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那天,救护车一共将三个人送进医院。雨宫萤和樱井流人被送去急救,黑崎保被送去骨科。幸运的是,前两人并无大碍,雨宫萤虽然很虚弱,但只要好好调养就会好起来,樱井流人的伤口没有伤到内脏,所以只要预防感染好生修养即可。
只有黑崎保,因为子弹的位置不太好,以后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听到医生解释完,天外沙罗默不作声的点点头。走出医生办公室后,她看着虚空,冷冷开口。
“这样,你满意了吗?”
穿着黑色水手服的少女在虚空中现身,沉默着向天外沙罗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她的神情很是苦涩,“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的确是给我添了很大麻烦。”天外沙罗的声音有如坚冰一般,“如果你一开始就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会带流人过去,他也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真的……非常抱歉……”少女将头低得更低了。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什么原因都无法成为你把无关的人牵扯到你·的·软·弱里的理由。”沙罗的神色越发严厉,“害怕我们不相信你的话?害怕我们不接受你的委托?还是害怕我们用有色眼镜看待雨宫萤?连事实都不肯说出,用欺骗这种手段把弱小的家伙骗去拯救你的女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去的是阿律——那该怎么办?”
如果去的是阿律,又笨又没用的阿律,那要怎么办?
阿律自己是无法说服警察去调查的,小孩子的怀疑没有成熟的大人会理会。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才会拜托和下田波奈夫署长交情很深的天外沙罗。
如果去的是阿律的话,没有警察陪同,没有武力值,也没有其他同伴的阿律……一个人去黑崎保的地盘,去盘问这个疯子的话……
“阿律也好,流人也好,他们都是很脆弱的。”
沙罗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压抑到极致,却透着一触即发的怒意。
“太脆弱了……一碰就会坏掉……所以他们不该去危险的地方,我一直不想让他们去危险的地方。可你却骗了我。”
——让我以为那里并没有危险到的地步。
“无论要我为我的愚蠢和自私道歉多少次都好……”九条夏夜乃将腰弯成九十多度,完全抬不起头来,“非常、非常抱歉。”
“够了。”
天外沙罗转身,背对着九条夏夜乃,似乎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
“你还是陪着雨宫萤吧。你的时间……不多了吧。”
九条夏夜乃一怔,而后苦笑:“你看得出来么?”
“啊。”天外沙罗应了一声。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这个幽灵身上的“线”,未免也太多了。
“能在我的时间结束之前,将萤救出来,真的,非常感谢。”九条夏夜乃再度鞠了一躬,“也谢谢你阻止了苍,没有让他犯下更严重的罪行。”
天外沙罗没有说话。
长期的幽灵生活让她很久都没有和人好好交谈过,那些过往憋在她心底憋得太久,已酿成苦涩的毒酒,在即将消失的现在,九条夏夜乃忽然很想和什么人倾诉一下。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一位绅士收养了一名混血男孩,后来他与绅士的女儿相恋。在绅士死后,女孩的叔父想要将男孩逐出家门,为了保护男孩,女孩开始绝食。只要不是男孩亲手做给她的食物,她就什么都不吃。叔父无奈,只好让男孩留下来。两人的恋情近乎疯狂,然而,在高中二年级时,女孩却突然和男孩分手,嫁给了一直爱慕她的有钱人家的少爷。男孩怒而出走海外,女孩大受打击,大病一场,几乎丧命。后来,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萤。
萤,雨宫萤。
生下女儿几年之后,她得知男人死在海外。她顿时一病不起,不久就过世了。然而他却并没有死,在她的女儿十三岁时,他改头换面,以“黑崎保”这个名字回到日本。
他想要报复、也想要夺回负心的女人,然而她却已经去世了。男人顿时陷入疯狂,他狂乱的报复着她的丈夫,娶了她丈夫的妹妹,谋夺了雨宫家的股权,又先后逼死二人,夺得了她女儿的监护权。
宛如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一样的故事,然而却又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男人已经疯了。失去恋人的打击让他发狂,于是,他决定让恋人在仇人的女儿身上复活。
首先是用食物操纵她,只让雨宫萤吃他给她的食物,只要她吃一口其他人给的食物,就将她拖到地下室里拘禁,用暴力和禁食逼迫她屈服;
然后将她改造成夏夜乃,在那黑暗的地下室里,他给她换上夏夜乃的衣服,逼着她用夏夜乃的语气说话,摧毁她的人格,逼着她变成夏夜乃;
接着攻击一切接近她的男性,一切可能发现他的秘密的人,不允许任何人从他身边再度夺走“夏夜乃”。
“可是……萤是苍的女儿。”
九条夏夜乃带着苦涩的神情说道。
“他的亲生女儿。”
当年的夏夜乃,就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孩子,才会嫁给雨宫高志。
“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他。”
“就算杀了他,也要阻止他。”
不能让他继续伤害萤了。再这样下去,萤就要被他毁了。到那个时候,就算他清醒过来,就算他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阻止了苍。”
在他将雨宫萤当成九条夏夜乃,犯下玷污亲生女儿的罪行之前,阻止了他。
在她的过错毁掉自己的亲生女儿之前,阻止了他。
天外沙罗转过身,无言的凝视着九条夏夜乃。
黑红的线条正在吞没她。喻示着死亡的“线”就像被无形的手涂抹着一样,在幽灵身上扩散开来,一点一点,自下而上的,将她吞噬。
“你是为了你的女儿,才会留在人世的吧。”
在死后,成为女儿的守护灵。
多么讽刺,为了保护两个人的孩子才忍痛离开深爱的男人,这份背叛却导致了恋人的疯狂,并且在十几年后,将罪孽蔓延到了女儿身上。
一个母亲要怎么忍受那种痛苦呢?看着女儿因为自己愚蠢的过错,日复一日的遭受着非人的折磨。从**到心灵都逐渐被昔日的恋人摧毁——
她曾经有多爱那个男人,就会有多愧悔。
最后,为了不让事态步入无可挽回的禁忌深渊,她不得不再一次背叛他,亲手将最爱的男人送进监狱。
“等待着我的,一定是地狱吧。”
九条夏夜乃微笑着,一边流泪一边微笑。
“会的吧。”天外沙罗淡淡说道,“不过,那个男人,也会下地狱的。”
她的罪是背叛所爱之人,将别人卷入自己的软弱。
他的罪是逼死无辜之人,还将无罪的弱者卷入自己的疯狂。
疯狂的爱情,疯狂的恋人,最后一定会在地狱相见吧。
“到那时候,你再对他道歉吧。”
天外沙罗看着病房,语调淡漠。
“我对你们的故事不感兴趣,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雨宫萤得救了。”
这个故事里最弱小最无辜也最受尽迫害的那个女孩子,从这个泥潭里,得救了。
“是啊……萤得救了。”
黑色的线条将她彻底吞没的瞬间,九条夏夜乃微笑着点点头。
“对我来说,那就足够了。”
那就是她最后的话了。
灵体破碎的声音,啪嚓。
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长廊里散去,有如阳光下金色的尘埃,如此美丽,如此哀伤。而天外沙罗只是静静注视着那些尘光消弭,在她的视野之中散去。
她什么都没有说。就那样安静的,安静的目送着。
第二天,天外沙罗叫上饭岛律,两个人一起去看望雨宫萤。
她带来一道苹果泥。
春天的苹果十分昂贵,天外沙罗却不怎么在意。她外祖家在明治时期就是淀山的大地主,拥有广阔的土地和家产,她也算是大家小姐,从没吃过钱的苦,在这方面也就格外大方。她亲手挑选了熟透的苹果,切成小块隔水蒸透,然后再亲手用研磨碗磨成泥,拌上一点白糖,简单却格外美味。
她用瓷质的汤匙舀起苹果泥,一匙一匙的喂给雨宫萤。酸甜的果肉含在舌尖上,温温热热,瞬间唤醒几乎要被饥饿杀死的味蕾。雨宫萤秀美的脸上也泛起一丝血色,不复死人一般的苍白。
一个默默吃,一个默默喂。等到雨宫萤吃完一碗苹果泥,天外沙罗才开了口。
“以后,你可以尽情去吃你想吃的任何东西。不用害怕,也不用忍受饥饿。”
她摸摸女孩细软的发丝。
“不过,前提是养好你的胃。”
雨宫萤怔怔的望着她。
从被救出来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孩,直到现在,才终于确认了,自己已经安全了。那个疯子已经无法伤害她了。
再也不会有一只手,因为她吃了别人的东西就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拖进地下室,她再也不用回到那个黑暗而疯狂的地下室,在饥饿与焦渴中,扮演另一个人。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小孩子一样的哭法,毫无顾忌,丑的要命。
天外沙罗伸出手来,轻轻抱住她,一下又一下的安抚。饭岛律默默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放在沙罗手里。
苹果的甜香飘散在病房中,美好温暖,有如梦幻。
噩梦已经结束了。
不过,只是对于雨宫萤来说。
对于天外沙罗,却并非如此。
当她安抚好雨宫萤,提着带给流人的苹果泥,和饭岛律一起推开他的病房门时,看到的却是衣衫半解,正和一名陌生女生接吻的樱井流人。
保温桶打翻在地,滚落出来的果泥散发着甜腻的香味,腻得人头脑发晕。
天外沙罗的视野里,世界一瞬间被黑红的“线”与“点”所撕裂。
在行将崩塌的世界中央,樱井流人转过脸来,若无其事的对她微笑着。那笑容也被“线”撕得乱七八糟,让她看不分明。
耳中传来血液逆流时血管的砰咚声,伴随着疯狂鼓动的心跳声,一起扭曲了流人那带笑的声音。
他在说,你来了啊,沙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