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眷入宫不得留宿,有张太后的面子在, 张骜还能磨蹭到宵禁之前才出宫, 但他一个未婚配的成年男子久在宫里耗下去, 于情于理皆不合乎常理, 被有心人听去还不晓得会传出什么闲话。
张骜的贴身侍从跟着侍卫踏出东福宫,方经过云龙陛石边的甬道, 就见一抹高大巍峨的身影气冲冲提鞭走来。
待来人走近, 侍从们定睛一瞧才发觉是张骜。
借着宫灯照下来的光, 张骜身上脏乱不堪的墨水一览无余,侍从嘴巴张得老大,三步并做两步扶住他:“公子这是……这是怎么了”
张骜悲愤无比抹了把脸,然而袖子上也是未干透的汁水,越擦越是麻烦,他狠狠剜着没眼色的侍从:“发生什么你看不出来!本将军都这副鬼样子你还来刺我”
侍从被气头上的张骜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福至心灵:“要不要奴才将靖安殿下请出来?”
张骜乱糟糟还插了一根玉管小红毛的头,摇得似个拨浪鼓:“别!叫公主表妹看见!今日可是气死我了,那个六品的叶白脸简直是不要脸!”
话说到此处, 张骜陡然噤声,究竟发生了何事再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侍卫见状禀报了太后, 张太后听闻他一身伤回来,顾不上描妆出去迎他进来。
她私自做主撮合张骜与泠嫣, 万一张骜受的伤过重, 影响身子骨, 她又从哪里找个体魄强健、仕途顺畅的女婿
张太后踉踉跄跄跑出宫, 堂侄的身影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旁的守殿侍卫拱手上禀:“张将军言说天色已晚,再在东福宫待下去只怕有损殿下的声誉,于是先行回张府了。”
“那他身上的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张骜那张如同丢进染缸的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侍卫忍俊不禁:“除开染了一身丹青,其余并未受什么伤。”
孙嬷嬷搀扶张太后还至主殿,谢嫣不在殿中,张太后满目焦急,孙嬷嬷会意解释:“殿下得知骜公子出宫,更了衣回到寝殿,奴婢着人跟紧她,不会出岔子的。”
她操心的这两个小辈皆安生着,张太后心口的一块石头缓缓落地。
“也不知骜儿去了何处,竟惹一身丹青墨汁。一个好好的将军,去招这等靡靡之物岂非不务正业”
张氏家教极好,妯娌嫡庶间没有什么算计,她心性也就纯善。先帝喜欢她的脾性,对她很是怜惜疼宠,故而张太后在宫里多年养不出心眼,自先帝走后,她的境况大不如前才学点手段。
孙嬷嬷是活过五十年的老人,眼力都成精了去,她凑近张太后耳边:“娘娘忘了,丹青是画院那边的玩意儿,骜公子莫不是去画院寻那个画师”
孙嬷嬷的话犹如醍醐灌顶,张太后咬牙一拍掌:“哀家怎么就没想到这节骨点!”
老白脸祸害她女儿不成,竟还要欺负她女婿,张太后越想越是咽不下这口被人撬墙角的气。
叶老妖就住在画院,后宫距离前朝虽远,但这个时候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生了这般勾人吃骨的狐媚相貌!
孙嬷嬷死死拦住她:“娘娘忘了,殿下是叶画师的学生,娘娘这样不顾忌后果去治他的罪,叫旁人怎么想叫姚太后又怎么想她们定诬陷殿下与他有了私情啊!”
张太后仿佛被人抽干力气,全身瘫软下来,不住自责:“是哀家考虑不周,倘若未纵着嫣嫣去学艺,也不至于这样棘手……”
“娘娘勿要自责,过些日子是秀女二轮殿选,您要坐镇宣德殿,那画师也会在场,揪住这个空子对其耳提面命一番也不会勾起姚太后怀疑。”
张太后阖眼点头:“只能这样了。”
今夜晚膳用了四喜金丝糯米糍,糯米不易消食,胃里翻涌得厉害。
张太后靠在置放山字屏的小榻上,久久没有睡意,便打算去后苑里走走。
她一早听说宫里这两日新入了不少秀女,且都是京官之女,出身不算低。
张太君是她母亲,捎口信嘱咐她仔细点哪家的姑娘教养最好,届时就替小辈们求娶他家其他的姑娘。
她也正有此意,顾棠登基后于朝堂上多番打压张氏,若能与京中权贵联姻,顾棠就不敢轻举妄动,也能给张氏带来许多喘息的机会。
东福宫后苑,虽是个后花园,但也是仅此御花园的园子。
秀女三年大选一次,今年三月南地出了旱情,于是选秀就推到六月。
恰好后苑里六月开的花此时各自竞相开放,免了宫人费心布置,处处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张太后不常来后苑,这里头栽的花多为先帝生前喜爱之花,来一次就会拨动张太后的心底那根弦来。
前些日子储秀宫的教养嬷嬷请旨求她能借花苑一用,左右她不用,于是恩准了。
隔着浓郁的花雾,十数个秀女打扮的少女立在纷繁花树下,娇俏者有之,貌美者有之,英气者有之,最引她注目的当属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听嬷嬷教导的罗衣女子。
她看上去比一众秀女略微年长,胜在仪态端丽气度不凡,五官秀丽雅致似由笔墨画出,远远瞧着十分出众。
“那个坐着的罗衣姑娘很合哀家眼缘,孙嬷嬷你替哀家查查她。”
孙嬷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暗暗记住,屈身接了懿旨。
浮笙服侍谢嫣睡下,玉簟触手即凉,谢嫣初初躺上去,凉意浸得浑身都舒爽凉快。
浮笙往香炉里倒了月至香和艾草用来驱蚊,她替谢嫣打着团扇,团扇上没有绣任何点缀,玉色扇面只舀了半握月光。
“骜公子已经回府,他狼狈不堪坐上马车走的,一时半会不会再次入宫,殿下明日可以安安心心去叶大人那里求学。”
谢嫣有些讶异:“他不是从画院出来的怎会惹了一身狼狈”
浮笙笑嘻嘻铺开纱被:“大约吃了叶大人的亏,回东福宫时全身都被丹青弄脏了,据说头发里也藏了根画笔……”
浮笙描述的景象极其形象,谢嫣治登时脑补出来。
也不知叶之仪是用什么法子对付张骜的,他胜券在握提鞕而去,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最后更是不敢告知张太后自行回了府。
一到夏天,谢嫣的床气就被热气治得服服帖帖。
宫里许久未下过雨,夜里闷热,瑞兽香炉里的驱蚊香点尽,总有蚊虫绕着耳畔嗡嗡低飞,谢嫣第二日大早就睁开了双眼。
外头的天色已亮,天际吐出大片大片鱼肚白,小厨房里蒸了两笼牛乳糖糕,谢嫣着浮笙去取了半笼放进食盒,准备捎带给叶之仪尝尝。
张太后还在沉睡,谢嫣同守夜的宫女说了几声旋即前往画院。
她出门出得早,抵至画院的时辰亦早,画院里的画师正忙着画卯。
卯官瞥见谢嫣,恭恭敬敬放下手中卯簿,撩起衣摆对谢嫣问安道:“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敢问殿下可是来寻叶大人的?”
谢嫣颔首免了他的礼,温声道:“老师可在画院”
“在、在,叶大人方才去画院后的汗栋楼里查阅秀女画册,下官唤人领殿下去。”
谢嫣谢过他,卯官不敢怠慢,差遣九品随侍带她去汗栋楼。
汗栋楼建在画院里偏僻的西南角,通常很少人去去往那里,里面搁置的大多是摹本或者名贵画册,因此那里的守卫十分森严。
除了洒扫宫女、画院官员以及宫里的贵人,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随侍熟门熟路绕过几个拐角和几条狭长甬道,层叠的楼宇之中,一处单檐攒尖顶的楼阁渐渐出现在谢嫣眼中。
谢嫣仰面注视眼前高大巍峨的楼台,汗栋楼拔地而起,尖顶高耸入云,同周遭一切矮小景致作比,有些格格不入。
随侍拱手道:“这便是汗栋楼,前朝乃娘娘主子们观天景的游乐之地。因楼阁距离地面甚高,摆放画册很是便利安全,故而楼中布置一直未改。叶大人就在里面,下官恭请殿下前往。”
汗栋楼里原先最珍贵的几幅画册,皆被顾棠拿去御书房藏着,还剩下的许多珍品依旧藏在此处,身份低者不得入内。
随侍在冗长的楼梯下候着,宽敞明亮是楼口处还窝了一团灰色影子。
齐安抱臂靠在木质楼角,白净脸庞埋进宽松衣袍里,侧身睡得香甜。
浮笙欲叫醒他,叶大人性子随和,平日对他约束不多,竟养出这种懒散的性子。
在主子跟前呼呼大睡已是失仪,倘若今日遇到的不是她们心善的殿下,而是西宫那些个妖魔鬼怪,指不定又要如何惩戒他。
多一个齐安,谢嫣与叶之仪的独处就多一分克制。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不是谢嫣的夫君殷祇,不能与她朝夕相处。然而她在东福宫里想他想得紧,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立即飞到他身侧。
谢嫣阻止浮笙:“别吵着他,他伺候老师寸步不离,难得有空闲小憩片刻,还是许他睡一会儿罢。”
齐安嗫嚅着嘴,眼睛抖了抖,换个姿势重新入睡。
浮笙在楼下待命,谢嫣一个人上了楼梯。
穿过回形长廊,谢嫣就着随侍的指引进到最里的一扇门。
门扇两侧挂了一对驱邪用的门神画像,紧闭的红漆窗格门上还镶嵌了一双鎏金门环。
谢嫣生了捉弄他的心思,握住门环轻轻拉开隔扇,她解下足踝上的银铃,踮起脚尖蹑手蹑脚摸进门内。
门后的景色幽深俨然,数十个架子整齐密布,格子里堆了数不胜数的画册孤本。
绿植后的雪白墙面还挂着大幅大幅飞天壁画,壁画上的神女足缠丝带,眉眼慈善,在斑斓的星河下反抱琵琶,作九天揽月之舞。
谢嫣穿过大半的博古架,正要出声叫叶之仪的名字,身前突然传来一阵女子压抑不住的抽泣。
“之仪哥哥,你是不是恨透蔓儿了?可是蔓儿也是被逼的,大哥生性纨绔又不争气,爹娘为他操碎了心,只能靠蔓儿的婚事光耀门楣……”
透过书架之间的缝隙,谢嫣看清了说话的那人。
楼蔓一袭洒扫宫女打扮,叶之仪背对她清洗手上油墨。她趁他不备时抱住他精瘦宽阔脊背,她双手交叠于叶之仪腰际:“之仪哥哥,蔓儿喜欢的只有你啊。”
叶之仪不为所动推开她:“楼姑娘是宫中秀女,下官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小画师,还望姑娘自重。”
他话说的有些绝情,叫楼蔓红了灵犀双眼:“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那样高傲漠然,如何一进宫来就变成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这番纠缠直叫谢嫣瞧得大动肝火。
楼蔓还想离他更进一步:“哥哥忘了,那年杨柳沙堤,是蔓儿与哥哥青梅竹马。”
叶之仪收拢笔墨瓷盒,黑如曜石的瞳仁中没有半点涟漪:“记得,于是下官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之仪哥哥你……”楼蔓崩溃大哭,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砸到他手背上,叶之仪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他展开一尘不染的绢帕想擦掉那水迹。
帕子将将触到手背时,不经意碰到帕子一角上的花纹,他手腕顿了下,又收回帕子。
楼蔓眼尖地从他手里夺过绢帕,不可置信道:“这是女子之物?之仪哥哥你何时有了心上人?不对……不是……是靖安长公主给你的对不对!”
他看不见她把帕子藏在哪里,只能胡乱地摸索。
楼蔓心力交瘁将帕子扔回他手边:“你若在宫里过得不快自有蔓儿,何必对靖安长公主阿谀奉承她的驸马人选早已定下张骜,你何故如此”
“下官与靖安长公主唯有师生之谊,并非楼姑娘所以为的那般。楼姑娘的身份不应出现此处,还是请回罢。”
“……之仪哥哥今日不愿见蔓儿,蔓儿就明日来,明日不愿见就后日来……蔓儿对之仪哥哥一往情深,他日进位为妃时,不会忘记之仪哥哥的好。还望哥哥能应蔓儿这一次,替蔓儿画幅最好看的画像呈给陛下。”
楼蔓阖上门渐渐走远,却听叶之仪蓦然开口:“殿下还不出来?”
谢嫣换上局促的神情转出来,她拴回足铃,讷讷辩解:“泠嫣不是故意要偷听的……老师莫要生气……不知老师是如何知道泠嫣在此的?”
叶之仪拉开扶椅坐下来,面容温和:“微臣眼盲已久,曾经拼了命去练耳力,是故殿下方才一推门进来便就知晓。”
“方才……”
他唇角凝了一丝安抚的弧度,“无妨,只是个以重金求微臣画像的秀女罢了,微臣从不画人像,倒叫她失望了。”
然而原世界里的叶之仪确实亲手替楼蔓画了幅小像,正是那幅小像叫她一夜之间飞上枝头。
谢嫣隐忍着怒拆系统的冲动,尽量语气平和:“系统!上个世界的bug你还没解释,今天又产生了一个。”
l-007:“所有的资料存储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唯一的答案只有攻略对象是转世而来,与宿主拥有高度灵魂吸引力,因此对旁人的请求无动于衷。”
好吧,这个强行理由她无法反驳。
叶之仪递给她一张绢帕,“这是殿下上次借给微臣的帕子,微臣已濯洗干净,今日便还给殿下。”
谢嫣却将帕子摊在他手边:“老师的画千金难求,泠嫣仰慕老师画技,可否斗胆请老师替泠嫣画几朵……画几朵梅花罢……”
他竟没有推辞,谢嫣从一边按照他的指示翻出几个瓷盒,一一打开搁到他手边。
叶之仪一面画一面对她描述手法,渲染、勾勒,平铺,一一细致道来。
他奉上画好的梅花手绢:“殿下不宜与微臣在此单独逗留太久,还是先回画院为妙。”
叶之仪顾及她的声誉,谢嫣来不及详看,收好绢帕与他一前一后落上门锁下了楼梯。
齐安和浮笙各自等在一旁,齐安见她下来,脸上浮起别扭神情,向她勉强道句安,最后干脆扭开头去。
画院里今日颇忙,因明日就需将画像呈上去过目,画师皆被储秀宫的嬷嬷叫去给未画成的秀女画像。
叶之仪是唯一一个不必去的人,浮笙啧啧道:“叶大人为何不必去”
齐安以关怀疯子的眼神觑她:“我们大人是画院画师之首,整日忙着修缮古画,绘制贺寿图,哪里来的功夫去帮秀女们画!再者,我们大人从不给人画小像,大人看不见人,只能靠手去感知五官,秀女们都是圣上王侯的女人,大人怎可动手动脚”
浮笙“噗嗤”笑出声来:“大抵顾……圣上还担心这些秀女看上叶大人,不管不顾跟他跑了吧?到时候可没人愿意做妃子了……”她跟着张太后叫顾棠叫习惯了,一时差点说漏嘴。
谢嫣在前头笑眯眯听着两个人的争吵,她猛然想起昨夜从他这里碰了钉子的张骜,脱口而出问他:“昨夜泠嫣的表哥张骜将军来找老师的麻烦,老师可有被他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