少顷,起身走出慈悲殿,在殿门口他转身看向邪天,想要问什么,最终没问出来。
“他究竟想干啥?”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自诩天下事知道九成九么?”
“呵,那邪天就是剩下的一分。”仙风笑呵呵答了一句,瞅了眼疑惑无比的疯老头,淡淡道,“以我的智慧都看不出来,你就别瞎琢磨了,邪天的情绪一直很平静,眸光从未流露过嘲讽,他绝对不是想嘲讽无尘那么简单。”
“这小子太过狡猾--”疯老头狠狠叹口气骂了一句,随后又眉飞色舞道,“不过老子喜欢!”
仙风摇摇头,看着稍显佝偻的无尘走进灶房生火做饭,心想这位小和尚,方才怕也是想问邪天这个问题吧。
邪天究竟想做什么呢?
没人知晓。
只有对邪天很了解的温水,仿佛猜到了一点点,可是他不敢相信邪天的想法能够实现,因为离极品元阳丹的药力耗尽,只有两天时间了。
无尘大师煮得一手好粥,邪天闻着稠粥的香味,一勺勺细细品味,温水也不拒绝无尘大师的贴心照顾,吃完一碗又一碗,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将心头的愤恨与怨毒发泄出来呢。
“这个邪天,吃东西一直都吧唧嘴么?”仙风很是听不惯这种让人倒胃口的声音,皱眉问道。
疯老头闻言,仿似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揉了揉胃部,愁眉苦脸道:“你那几个徒弟吃龙豹屎的时候,敢吧唧么?”
“呕……”
“哈哈!如何,这小子总有一点比你徒弟强了吧!”
仙风却摇摇头,疯老头大怒,不料仙风感慨的声音响起:“心性之坚,亦强过我徒弟些许。”
疯老头苦思半晌,狐疑道:“影像你都没怎么看,你如何知道的?”
“影像里的小事算什么,”仙风指了指下方,面色微微有些凝重,“你可知道,方才邪天若选择成为佛修,便可解除他最大的问题--元阳之危。”
“万一他不知道呢?”
仙风摇摇头,认真地解释道:“他的杀心就差一丝便会被佛性泯灭,说明他的涅槃已经成功,涅槃既已成功,他如何不知晓自己会涅槃重生?”
疯老头呆了呆,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他放弃了生路?”
“是也不是,”仙风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缓缓说道,“他只是放弃了佛带给他的这条生路而已。”
“那,那他还有其他活路?”
“你不出手的话,没。”
“为何?”
“即使无尘因邪天的攻心伤得不轻,我也不认为他能从先天境中期的武者手里逃脱。”仙风果断摇头,“更何况逃出无尘寺,他就能不死了么?”
仙风说的是大实话,就连邪天自己也不知道生路在何方,自丹田被毁,本命内气被无尘破了之后,他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对佛,还有无尘感兴趣。
无尘吃了最后一小碗稠粥,将碗筷放毕,他看向邪天,发现邪天也在平静地看自己,佛心跳了一下。
“邪天施主,你还要听佛经么?”
就连温水都能从这话中听出无尘的小心翼翼,更何况仙风与疯老头?他们都清楚,无尘对邪天生出了惧意,也正因为有了惧意,他才会主动开口,询问邪天还要不要听佛经。
“听得差不多了,不用了。”邪天摇摇头。
无尘心中松了一口气,端起碗筷正要出去洗涮,邪天又出声问道:“能说说你的事么?”
“老衲一出家人,能有何事。”
“出家人也有出家之地,就像我来自阳朔城谢家一样。”邪天顿了顿,微微笑道,“哪怕我走得再远,可我还是来自那里,改变不了。”
仿佛被邪天最后一句话勾动了思绪,无尘略微有些失神,唏嘘道:“是啊,那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邪天施主的慧根实在让老衲惊羡,寥寥数语,便让老衲心神震荡。”
“说到底,还是你的心动了。”邪天的血眸里隐有平和的笑意,“就像我没有在你面前杀人,你还是认定我有杀心一般。”
无尘沉默片刻,走到邪天面前的蒲团盘膝而坐,道了声佛号:“邪天施主,方才你只差一步便能涅槃重生,立地成佛,为何到了最后一步,你宁愿选择两日寿命?”
邪天轻声道:“我想起了我是谁。”
“施主心性之坚,堪称老衲平生所见第二人。”无尘忍不住长叹一声,见邪天的目光带着询问之意,他想了想,以无比钦佩尊敬的口吻说道,“第一人,便是老衲的师兄,法号无心。”
“他做了什么?”
“十五岁那年,无心师兄选择坐死禅。”
邪天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懂,无尘微微一笑,没有解释何为死禅,反而说道:“和施主弃生求死类似,不过比你还要厉害一些。”
“这种人值得尊敬。”邪天真诚赞了句,随即又问道,“宋国除了无尘寺,并无其他佛门圣地,你来自楚国?”
无尘叹了一声,旧事重提让他心神有些恍惚,摇头道:“老衲来自雷州大雷音寺,距宛州十万里之遥,当初在海上漂流了足足十年,老衲方才踏足宛州。”
“够远的。”邪天想象了一下,发现和想象不出许展堂的人生目标一样,自己也想象不出十万里有多远,“我走过最远的路,是阳朔城到汴梁城。”
“天壤之别。”无尘笑了笑。
邪天点点头,问道:“为何会来宛州?”
“阿弥陀佛。”
无尘道了声佛号便陷入沉默,慈悲眸罕见地失去了清澈,变得复杂起来。
“老衲十五岁皈依佛门,因慧根差强人意,修行十载方才入门。”陷入回忆的无尘,用空灵无魂的声音将人生的画卷缓缓展开,“谁知刚入门的我,还来不及体悟佛祖的教诲,便发生了一件绝不该出现在大雷音寺弟子身上的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想到你心头还留着一丝执念。”邪天的声音温和得有些诡异,轻轻一句话,让无尘的慈悲眸湿润起来。
“是啊,所以老衲来宛州后苦修八十余载,臻至先天境中期,但禅经方面却没有任何进步。”无尘的心失去了平静,哀叹一声,“每每思及此处,老衲都深觉愧对师门。”
“你的执念,究竟为何?”
无尘迷茫的双眸转而看向邪天,看了很久,认真说道:“为你。”
“雷州净土,也有杀修?”邪天立刻明白了无尘的话中之意,微笑问道。
无尘点点头:“雷州举州信佛,确是净土一方,但也有孽障于佛光不及之处苟活,老衲入门后初次云游,便碰上了一个杀修。”
邪天想了想,问道:“然后呢?”
“阿弥陀佛,老衲想杀了她。”无尘面色灰败地道了声佛号,嘴角竟有一丝鲜血溢出,表情甚是痛苦,“可下不去手,哪怕老衲将大明王经念了百遍,也无法激起忿怒之相,伏魔卫道。”
邪天笑了:“当时的你很仁慈。”
“呵呵,仁慈?”无尘苦涩一笑,唏嘘道,“老衲一念之仁放走了她,她却用一座村子三百余具尸体回赠老衲。”
“你深感愧疚,所以逃到宛州来了?”
无尘闻言,面色涨得通红,朝邪天喝道:“我一心向佛,为何要逃!”
“那就是被师门赶出来的?”邪天丝毫没有动怒,笑问道。
“老衲本打算为村子做九九八十一天法事,可是最后一天师父带着师兄弟赶来,问明事情原委后,当场打断法事,将我逐出大雷音寺。”
“你很后悔?”
无尘点点头,又摇摇头:“除了后悔,还有遗憾,老衲后悔放走了杀修,遗憾没有将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做完。”
“确实挺遗憾的。”邪天想了想,问道,“你就不恨师门么,毕竟你是头一次伏魔,没有经验,情有可原。”
无尘闻言,流着泪大笑:“你可知入大雷音寺者,要遵循的第一条规矩是什么吗?”
“是什么?”快被邪天搞懵了的疯老头,呆呆朝仙风问道。
仙风面色凝重,对邪天的用意似有察觉,却又有许多地方想不通,闻言不耐烦地回道:“凡遇魔,必诛之!”
“卧槽!难怪大雷音寺的秃驴,是举世公认的疯子。”疯老头惊叫一声。
“凡遇魔,必诛之!”无尘的铿锵之音,在慈悲殿里回荡,“若违此例,逐出大雷音寺!”
邪天笑道:“规矩是规矩,可我知道你依旧怨恨师门的无情。”
“阿弥陀佛,师门养我育我,让我得见净土光明,何怨之有。”无尘面无表情地反驳道,“邪天施主,你妄语了。”
“我没有妄语,”邪天指了指殿门外,笑道,“若不怨恨,你何须将无尘寺大殿取名慈悲殿?慈悲住你心,你却彰其名,此举,不就为了发泄你心中怨恨,讽刺师门无情么?”
噗!
第五口血,落在殿内。
吐完这口血,无尘伤势加重一分,面容却轻松了许多,他起身朝邪天一拜,道:“多谢邪天施主慈悲,解老衲心中执念,可无论如何,老衲也不会重蹈覆辙,放你离去。”
“仙风,你别拉老子!老子要铲了这山!”疯老头疯了,破口大骂道,“这小畜生居然敢做这种以德报怨的事!”
仙风哭笑不得地拉住疯老头,劝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嘛,总好过你出手救他啊。”
“可那秃驴不领情啊!”
“且看下去。”仙风再劝一声,心里却暗骂要不是邪天的用意勾起本尊一丝兴趣,鬼才拉你。
邪天怔了怔,失笑道:“我没这个想法。”
“哎,善哉善哉。”因为邪天在参悟佛经方面表现出来的悟性,无尘对他的感观好了一些,遗憾道,“若施主方才能涅槃成佛,老衲真有心将你收入门墙,施主,要不老衲再为你读一遍?”
邪天摇摇头:“无需如此,已经够用了。”
无尘一怔:“够用?”
“我听经书,只是想了解你的佛。”邪天温和一笑,看着无尘认真道,“现在了解得差不多了,够杀佛了。”
“你,你说什么?”无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杀佛。”
无尘的呼吸急促了半炷香方才平缓,他冷冷地看了眼邪天,淡淡道:“邪天施主,佛之伟力,不是你能想象的。”
“是啊,我知道佛很厉害。”邪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笑道,“所以在杀佛之前,我会先去你的师门,杀光他们之前,我会告诉他们,是你造出的因,让我杀他们的。”
话音刚落,一道黑雷自九天之上当头劈下,劈在了慈悲殿中的金佛身上。
暴怒中的无尘惊惧回头,光滑的佛像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