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嫣大为头疼。
何嬷嬷领着侍婢打水给他洗漱, 刚拿着帕子贴上他的脸,他便用力挣扎, 手脚并用推开何嬷嬷:“君容要嫣嫣!君容要嫣嫣!”
下人心里就是再气, 也不能朝着主子乱撒, 何况这世子又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同他置气,也是得不偿失。
何嬷嬷叹气作罢,她心口一软, 转身将手里帕子交给谢嫣。
“还是您来。”
谢嫣卷起袖口, 她接过被热水浸得湿润的涑帛, 双手展开四角, 牢牢贴上他的脸。
隔着一层薄软布帛, 他五官轮廓依然清晰。
挺拔鼻梁, 深刻眼窝,以及宛若叠翠峰峦的清俊眉骨, 谢嫣指尖所及之处,碰到的肌理骨骼触感均属上乘。
她帮傅君容擦净脸颊, 替他洗清双手,最后又亲自喂他含下漱口的茶水。
傅君容一口吐掉残茶, 抬起清透眼眸定定注视谢嫣。
他眼底迷离之色还未褪去, 被水渍打湿的碎发牢牢贴住鬓角,两颊上还染着淡淡红晕。
他这脸养得十分细嫩, 这两年多整日在府里闭门不出, 原先那一身蜜色肌肤已变得又白又滑, 仿佛一掐就能捏出一手水儿出来。
谢嫣扶着他坐到柳卿卿的梳妆台前,她拿过何嬷嬷特意稍出来的玉梳,一遍遍理着他的墨发,留神细细听何嬷嬷说起昨夜的事:“长公主昨夜审拿那两人审到半夜,齐胤死活不肯吐露一字,长公主身子撑不住,便先去歇息。方才老奴出去打听,才晓得长公主还未起来。”
“那就等殿下起来,我们再将世子的病知会她罢,反正他不出明日就能痊愈,早说晚说都无碍……柳卿卿这里似乎还有个小厨房,嬷嬷你不妨叫厨娘们蒸些糕点出来,先给君容垫垫肚子才是。”
何嬷嬷忙去传唤厨娘生火做饭,谢嫣梳好傅君容的头发,趁早膳还未呈上来,她翻出昨夜御医留下的金疮药,两手小心翼翼解开他脑袋处缠得又紧又厚的绷带。
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口已经凝固,伤口附近已结着一层厚厚血痂。
这伤口倒也不算多深,但若不好好调养,只怕会留下疤痕。
谢嫣拔掉瓶塞对着他伤口抹下一点药膏,傅君容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她的腰。
他一头扎进她怀里,凄凄惨惨高声嚎叫:“疼!君容疼!君容不要上药!”
谢嫣被他撞得差点扔掉手里瓷瓶,她将金疮药搁在铜镜前,拍着他后背耐心哄:“君容最乖,君容不怕疼。”
傅君容自她怀里仰头,他咬住下唇,通红眼角溢出几滴泪,可怜兮兮道:“嫣嫣……疼,君容不要上药……”
“你这伤不上药不仅好得慢,还会留疤,”谢嫣吹开他细碎额发,“乖乖听话上药,君容破相就不好看了……”
傅君容垂眼低低应了一声,谢嫣正要掰开他两只胳膊,他却搂得越发紧,眼睛一眨落下几滴泪:“君容怕,嫣嫣就让君容抱着好不好?”
谢嫣戳着他脸颊鄙夷道:“哭包!”
她搓热手掌,又往掌心倒了一团药膏,谢嫣轻托起他的下巴,小心细致地抚上他额角处的伤。
“疼就说出来,别忍着。”
她话音方落,傅君容又撅嘴叫起来:“疼……嫣嫣……好疼……”
谢嫣放缓力道,一边抹开药膏轻轻按揉,一边数落他:“昨夜我说好片刻就回去,为何要不管不顾跟来幸好只是被齐胤那厮打破了头,若是伤到性命,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要让我做寡妇?”
“君容舍不得嫣嫣,”他忽然抬眼望住她,浓密睫羽抖落点点光彩,眼瞳似乎也附上斑驳流光,“他们欺负嫣嫣,君容打死他们!君容要护着嫣嫣一辈子!”
她心知肚明,这样的甜言蜜语也只有当他痴傻才说得出口,换成他疯病痊愈,眼下怕是厌烦她还来不及,哪里会说这些。
谢嫣自嘲一笑。
方缠好他伤口,何嬷嬷就引着两个丫鬟端上几个盛着汤食的碗碟。
小厨房里当值的伙夫厨娘,都是定国公出征前特意拨给柳卿卿的,个个做事老实踏实,极得柳卿卿欢心。
谢嫣吩咐下去不过半个时辰,早膳便利落地端了进来。
她牵着傅君容坐回床榻边,在他身后堆起数个迎枕,又抖开被衾松松掩好他双腿。
何嬷嬷揭开汤盅盖子,舀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肉粥摆在一旁。
“厨房里吃食不少,有的之前就已备下,老奴去瞧了瞧,竟还有牛乳糕和梅赤豆糕,都是清淡易饱腹的,正好可以应付。”
谢嫣接过何嬷嬷递过来的汤匙,分一只放进傅君容的碗里,她给他系上口水兜,夹了几筷子菜蔬,眼神示意他:“吃吧。”
她并不时常喂他吃饭,傅君容从前被长公主养得太废,时刻都需嬷嬷跟在身边服侍。谢嫣有意教他自己穿衣吃饭,教了几个月,他争着抢着也要自己吃。
傅君容腾出右手拾起碗里汤勺,他费力地勺起一勺肉粥,正兴冲冲往嘴巴里送,勺子却“啪嗒”一声砸回碗里。
他指尖沾上粥汤,眼睛盯着那摔得四仰八叉的汤匙又皱起眉眼,“君容握不住汤匙……”
他绝望不已,双眼空洞又难过:“嫣嫣,君容是不是连手也摔断了?”
谢嫣急忙掀开他衣袖察看,她用力捏捏他腕骨,“有没有感觉?”
“没有!没有!”他捂住眼睛号哭,两只手晃得堪比风中落叶,“嫣嫣,君容的手断了!君容的手断了!”
何嬷嬷抓起一个生得壮硕的小厮,催促道:“快去请御医来!”
“不要御医!君容死也不见御医!”傅君容叼起一只木箸,使力砸向拔腿就跑的小厮,他抹着眼泪:“你们都笑君容!你们都嫌弃君容!”
谢嫣被他哭得青筋乱跳,他两只手骨骼无损,许是昨夜用力过猛拉伤了手腕,将养几日就能调理回来,这么哭死哭活真是吃饱了撑的。
她挪到他身侧,掏出帕子揩去他脸上鼻涕眼泪。
“无碍,只是伤到筋骨,修养几日就能养好,不会断。”
傅君容吸吸鼻子,放下两只手抽泣道:“真的”
谢嫣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君容想吃粥粥……”
谢嫣端起他的小碗,舀起一点肉末喂进他口中:“来,张嘴,我喂你。”
他噙泪点点头。
他含下半个汤匙,又捂住嘴倒向一边:“烫!烫死君容了!”
何嬷嬷摸摸汤盅,百思不得其解:“不烫啊!老奴还特意嘱咐厨子将粥放进温水里凉了凉……怎么会烫”
谢嫣就着傅君容的汤勺浅浅抿一口,肉粥的热气霎时在口中弥漫开来,粥食虽热却并不烫口。
“我给你吹。”她伸手捞起傅君容,他捂住嘴巴端坐一边,委委屈屈巴望碗里的粥。
谢嫣先抿一口,等晾得差不多才送到他口边,喂一勺粥再喂一口乳糕,一碗粥不多时就已经见底。
傅君容靠向她右肩,扭动身子轻声道:“嫣嫣也吃。”
这小子好歹还算有些良心,谢嫣又喂他吃下一碗肉粥,末了搁下空碗,擦净他嘴角处的汤汁。
她起身坐回葡萄纹圆凳,不料裙角却被他死死踩住,谢嫣腰带一紧,瞬间又跌回床榻里。
谢嫣摔得脑壳胀痛,她脚尖勾地撑着身子意欲爬起来,抬头但见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与她仅隔寸余距离。
傅君容俯身压住她,他尚且沾染泪痕的眼睛深深看她一眼,缭绕着梅香气的唇瓣突然舔住谢嫣唇角。
湿漉漉的舌尖绕着她唇形旖旎打转,这次舔舐与他以往任何一回都有着天壤之别,她愣怔间松开牙关,傅君容的气息便满满灌入她口中。
谢嫣竟觉得,这对于他来说虽是舔,却早已及得上吻。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妄想此时的他不再痴傻。
谢嫣眼眸一寒,正准备推开他,傅君容却自发离开她的嘴唇。
他坦坦荡荡与谢嫣对视,眼神无辜又天真:“嫣嫣这里沾到肉粥,君容帮嫣嫣擦干净!”
谢嫣哭笑不得,傅君容你是不是傻这哪是擦干净,这明明是被你舔干净的!
她用手肘挤开他:“让我起来!”
屋里的下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光,谢嫣草草用完早膳,又哄傅君容睡下。
眯了两个时辰,何嬷嬷才轻叩门扉一脸别扭地进来:“长公主唤您去正屋。”
长公主这架势,看来应是要接着审齐胤和柳卿卿这对野鸳鸯。
谢嫣拢拢鬓发,拨正发髻上的禁步,穿上袄子就要随何嬷嬷出去。
她的脚步声惊醒傅君容,他拽着她手臂死活不撒手:“君容要和嫣嫣走……”
这祖宗今早比以前还能闹腾,又不是个能生养孩子的主,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缠人本事,羞得何嬷嬷也不得不劝走下人,回避他们闺房逗趣。
然而他暂且是个傻子,与他说道半天,他也不一定能听得懂,或许还会认为她这个做下人的,仗着年纪欺负他这个世子。
这祖宗又吵着要跟去正堂,他昨夜受了一回伤,今日必须好好休养,长公主若是见他颠颠跟去,又要迁怒他们这些下人。
“世子您别闹!你这副身子骨跟去,莫不是存心要给我们世子妃招骂?”
“君容可以坐轿辇去,”傅君容奋力摇头,“君容担心嫣嫣,坏人要欺负嫣嫣,君容打死他们!”
谢嫣拗不过他,傅君容执意跟去也好,起码还能做个对证,叫那齐胤有苦说不出。
何嬷嬷寻来一驾挂着遮风帘的轿辇,又叫上几个护院抬着傅君容。
半途恰好撞上拖家带口的傅二太太,傅二太太领着二房女眷男眷笑吟吟同她打招呼:“呀!原来是世子妃,真巧!”
谢嫣皮笑肉不笑。
傅二太太刻意与她并肩而行不,她意有所指向谢嫣打探:“听御医说,世子的病明日就能好?”
“劳二婶牵挂,昨夜御医确实说过此话。”
“要二婶说,嫣儿你也该为自己做做打算,君容要是清醒,第一件事必然是与柳卿卿和好。你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妃夹在他们俩之间,里外不是人,定国公府又素来势利,你也应在府里寻一处依靠……”傅二太太顿了顿,又贴近她耳边道,“我们二房嫡长子……”
“嫣嫣,”傅君容猛地撩开帘子,他趴在扶臂上,向她伸出一只手,“还有多久才能找那坏丫头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