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喜脚步不停, 随侍于殷祇身侧, 恭恭敬敬应道:“回陛下的话,是贵妃娘娘的寝殿。”
纪语凝瞧见他微带醺意的眼光悠悠隔着晚风向她投过来, 眼珠牢牢定在她脸上眉心却皱成个“川”字, 打量她的面容似乎在思索什么难以解释的难题。
他止手唤抬步辇的太监停下,颀长身形从华盖下踱步而出向她走来:“贵妃娘娘?是嫣嫣的宫殿?”
束喜见他步履有些不稳便要扑过来扶着他,纪语凝眸光闪了闪起身挡开束喜迎了上去。
束喜还欲拦住殷祇提醒几句,楚楚圆目一瞪警告道:“陛下临幸何处何须总管多嘴?我们都是奴才, 主子要做什么主自然由得他去, 我们只管听命便是。”
束喜闻言只预感此事十分棘手。
若非皇贵妃娘娘令他们抄这条近路回去,陛下绝无可能摆驾朝阳殿。
虽说皇贵妃娘娘平日里总爱讥讽陛下偏宠纪贵妃,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时常对着从皇贵妃娘娘宫里偷来的描金海棠漆盒傻笑, 束喜清清楚楚地记得漆盒就搁在御书房多宝格的最顶格。
叵耐陛下偷来的是娘娘不爱之物, 娘娘去御书房逗留许久, 也不知她手里拿的原是从她宫里偷来的盒子,连累束喜一个太监在一旁端着汤药憋话都憋得蛋疼。
纵观帝妃之间种种, 他们二人都是嘴硬心软不爱表露心思的主子……束喜愣是半点没瞧出来陛下哪里看得上这位敌国来的炮灰公主。
如此一琢磨,他更是要将陛下拦住,免得两人今夜发生点不应该发生之事,否则陛下明日醒来暴怒之下定会不假辞色砍了他脑袋。
束喜后怕地缩了缩脖子,他正欲劝回殷祇, 殷祇却只是背对他比出个手势:“退下!”
束喜:“!”陛下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你面前的人不是娘娘是安城公主啊!
楚楚得了允诺不禁喜上眉梢, 她领一众宫人堵在束喜跟前:“陛下既指了我们贵妃娘娘侍寝, 公公便不要再指手画脚。大宣的天下依旧是陛下做主,何时轮到你一个阉人说话?来人,将总管请出去!”
束喜被她口中的“阉人”二字气得几欲吐血,纪语凝带入宫里的周国宫人们个个心高气傲,此番得了主子命令麻利地将他推推搡搡出去:“公公请回,陛下还需歇息。”
她们朝阳殿人多势众,虽然皇贵妃出身陆氏又有太后撑腰,但陆氏现今是什么光景大宣人人皆知,若不是陛下对娘娘动了真情,只怕也如太后一般被先帝命人暗中下了绝育药,致使其一生无所出。
陛下今夜宴罢后独自借着酒劲死活要去梧桐殿看望皇贵妃娘娘,束喜劝不住又担心他这般耍性子叫宫人和臣子们看了耻笑他,遂只偷偷跟他前来并未带上乌泱泱一众随侍。
这么几个人绝对扛不过安城公主宫里的侍女太监,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周国投诚百官中不乏有不服大宣者,若安城公主受委屈一事由周太子哭诉一番叫他们自认为被羞辱,周国余孽和虎视眈眈的宋人借此借口相互勾结北伐多多少少会令陛下头疼。
束喜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看着帝王步辇慢慢消失在远处,纪语凝不由得得意一笑。
殷祇足踝一歪险些摔倒,纪语凝连忙伸出手将他扶住。
他的重量压得她身子一沉,满袖素雅的龙涎香扑鼻而来争先恐后钻入她鼻尖。
殷祇因是北方人,故而身形比聂尘更为高大修长,她需要努力踮脚仰起头才能够到他弧度完美的下颔。
纪语凝不曾与任何一个除聂尘以外的男子这般亲密,即便当初在上春苑也只是伸手虚扶了殷祇一把。
她与他面对面相拥,殷祇满身的男子气味层层叠叠将纪语凝围绕得水泄不通,她溺毙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竟有些舍不得出来。
然而纪语凝仍是嗅到他衣襟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冷梅香,那是陆嫣然宫里熏香的味道。
纪语凝眼底闪过一丝嫉色,殷祇掀起眼皮垂眼瞧她,她仪态万方敛去异色,双眼泛起娇羞的笑,笑意在她眼波涤荡开来如鱼儿在池水里遨游,她仰起倾国倾城的一张脸:“陛下,可要随臣妾进去歇息?”
殷祇头昏眼花已辨不出自己怀里搂着的是人是鬼,手感不够细软弹滑,骨架又偏大……他也不知是宫里哪个活得太糙的太监。
他随着纪语凝跌跌撞撞进了朝阳殿,纪语凝将他直接扶在玉萱杉木榻上,耦合色的织金床帐自她手里如瀑布一般泻下,她转身从多宝格一侧的暗格里取出个瓷瓶。
她攥着球形瓶身,瓶身上的釉色牡丹在她掌心妍妍盛开,如同于皇后翟衣上丛丛生长的国色暗纹。
纪语凝当初入御书房向殷祇“请罪”之际是在陆嫣然的打断下并未使出这等杀器,她昔日进周国东宫前,娘背着房中诸位被祖母强纳进府的姨娘亲手将这玩意塞给了她。
“凝儿,你可知为何府里只有娘能生出你同你兄弟姐妹?”
纪语凝接过瓷瓶,眼皮一跳:“莫非是娘给她们……”
“娘的娘家是个卖香料的商贾,你爹当年在街上瞧上了我,不顾老太太以死威胁硬是要娶我过门,虽然老太太一直塞那些书香门第不受宠的小姐给他做妾,然而你爹却一直未曾去她们房里过夜。”娘将她的五指并拢,“此乃娘祖上流传下来的方子,圆房时只一口便能叫太子对你死心塌地。”
她心中惊奇但仍未将娘的叮嘱放在眼里,她自负地想尘郎是那么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她如何能这般算计他。
所以即使聂尘东宫里美人不断,但因她太过信任他,就愚蠢地以为他对那些美人只是逢场作戏,对她才是真心。
如今的聂尘一无所有沦落成一个阶下囚,在殷祇面前卑微得连只狗都不如。
他欺骗她多年,又心狠手辣对他们的骨肉下毒手,纪语凝不是个一味付出纵容旁人索取的女子,她偷偷将他们从前的信物信笺全部付之一炬,与他彻彻底底断了个一干二净。
聂尘的死心塌地令她作呕,他对她的那些伤害一并烙印进灵魂哪怕用水泼洗亦会留下痕迹,她恨他恨到半夜会咬着被子低泣,恨他恨到想一刀剜了自己的双眼。
她有时甚至渴望若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宣贵女该有多好,没有颠沛流离,没有委身他人,或许能比陆嫣然更早遇到殷祇,而后便是一世荣宠。
她将所有人赶了出去,楚楚带上隔扇一双杏眸在渐渐闭合的门缝后兴致颇浓:“娘娘果然是明白人。”
她自是个明白人,放着深情款款腹有乾坤的殷祇不要何故去啃聂尘那副成也美人败也美人靠女人给他铺路的贱骨头。
纪语凝闲闲卸去红妆宽去外裙,她拔下金簪,三千青丝似一匹乌金锦缎铺了满肩。她咬开红布塞,涂了蔻丹的指尖拨开殷祇的薄唇,翻手便要灌进去。
殷祇朦胧间觉察到身边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香风,香风馥郁浓烈呛得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有冰凉的东西触到他唇角,在沙场多年练出来的直觉叫他一瞬便拧住对方手腕一扭将她丢了出去。
纪语凝连人带瓷瓶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摔到香炉边,她不顾身上钝痛爬起来就要拾起瓷瓶,索性那药口狭窄,药汁只泼洒了一半,她抚着胸口爬将起来,忽闻隔扇外哭声和叫饶声一片。
“焦公公,替哀家踹开这扇门,哀家倒要看看这小贱人究竟怎么勾引的陛下!”
系统方提示任务完成度蹭蹭涨到“80%”,谢嫣就被暴跳如雷的太后从床榻上拽下拎来了朝阳殿。
太后怒不可遏戳着她脑袋:“阿嫣你说过你会看着纪语凝不叫她去勾搭陛下,哀家才略微放心了些,可几日不管事态就成了这般模样……今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嫣匆匆跟上太后,裙裾在身后飞飞扬扬,她无声笑道:“陛下抱着阿嫣发疯说了一夜胡话,阿嫣猜测陛下大约认错了人,才让宫人引他从朝阳殿路过,看看陛下是不是要去那里……”
太后喝道:“糊涂!”
谢嫣安插在朝阳殿的宫女担心她拦不住纪语凝,转身回禀太后此事。
太后不甘纪语凝先她诞下皇子,领着侍卫宫女太监——反正是能带来的全部带了过来。
谢嫣漏算太后这横插的一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演。
破开隔扇,纪语凝身无寸缕躺在殷祇怀里,双颊酡红柔若无骨。
若是床榻上没那滩血且殷祇衣裳穿得齐整谢嫣估计还会被她骗过一刻,可她对她的过往心知肚明,对殷祇的忠诚深信不疑,明白她并非未经人事的少女而殷祇也不是人尽可妻的种马。
灵未揪着纪语凝头发拖下榻:“下作的东西竟勾搭陛下,你可别忘了你只是个亡国公主!”
她扭头请旨,“太后、娘娘该如何处置这个贱人?”
谢嫣揉着眉心:“保不准她腹中因此已有骨肉,母后等她生下孩子再论罪责也可。周王还在宫里,若处死他的妹妹,万一他急红眼要与我们同归于尽该如何是好”
她提及聂尘无非是警示纪语凝要尽快下手,聂尘得知她已被临幸之事难免再次对她腹中子嗣下毒手。
太后留下一群人看着纪语凝后愤愤瞪了谢嫣一眼,而后掷袖离去。
纪语凝施施然裹上大氅盈盈拜在谢嫣足边,眉梢是遮不住的傲慢:“多谢娘娘成全。”
谢嫣本想扇她一耳光,但寻思她这样不太占理,于是意思一下踩着她手背道:“今个本宫让陛下来是为了不让陛下回忆起他宿在梧桐殿,明日吵着要处罚本宫。你究竟有没有侍寝也瞒不住本宫,本宫倒是好奇若太子知晓你自甘堕落献身陛下会不会杀了你?”
她挑拨离间的水平日益高涨,纪语凝立刻阴沉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