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矢车菊》
文/春日烬
2012, 12月, 机场。
阴沉的天幕之下, 冷风裹挟雪, 猛烈拍打着玻璃。
梁书书沉默地坐在空旷的候机厅内, 她对着被雨雪融湿的窗户轻轻呼了口气, 用手指在凝结的白汽上划来划去,又飞快抹掉。速度之快, 仿佛那是一个无法被公开的名字。
她低头凝视掌心那一枚精巧耳坠。以金线点缀的宝蓝矢车菊, 幽然绽放。另一枚耳坠在那个人手里,但此刻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
广播开始一遍又一遍召唤她的名字,她已改签了一班航班,现在是起飞前的最后十五分钟。
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头顶是呼啸而过的巨大声音,她必须登机了。
2012,11月,卢浮宫。
韦麟从书书身边经过时,闻到一阵凛冽的玫瑰药香,不由脚下一顿,他望向地板上正在临摹的女孩。
他疑心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书书盘腿而坐, 正专注盯着那名为骷髅之舞的银杯。那是出土自波斯科来阿来别墅的银器,在薄薄的银板上以捶打和雕金的技法刻出无数哀恸起舞的骸骨。
她画完最后一笔浮雕的细节, 在空白处写下银器上的铭文, 身边有个冷清沉静的声音念了出来:“请看这些哀伤的骸骨吧, 在有生之年畅饮取乐。”
她诧异地回头,视线往上,首先看见一双冷诮深然的眼睛,而后才是韦麟那张可令日月失色的脸,英俊得迫人,熟悉又遥远。
书书有一秒钟的眩晕。
“是你?”她脱口而出,在地板上坐得太久,站起来的瞬间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我们认识?”韦麟上前一步扶住她,挑眉问道。
书书迟疑地望着他,那种略带轻佻的淡薄笑意,断然不会认错。
还来不及开口,已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烫着大波浪卷发的红衣女子走过来,“韦,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书书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不,并不认识,刚才只是……认错人了。”
韦麟疑惑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她忧伤的神色,令他联想到薄暮时分被风吹落的晚樱。
“可我总觉得你异常熟悉,像在哪里见过。”韦麟开口。
书书轻轻笑了一下,“也许吧,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韦,走啦,再不走来不及了。”从身后走来的红衣女子试图挽住他的胳膊,催促他离开。
被唤作韦的男子不着痕迹地避开,对着书书点头示意,“那么,再见了,希望还有机会相见。”
红衣女子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又飞快落下。他转身离开,他们的背影一道消失在大厅入口处。书书独自站在空旷高阔的展厅内,卢浮宫突然安静得可怕,仿佛那些沉睡千年的灵魂就在这一刻苏醒。
凛冽的风袭来之际,书书正从地铁出来。她即将毕业,导师委托了一桩小小的工作,去剧组做临时的历史顾问。和对方约在晚上六点,时间尚早,她便先去了一趟卢浮宫。
冬日萧索,枯枝在阴郁的天空下,向行色匆匆的路人展示它们的颓败。书书用围巾裹住脸,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的专业实在不好找工作,简历从夏天投到冬天,未来仍然没有着落,巴黎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冷,这并不是一座想留就能留下来的城市。
她一路穿过圣日耳曼大道,最后疑惑地停在约定的咖啡馆面前——并不像谈工作的地方,里面的橘黄灯光和欢腾笑语,让人无端觉得温暖,她揉揉被风吹得发红的眼睛,推门进去。
2010,8月,印度洋。
远离了无孔不入的小报记者和走火入魔的疯狂歌迷,韦麟最近过的很不错,至少看起来如此。睡到太阳下山醒,在海滩上消磨剩下的时光,那里到处是麦色肌肤的曼妙女郎,露着一双长腿走来走去。
很快他就厌倦了这种虚伪的幸福假象。假期尚有一个星期才结束,却已觉得越来越累。现代人层出不穷的心理症结中,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款对应的是你。如果不喝得酩酊大醉,就没办法入睡,已经很久了,从他出道的那一年来算的话。
远离喧嚣的渡假生活并不能拯救他,韦麟眯着眼睛望着海边的天际线,柔暖晚风从他胸腔里穿过,就好像那里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洞。
像野狗一样蹲在路边时,他察觉到有人经过,周身环绕着一种凛冽的苦涩气息,和岛上那种连风里也要带着馥郁香气的氛围格格不入。于是他醉醺醺地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
是个异常纤细的人影,温柔地在他身侧蹲下,短暂地停留几秒之后便起身离开。昏暗光线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身侧传来的温润气息,如同清晨的第一滴露水,从枝头的蔷薇上缓缓滚落。
韦麟抬头笑笑,拿过身边的牛奶和椰汁红米饭——一种当地的特产食物,想必她把他当做了流浪汉。
他目送她离开,直到她走出街道拐角的阴暗角落,走在路灯之下。昏黄的灯光之下,她纤细的小腿在盛开的裙摆下若隐若现,她的影子被拉的无限长。韦麟突然想要接住那滴露水。
女孩走得很慢,身后传来车轮摩擦地面的轰隆声响,她却恍若未觉,步调平缓。驾着机车横冲乱撞的醉汉看上去也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韦麟惊惧地看着摩托车和女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霍地站起来,利箭一般冲了出去。他用尽全部力气将女孩推了出去。
还好,她没有受伤,只差一秒。
醉醺醺的车主来不及刹车,前轮直接撞上他的腰,他飞出去两米,然后被巨大的惯性带倒在地。摩托车歪歪扭扭地驶出一小段距离后,轰隆倒地,两个车轮还在徒劳地旋转着,车主被车压在地上,费劲爬出来,摘下头盔就开始破口大骂。
他耳边充斥着车主鸹噪的声音,说的是听不懂的外语。她珍珠般柔润光洁的脸慢慢靠近,她很慌张,快要哭出来,一直在说话。意识从他脑中飞速流失,他真想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那垂在她脸颊边的宝蓝色耳环跟着她的动作,来回摇晃,他握紧手中刚才在地上捡到的东西,她的脸渐渐开始模糊。
2010,8月,医院。
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明所以,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醒了,太好了。”温柔得如同春日柳絮的双手将他扶起:“要喝水吗?哦,不,不,我先去叫医生。”
她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病房外,韦麟僵硬地扭头,玻璃上映出一个被绷带包裹的奇怪人影,此刻他看起来就像一具穿越而来的木乃伊。
断了两根肋骨,右臂骨折,轻微脑震荡,眼睛被擦伤,没有大碍,医生冷静地宣布完他的伤势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安静的病房内只剩下他和还那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
她倒水给他,又去削水果,他用剩下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她,她的身影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无数印记,她仅剩的那一只宝蓝色耳珠晃来晃去,他开始头晕。
于是他开口:“你还好吧?”
女孩恍若未闻,拿着当地的特产水果递到他面前:“你吃吗?谢谢你救了我。”她郑重地在他面前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他残存的视力不足够让他看清楚她,只隐约看得到她温玉一样的脸,清澈的双眼,还有眼睛里藏着的忧伤。
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果,再度开口:“我叫韦麟。”
女孩带着一丝焦虑,盯着他的嘴唇,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低下头去。
韦麟突然明白了什么,吃惊道:“你听不见?”他随手拿过病历卡,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同时又困惑地自言自语道,但是你会说话啊。
我叫韦麟,你呢?病历卡上这么写道。
梁书书犹豫了一秒钟,“我叫阿盐。”
他开始在手机上敲出一行又一行的字,然后拿给她看,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用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交谈。从六十年代的迷幻摇滚谈到少年jump的最新一期连载,从江户川乱步的白头鬼谈到阿拉斯加的极光,从富士山的樱谈到如何开启一瓶波子汽水,最后一致同意岛上的气候好到令人生厌。
他隐瞒了自己摇滚明星的真实身份,她隐瞒了姓名和来历,在这一刻,他们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这颗星球上某个远离尘世的陌生角落,交换彼此的过往人生。天幕由漆黑转为微白,有稀薄的光从窗外透进来,即将天明。
“晚安。”最后她说,“你因我而受伤,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她趴在病床边迷糊睡去,浓黑微卷的秀发汹涌地散落,好像一匹黑色的绸缎,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抚摸的念头,盯着她秀美的侧影,而后安稳睡去。
像是被包裹在温暖的水流里,斑驳零乱的光影从眼前淌过,这种久违的静谧感让他不想醒过来。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最后他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
病房里空无一人。
他心中一凛,顾不得身上缠裹的绷带和骨折的手,迅速坐起来。白纱窗帘如水纹一样在窗口漂浮,矢车菊耳坠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只有风声在空气中流转。
她不在这里。
一直到他出院,她都没有再出现过。她消失了,如同清晨枝桠上被日光蒸发的朝露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疑心这是一场梦,他不明白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填补了他心脏的缺口,又在离开时顺手带走了那颗心。如果这一切都只是虚无的幻境,那为何他的心还会隐隐作痛。
韦麟松开紧握的手心,用尽全部力气,将那枚宝蓝色的耳珠抛向大海深处——那是她的耳珠,在昏迷的最后一秒他在事故现场捡到,剩下的那一枚,正垂在她的腮边,随着她的每一次开口轻柔晃动。
你因我受伤,照顾你是我的责任,这听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海潮轻涌,翻卷出白色的泡沫,犹如蓝色的幻兽,无声嘲笑他的愚蠢。
2012,11月,咖啡馆
她一路穿过圣日耳曼大道,最后疑惑地停在约定的咖啡馆面前——并不像谈工作的地方,里面的橘黄灯光和欢腾笑语,让人无端觉得温暖,她揉揉被风吹得发红的眼睛,推门进去。
轻柔的爵士乐如流水一般淌出,窃窃私语的情侣们不时相似而笑,像一帧定格在旧时光里的温柔照片,咖啡混合了奶油的焦香气息充盈她的整个嗅觉,即将圣诞,到处都是用心险恶的幸福感。
见到长椅上三个发色奇异的青年时,梁书书迟疑地停住脚步,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只是,为什么他也会在这里?
三个小时前,她在卢浮宫见过他。
两年零三个月前,印度洋海域的某座小岛上,他们有过短暂的交集,而后就像是融入广袤宇宙的两粒砂砾,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彼此的踪迹。
她僵硬地开口,因为紧张而脸色微红,“你们是白日梦乐队吗,我是梁书书。”
长椅右侧的红发青年率先发现她,对她露出明亮耀眼的笑容,又兴奋地推了一把身侧的黑发男子,“韦,我们的历史老师来了,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女孩。”
韦麟抬起头,眼底浮现一丝惊讶,“是你,我们这么又见面了。”
书书克制住自己想要拔门而出的念头,镇静地在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真巧。”仿佛这真的只是个巧合,而不是她期盼了两年的重逢。
事情商谈得很顺利,当红摇滚乐队为了新单曲要拍一只mv,为了配合歌词里古老的东方意象,需要拍摄一些西周青铜祭酒器的画面。她的工作很简单,提供所需的文字资料即可。
她刻意忽略掉韦麟望向她时的复杂神色,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那么明天见,梁小姐。”告别之际,红发青年礼貌彬彬有礼地说道。
拒绝掉了对方送她回家的礼貌提议,书书暗中松了一口气,方才韦麟锐利又专注地视线让她几乎招架不住,有一个瞬间她很想冲到他面前去问,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
外面开始下雪,细碎雪缓慢降落,城市犹如夜海浮光。她裹好围巾,离开时被一个声音留住,“夜里单身女孩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
语气冷淡,却不容拒绝。
他们飞驰在空寂的道路上,书书沉默地望向车窗外,纷乱的光影从她脸上淌过。
“你去过提希岛吗?”韦麟突然开口。
他淡漠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回荡,好似锋利的刀刃割开平静的气流,令书书无从躲藏。
“毕业旅行去过。”
“那里景色很美,我也去过一次,在那遇见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
他说了这句,却没有下文,书书等了一会,忍不住道:“那后来呢?”
韦麟偏头看她一眼,突然大力踩下油门,“她消失了。”
书书扭过头,不去想那别有深意的一眼,她对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高楼剪影发呆。细雪无声降落于漆黑的车顶上,他们在黑夜里沉默前行,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2012,12月
书书无聊地看着监视器画面,身披锦缎的吊梢眼女人在空阔的祭台上起舞。mv的剧情滥俗而老套,来自未来的太空武士穿越回古老的东方国度,遇见了他的一生挚爱,想带她回到他的国家,最后双双殉情。
把这个祭祀的画面拍完,她的工作就结束了。事实上,有没有她参与好像都无关紧要,她提供了数百页的文字与图片以供参考,但最后拍摄出来的仍是一个四不像。西方人眼中典型的东方意象不外如此:午夜时分的亭台、白缎子鞋、琥珀或者玳瑁的烟斗、组合在一起不知所云的汉字、眼尾上挑的男人或者女人等等。
书书默不作声地看着监视器上的图像,工作结束之后她就会离开这里,所以不管mv里的女人是吊梢眼还是桃眼,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即将回国。
“喝咖啡吗?”有人在她耳畔问道,“收工以后?”
韦麟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接近——并不是普通朋友的那种距离,如果正巧有人朝这边看过来,那就像是一对耳鬓厮磨的情侣。
她感受到他微热的呼吸,下意识地回避,“我喜欢喝茶。”
上个星期他送她回去之后,他们之间再无联系。她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落,自我安慰那不过是因为失业所产生的忧虑罢了。
“那就去喝茶。”
那一声“好”在她口中萦绕数秒,尚未说出口,有另外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打断了她,“韦,快过来,要补拍一个镜头。”
他突然伸出手来,极快地从她的发梢边掠过,“头发上都是金箔。”他用浅茶色的眼睛温柔注视着她,“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捋了捋头发,掉下来一些细小的金箔和彩珠,刚才拍摄时道具落在了她身上。梁书书站在角落里,望着废弃仓库中央那个笔直高大的身影,周围散落的人声和杂音如电流一般嗤嗤传过来。
“阿盐和韦麟是恋爱了吗?”
“啊,他们不是早在一起了吗”
“不知道,反正小道消息是这么说的。”
互相交换八卦情报的工作人员,小声嘀咕着从书书身边走过去。她目光所及的那个人,他身边已经站着其他女孩。是上一次在卢浮宫所见的红衣女子,刚才唤了韦麟过去,书书听见其他人称呼她,阿盐?
原来她也叫阿盐。书书无声地微笑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掉,可是这里分明没有起风。
韦麟收工时,发现书书已经离开。
芭芭拉凑过来,“韦,晚上一起吃饭吗”
“不了,我还有事。”他的声音醇和清冷,说出口的却是不容反驳的拒绝。
芭芭拉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用力捏紧手指,他对她一向如此,不冷不热,比一般人好上一点,因为她是他朋友的妹妹,他不肯给她多余的热情,他们的关系被牢牢限定在“朋友”的范围。她神色阴郁,身侧的工作人员瞧见异样,上前询问:“阿盐,你不舒服吗?”
“没事,完全没事。”妆容华美的女子闻言,在瞬间敛去脸上的阴霾,对着旁人展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她慢慢松开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被掐出深浅不一的印子,总会有办法的,总有一天,他会属于她。
在深夜俯瞰这座梦幻之都,是华美而冰冷的,纵然灯火琳琅璀璨,城市仍然清冷得犹如一个荒寂的梦。
这梦中尚有一个清醒之人,韦麟倚在阳台上,右手握着一杯加冰伏特加。冬夜,凌晨两点,六十八层高的顶楼公寓,自杀式的喝酒。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轻易让人拼凑出一帧沉闷文艺片的画面,深夜里郁郁寡欢独自喝酒的男人,或许是失业,或许是失恋,或是两者皆有,总之不开心。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唇边盛开一朵霜雪融成的,在这荒寂的夜里冷冰冰地绽放。即便是醉酒,她也从不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记得她流水般生动的气韵,光晕里珍珠般柔润的侧影,如春日柳絮般温柔的双手,却唯独记不起她的脸。
当时气恼她的不告而别,他便将那证明她存在的唯一信物,用尽全力抛进大海,却在下一秒就后悔了。他在午夜冰凉入骨的海水里,一寸一寸地摸索,好在扔的不远,在潮水退却后的海滩上,找到了她的耳坠。
这样反复,多么可笑。在他还未发觉也不愿承认的时候,他就陷入了疯狂的爱情。这种热病一样的症状,持续到现在,没有痊愈,没办法痊愈,可以治愈他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他目光迷离地看着手上那只宝蓝色耳坠,像是要透过它去看那虚空中的什么人一样,最后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书书费力地将两个大行李箱拖下来,而后对着清单开始收拾,最后发现少了一本笔记。
像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她干脆坐到地板上,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日常备忘录兼田野笔记。现在是凌晨三点,再过三个小时,天就会亮,再过八个小时,她会离开此地,永远不再回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佛手首饰盒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原本是一对的宝蓝耳坠,现在只剩一只,没办法再戴,却也舍不得扔掉,就那么醒目地放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她那初初萌动却又无疾而终的感情。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诉他,她的真实姓名。
那个时候,她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暂时失聪,赌气似的一个人跑去国外孤岛,说是毕业旅行,更像是潜意识里自我放逐。她的人生,堪称一个行走的优等生范本,从小到大,都是活在众人夸耀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到了21岁,连早恋都不曾有。天降横祸,她已经铺垫好以后要戴助听器生活的全部心理准备,却仍然心有不忿。她的人生总共也就任性了那一次。
那日清晨她伏在他床边睡去,醒来时天幕微蓝,天边是浓艳绮丽的晚霞,层叠铺开,像一场燃烧的大火。他还未醒,她便留了信息,去海边看落日,晚一点回来。
失聪带来的后遗症之一是间歇性的偏头疼,她从海滩上站起来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数条神经剧烈疼痛,最后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同一家医院。她第一时间跳下床奔赴他的病房,房内空空荡荡,只有大片的风无声吹过。
他不在了。
她失魂落魄,穿着病号服呆立在门口,骨折的人可以一天就出院吗,她想不通,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清洁阿姨从她身边走过,无奈地叹口气,这病房的人为何都疯疯癫癫的。前一天她进去清扫,病房很干净,只有零星被风吹落在地的纸片,她是一个尽责的清洁工,一丝不苟地清理掉所有垃圾。几个小时后,她再次经过,之前那年轻的病人正魂不守舍地站在床边,一如现在这年轻的女孩。
唯一庆幸的是,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怀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她等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送过来。后来她出国,换了新的号码,却仍然保留这个联络方式,等着有一天它响起,等着那边的人说,阿盐,是你吗。
她一直没有等到这个电话。
她人生的唯一一次任性,遇见了自己的爱情,在尚未来得及品尝爱情的甜蜜时,就被迫承受了离别的苦涩。
他们就像夜海之上航行的两条船,在各自的航向上有过一刹那的相交,而后背道而行。就在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时,她再次遇见了他。
纵然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还是固执地想要保留这个已经弃用的号码。
书书整个人陷在沙发的一角,把头埋在膝盖上,浓黑秀发如流水一般倾泻下来,遮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所有委屈。
乐队当天在体育馆有一场演唱会要开,上午便去了试音。
芭芭拉跟众人打过招呼后,在休息室内闭目养神,作为当红乐队的化妆师兼乐队吉他手的绯闻女友,工作人员对她十分客气,更深的原因,她哥哥是乐队所属音乐厂牌的老板。
小助理走了过来,“阿盐,要喝热可可吗?”
“不用了,叫我芭芭拉,别叫阿盐。”一向以淑女形象示人的女子并不睁眼,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轻微的不耐烦。
门锁阂上,休息室再度安静下来。芭芭拉睁眼起身,走到宽大明亮的化妆镜前。她打量着镜中的女子,咄咄逼人的、不容忽视的美貌,她涂满深浆果色唇膏的嘴唇满意地翘起。
芭芭拉在镜前坐下,拿起桌角以黑色缎带束扎的笔记本,随意翻阅。她忽地拧起眉头,表情也在一瞬间变得狰狞起来。是那个女人的,那个沉默的东方女孩。
女人的直觉让她不喜欢书书。她自信自己的身份再加上容貌,什么样的男人都能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现在还没有的,那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是韦麟对那只见过一面的女孩,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感,嫉妒的种子在她内心疯长,她却无可奈何。
芭芭拉初见韦麟,是在自家哥哥的宴会上。他俊美若天神,眼中浮着冷诮的笑意,对她礼貌绅士,却又不以为意。
她不甘心他的不屑一顾,却一直在碰壁,永远有一条不能跨越的安全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事情出现转机,是一次他因为密集的巡演疲劳过度,以至进了医院。她绝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在他病床前看护时听见他昏迷之中的喃喃自语,阿……盐,她咬着牙齿在心中默念。
再后来,似是不小心说漏嘴一般,她在韦麟面前泄露自己除化妆师外的另一重身份,一档摇滚电台节目的主持人,化名阿盐。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光芒,他的视线第一次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她便知道这一次赌对了,如同被拆穿隐秘心事的慕艾少女,芭芭拉捂着嘴,害羞道:“哎呀,说出来了,被人知道了。”
他对她自此之后,有了一丝温情的成分,但也仅限于止。有很多时候,芭芭拉都觉得韦麟虽然视线对着她,却并没有在看她,他看的,是她身后不可未知的什么人。
阿盐这个名字,她厌恶至极,却又不得不忍受。只有对着化名阿盐的她,韦麟的态度才会柔和起来。她不喜欢梁书书,和她讨厌阿盐的感觉,如出一辙。
芭芭拉随手将那本黑色笔记簿扔进不可回收垃圾桶。
第一轮彩排结束,乐队四人凑在一起抽烟。
灯光师的调试出了点问题,空旷的体育场内,数十名工作人员正聚在一起争分夺秒地忙着。韦麟放下吉他,吐出一个微蓝的烟圈,四人一路打打闹闹往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空无一人,芭芭拉已经离开。
不知谁起的头,四人开始玩简易室内足球。主唱故意对着韦麟将球踢过来,他侧身避过,飞起一脚,哐当一声,角落的不锈钢垃圾桶应声倒地。
众人哄笑。
“韦,你自己收拾啊。”贝斯手幸灾乐祸。
韦麟蹲在垃圾桶前,那本黑色的笔记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好奇地拾起,随手翻了两页——是她的笔记。
他顾不上细想为何笔记会出现在垃圾桶里,一页一页地翻,她繁杂的工作记录偶尔夹杂着心情日记,类似于今日暴雨,没有赶上地铁,又或者榴莲班戟和树莓茶,真是绝配,没有任何可以泄露主人真实心情的内容。
“今天sue没有来吗?”他随口问道。
“mv拍完就离开了。”主唱喝下一口杜松子酒,也随口答道。
拿着笔记的手轻微一滞,他已经翻到了最后,整整两页都是女孩娟秀的手写字体。
“在提希岛的时候,遇上了喜欢的男孩。也许从他在雨夜的大街上推开我的那一瞬间就喜欢上了。他有令人目眩的浅茶色眼睛,手指干净修长,说话的时候会笑,笑起来有疏离的轻佻感。不过还是喜欢他。”
“那时候我听不见,他在手机上写字和我说话,很温柔,也很有耐心。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那么多话,想着时间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我去海滩看落日,留了电话给他。”
“后来我在海滩晕倒,被送进医院,回去找他,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是隔了一天,他就离开了?我在那里多呆了一个星期,而他再也没有出现。”
“我一直留着那个号码,时长幻想,他会找到我,有一天我的电话铃声会响起。但是,从来没有。所以,我想,这终究是个错误。”
“两年零三个月后,我在卢浮宫见到他了,他身边站着其他人。”
时间显示为一个月前,在那之后,笔记的主人再也不写一个字了。
韦麟心中凝滞,他如遭雷击,原来如此,真的是她,果然是她。他日夜所思的女孩就在身边,他却没能认出来。他的心像是被破旧絮层层堵住,每一次呼吸之间,都是血肉剥离之痛。
拿出手机,他用轻微颤抖的手指拨打那通迟到已久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一遍又一遍,冰冷的机械电子女音不知疲倦地说道。
在茫茫人海中,他再一次弄丢了她。
“sue去哪里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极度紧张时,声音也会颤抖。
“你不知道吗,她要回国了,就是今天,现在应该在机场吧。”主唱专注盯着手上的psp,头也不抬。
韦麟拔腿冲出去。
“你去哪里,六点钟要开演唱会。”贝斯对着他的背影,诧异大叫。
头顶上是呼啸而过的巨大声音。
在汹涌的人流和杂音之间,他并没有找到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她留下的工作联络号码和另外一个,得到的永远是相同回应,关机。
体育馆到机场是一个小时的车程,现在是下午两点,演唱会六点开始,扣除掉一个小时的返程时间,他需要在剩下的三个小时内找到她。
他不知道她的航班号,不知道她的起飞时间,不知道她的目的地。这世界上的每一秒都有无数悲欢离合在上演,即便是这嘈杂机场,旅客们行色匆匆,藏着他们的故事,重逢或是离别,面无表情的去往自己的目的地。他不过是其中一个,她亦是。
在广袤的人海之中,他们再次失之交臂。韦麟颓然坐在地上。
纵然他此刻内心荒寂,只想喝的酩酊大醉,也绝不会任由自己的失魂落魄在舞台上显现分毫。这是他的职业精神。舞台之下人潮涌动,场内气氛到达高|潮之际,数万人声嘶力竭地齐声合唱。光柱迷离变换,红绿青紫,犹如幻境。
每天都有无数热情的歌迷写信来说,是你们的歌支撑了我摇摇欲坠的人生,你们是我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他望向半空中闪烁的光柱,嘴角泛起自嘲的笑意,他摇摇欲坠的人生里也曾出现一道光,他没有办法抓住。
这个笑被摄像机捕捉到,特写出来,舞台再次爆发出持续的呼号声。韦麟将手中的弹片仍向人潮涌动的海洋,**的头发垂下,遮住他的眼睛。
灯光扫向观众席时,一张张歌迷的脸快速在屏幕上闪过,激动的,悲伤的,哭泣的。他目睹这众多人的喜怒哀乐,而她正在云层之上的飞机里。
一念之间,他弹错了一个和弦。
返场两次,台上长达半分钟的谢幕,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演唱会完美结束。他回到后台之际,手机铃声堪堪响起。
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他习惯性地挂断。而后突然醒悟过来,那是她!
再次拨出那个号码之前,他察觉自己的心跳已在陡然间急速飙升。
电话接通后,是一小段春之圆舞曲,铃音过半又戛然而止,被人挂断了。他惊异地望着自己的手机,眼中写满不相信。
韦麟愣在后台的走廊里,犹豫要不要拨第二次。
身后突然响起女孩轻柔婉转的声音,“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猛地转身,她就站在离他十五米远的地方,左手搭着围巾和大衣,右手还扶着行李箱。
她不过是碰巧在机场看见他们的巡演海报,于是想着,反正已经改签了,就再改签一次,明天再走,去看完那场演唱会再走。
不过是想再任性一次,仅此而已。
书书慢慢朝他走去,最后站定在他面前,抬起头,轻声说道:“我回来,是因为想起,你拿了我的耳坠,女孩子的耳坠,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的,你拿了一只去,剩下的那只我怎么戴。”
她在他面前伸出手来,掌心处赫然躺着一只宝蓝色矢车菊耳坠。
而矢车菊的语是,遇见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