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笑道:“那我就走捷径了。”
锦衣卫有专人盯着京官、地方官的动向,事无巨细。
京官消息,每日上报,按月汇总;地方官消息,每隔十日上报,每两个月一汇总。
陆开林拿到手的消息,绝对可信。
当然,也有例外。像唐修衡这种极为警惕的人,私下出行不会被跟踪,除非他有意纵容;府里的侍卫经他安排,也会手段委婉地让锦衣卫夜间没法子在附近监视。
所以,锦衣卫能够上报的,只是他与唐府一部分人情来往。
薇珑凝神查阅消息期间,唐修衡备好纸笔颜料,按照心中所想,描绘正房的格局、样式。
薇珑最好奇的,是周夫人的前尘旧事。弄清楚这些,便能对周夫人的性情多一些了解。
至于德妃与父母的旧怨,她也想弄清楚,但因为打心底膈应德妃,便不急切。
陆开林则是态度冷静的旁观者,对谁都是不偏不向,照章程抽丝剥茧,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清晰明了地呈现在薇珑眼前:
葛家在名门贵胄扎堆的京城,门第一般。周夫人还是葛二小姐的时候,颇富才情,性子活泼飞扬。
程阁老系出名门,更是大夏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大才子。
周夫人及笄前两个月,程阁老乡试夺魁。那年春末,京城的状元楼里,官家子弟、闺秀、才子齐聚一堂,比试诗词、书画、棋艺。
程阁老毫无悬念地连过三关。最终与他一分高下的人,则是以往籍籍无名的周夫人。
人们到那时候才知道,葛家的二小姐是真人不露相,不曾展露才华,只是因为以往没将任何人当做对手。
诗词、书画,两人各有千秋,分别平局。
最终比试棋艺的时候,三局两平局,最后一局,周夫人棋差一招,惜败于程阁老。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随后,程阁老每隔一两个月,便以探讨学问为名,去周家做客。
周夫人及笄之后,因着才名在外,上门提亲之人颇多,但是,那些人无一能够如愿。
程阁老时年十九岁,程家却不曾为他张罗婚事。
外人不是很清楚程阁老的动向,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却是心知肚明,并且认定:等到程阁老金榜题名,便是请求皇帝为他与葛家千金赐婚之时。
然而事情并没这样发展下去。
转过年来,周夫人十六岁,春日,程阁老与济南廖知府长女定亲;夏末,周夫人与周国公定亲。
这一对才子、才女,以各自定亲、仓促成亲结束,惊掉了其时锦衣卫指挥使的下巴。
周夫人自定亲到如今,性子有了莫大的转变:再没有活泼飞扬的一面,示人的唯有温婉、柔和的面目。除去必须出面的场合,她都留在家里,抄写佛经、看书、打理内宅和自己名下的产业。
过的是特别单调、枯燥的日子。
一晃这些年,周家与程家从无来往。
直到最近,情形有了改变:
程阁老与周夫人,曾在状元楼见过一面。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相见,是程阁老两次相邀周夫人。
所为何事,到今日已不需赘言。
不是周夫人去请程阁老帮忙——这本是薇珑没料到的,但此刻,在得知旧事之后,心头释然。
那两个人,大抵是又一桩拗不过家族而终生错过的情缘吧。
薇珑把手里的资料放回信封,轻轻叹息一声,问唐修衡:“你能在这儿留到下午么?我这会儿懒得看周国公、德妃那些破事。”
“我整日都得空。”唐修衡柔声道,“这些你可以带回家去,何时看都行。”
“那太好了。”薇珑勾住他的颈部,看了看他已经描绘出的正房轮廓,商量他,“午间不要让小厮去酒楼买饭菜,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唐修衡讶然挑眉,放下手里的笔,“你会做菜?”这是他从没听说过的事儿,“现学现卖?”
“这几日才学的。”薇珑腻到他怀里,“明日是除夕,想给爹爹做一餐饭,哄他高兴一下。但是拿不准做的好不好吃,丫头们都说好,我觉得也就那样儿……”
唐修衡笑着捏了捏她的小下巴,“所以,就让我先尝尝,如实告诉你不足之处?”
“是啊。”薇珑老老实实地道,“真不是故意委屈你,赶到这儿了。”
“这明明是有口福。”唐修衡贴了贴她的脸颊,“我学过几道菜,要不要帮你?”
薇珑很意外,“你从没跟我说过。”
唐修衡颔首,“是刚到军营的时候,跟一个伙头军交情不错。我指点他拳脚功夫,他给我和阿魏、小刀做点儿像样的饭菜。一来二去的,觉得男人下厨也不丢人,就跟他学了几手。”
薇珑觉得有趣,“听起来,那时候偶尔也很清闲?”
“对。”唐修衡道,“那时有战事,但离我所在的军营很远,委实清闲了几个月。我和阿魏、小刀不是闲的满山打野味儿,就是挖空心思找赚钱的门路。彼时是想,功名可遇不可求,钱财却是用心就能赚到。还乡的时候,当不成有功之臣,当个高门里的财主也不错。”
薇珑忍俊不禁。
唐修衡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上进心的时候,真有点儿吓人。”
“别的我不是太清楚,你忙着赚钱这档子事,倒是知道一些。”薇珑问他,“怎么想的?”
唐修衡没瞒她,把期间种种如实相告:
起初是怕自己遇到急事,连周转的银子都拿不出,后来有了军功,就更怕手里没应急的银两。
他没什么开销,但是有些将士出身清苦,到手的军饷要养活一大家人,看不过去了,就明里暗里贴补一些。
家境不好又阵亡的将士,朝廷的抚恤只能维持三两年,打理不当,就要过回苦日子。那更看不下去,更要伸出援手。
再往后,他的名号越来越响,小刀经商也越来越上手,总算放松下来——不用再担心自己身无分文地回家,指着每个月的俸禄过日子。
这些经历,让他在反观世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讽刺: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在军营里打理三餐的就是男子,一个个也都是热血男儿,并且任劳任怨;
这世道看不起商人,可京城里这些官员,有哪一个不经商?
而且,很多官员的头脑,兴许都不及沈笑山十中之一。
薇珑听完,笑道:“自来如此,没法子。你啊,知足吧。皇上登基之前,朝廷是重文轻武,文官连先帝都敢数落,而且最容不得武官,动不动就联手打压有功之臣。”
唐修衡扬眉一笑,“说来说去,先帝挨骂真不冤。”
“这倒是。”
“走。”唐修衡拥着薇珑起身,“给你打打下手,好让你哄王爷开心。我也练练手,得空了给娘露一手。”停了停,又补一句,“就怕吓到她。”
“不至于。只是,太夫人少不得会心疼你。”
“心疼什么?但这事儿得尽早办。”唐修衡笑道,“等把你娶进门再下厨,不合适。”
这倒是。就算太夫人明白原委,内宅别的人却会想到别处去:娶妻之后,连下厨的事儿都肯做……他可是一家之主。到时候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厨房设在后罩房旁边。荷风前两日就带人来过一趟,锅碗瓢盆等一应物件儿都换了新的,室内收拾得纤尘不染。
这会儿,已经备好了两荤两素菜、做饺子的一应食材、作料。
两个人进门后,洗净手,卷起衣袖,遣了下人。
薇珑先要做饺子馅儿,之后和面,这是最耗时间的。
她忙碌期间,唐修衡帮她洗菜、切菜。
切菜的时候,薇珑时不时就看一眼,好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了?”唐修衡问道,“直说。”
薇珑小声道:“肚丝不能切成宽窄相同么?”
“……”唐修衡微微挑眉,“这意思是不是说,豆腐也要切得一模一样?”
“嗯,那样最好。”
唐修衡回想片刻,笑意更浓。前世与她一起用饭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现在他知道了:放到她面前的菜肴,总是特别的精致。那时没问过,现在才明白。
他找了一把专门用来切水果的刀,样子与匕首相似,他用这种最顺手。“你小厨房里的人,一直这样打理你的膳食?”
“嗯。”
“真是了不起。”刀在他手里迅速转了几转,“成亲的时候,千万把她们带上。”
薇珑斜睨着他,笑,“这还用你说?”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做银耳、蘑菇?”
“……”薇珑横了他一眼,“少揶揄我,那些不用讲究,但是我不是刚学下厨么?还没来得及学。”
“刚学就有理了?”
唐修衡笑了一阵子,慢条斯理地给她切菜,“当初练刀工的时候,都没这么仔细。”
“是是是,辛苦侯爷了。”
“你这哪儿是下厨啊,摆明了是找罪受。”唐修衡叮嘱道,“学几道菜就算了,以后别总进厨房。再有,不准做针线。”
凭她这个性子,要是缝衣服、绣花,少不得要针脚特别均匀,估计是缝三针拆两针……想想就头疼,亲眼看着估计得急得发疯。
“知道。”薇珑说到这儿,心虚地看着他,“我还想带上王府针线房的几个绣娘,人是不是太多了?”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不多。安置几个人而已。多几个出挑的绣娘,娘和二弟妹、三弟妹也能跟着沾光。”
王府里的绣娘,都是平南王依着女儿的喜好,特地命人去江南寻来的。
“但愿吧。”薇珑其实有些打怵,“你说我这么多毛病……等到了唐家,想瞒都瞒不住,太夫人会不会后悔啊?”
“想说什么?”唐修衡语带笑意,“要打退堂鼓?”
“没有。怕我招人烦。”
“有我顶着呢,你怕什么?”唐修衡道,“王爷担心过的事儿,娘也特别担心,恨不得每日絮叨我几回,就怕我委屈了你。”
薇珑听了,点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心绪放松不少。
想想也是,欢欢喜喜过日子最要紧,别的都在其次。
两人说说笑笑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唐修衡发现,薇珑眼下最拿手的居然是做饺子,不免有点儿惊奇。
薇珑解释道:“做过好多了,我院子里的人都吃过几次。”
唐修衡叹服。面食这方面,他没碰过,给不了她建议,炒菜倒是能给她一些切实有用的建议。
有些相同的话,厨娘也说过,可薇珑记不住,而他的话,她就能听到心里去,一字不落。因此,她自己都觉得,今日这饭菜,做得比以前可口。
将近正午,四色精致的菜肴摆到了宴息室里的饭桌上,等到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有了家的味道和年味儿。
薇珑包了六十个饺子,一口一个的那种。
“我这两天吃了好几次,有十来个就够。”她笑盈盈地递给他筷子,又把蘸料送到他手边。
唐修衡则是鲜少的食指大动,“那正好,我可是饿了。”
两人一同举筷,同时夹了一只饺子,又同时要往对方那边送。
四目相对,眼里都有了笑意。
“算了,各吃各的。”薇珑收回筷子,尝过一只饺子之后,笑得大眼睛微眯,“今日是真觉得像回事。”
“的确很可口。”唐修衡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不骗你。”
“嗯。”薇珑笑着点头,又分别尝了梅花豆腐、人参笋、麻辣肚丝和炒肝尖儿,“好像也还过得去。”又催他,“快尝尝。”
唐修衡失笑,逐样尝了尝,“不错。这回事,只要是用心做,味道就差不了。”
态度认真,又是为了至亲才做,只要不出不放盐、把醋当酱油的失误,菜就一定很说得过去。
薇珑完全放下心来。
饭后,唐修衡继续描绘正房的概貌,薇珑倚着他,继续看那些陈年旧事。
看到中途,她不自主地坐直了身形。
周国公年轻的时候,一往情深的女子,是德妃。
老一辈的锦衣卫里,有人曾无意间看到过周国公写给德妃的情诗。但也只是看了看。
其次,德妃进宫之前,有人曾在茶楼、诗社见过几次两人谈笑风生。
德妃入选到宫中数日之后,出了周国公与葛大小姐那档子事。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薇珑实在看不懂德妃这女人了,急切地往下看。
她的母亲徐氏,亲事定下来之后,德妃曾先后几次找到徐家挑衅。
徐氏并非柔弱的性子,从来没给过德妃面子,有两次闹得需要外人调停才肯作罢。
在徐家当过差的老人儿说有一次曾亲耳听到过,德妃让徐氏悔婚,把平南王让给她,随便开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徐氏理都不理她这个茬。
德妃也曾去过平南王府几次,那时老王妃还在世,高兴了就见一见,当面奚落几句,不高兴了干脆叫德妃吃闭门羹。
德妃进宫之后,挑唆着娘家凌家与徐家在官场上斗过一阵子,但没讨到一丝便宜:凌家老太爷被皇帝降职到七品,凌家四老爷流放千里,终生不可回京、入仕。
原来如此。
薇珑理清楚了原委。
德妃惦记着父亲,记恨母亲,连带的要整治徐家。
心里惦记着一个男子,却并不得罪钟情自己的周国公,甚至是常来常往。换个人,都会为了意中人,离别的男子远远的。可她不。
如果德妃能早早的拒绝周国公,不给他希望,那么,还会出周国公醉后调戏葛大小姐的事么?还能有周夫人替长姐出嫁的事么?
对一个男子没有男女之情,却始终把他牢牢的抓在手里,并且加以利用,让他去做自己手里阴险歹毒的刀,去伤害她求之不得的男子。
这一点,绝大多数女子做不到。
依德妃那个性情,一定暗地里洋洋自得很多年了吧?
薇珑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唐修衡察觉出她情绪不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别的细节,关乎令堂,不用继续追究。知道这些已足够。”
或许他已经知道,但是不想让她更生气。
薇珑嗯了一声,“德妃跟周国公的事情,得让梁湛、安平、周夫人知道。我这就去安排。”
“已经替你安排下去。梁湛和周夫人都在查这些,锦衣卫不会继续守口如瓶。宫里更好说,有刘允。”唐修衡展臂把她搂到怀里。女子之间的事,大多数都需要她自己应对,他能帮的也只有这些。
“哦。”薇珑轻轻吁出一口气,情绪慢慢缓和下来,“方才真是……气得我。”德妃之后,就是周国公,但是,那个人自有人整治,不需她费心。
唐修衡牵了牵唇,手里的笔未停。
“你也不哄哄我。”薇珑摸着他的下巴。现在跟他在一起,她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居多。
“正想着怎么哄你才好。”唐修衡继续描画片刻,才放下画笔,把她安置到怀里,用力亲了亲她的唇,“这样好点儿没有?”
薇珑笑起来,“太敷衍了,都不说几句哄我高兴的话?”
“我想想。”唐修衡双唇移到她耳畔,轻轻呵气,继而将那圆润耳垂含到口中,轻咬一下,“想听什么?”
薇珑身形一颤,下意识地别转脸,他却不允许。
“哪有你这样的……”她低声抱怨。
唐修衡瞧着她呼吸紊乱、面色微红,觉得煞是可爱,气定神闲地道:“那种货色,不需久留。迟一些就不会再碍你的眼,还有什么好气的?”
“这倒是。”薇珑怎么都挣不脱他的钳制,更不能阻止他作乱,用力咬了咬唇,才能尽量语气平静地说话,“我在斟酌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能办妥。”
“嗯。”唐修衡由轻咬改为细细的吮。
“很好玩儿么?”薇珑又气又笑,素白的手指到了他领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要我青天白日地轻薄你?”
“还是算了。”大白天的,他可不想让她弄得骑虎难下,便转而温温柔柔地吻了吻她的唇,“先把我们的新居理出个章程来,这个是大事。”
“这还差不多。”薇珑坐到他身侧,只片刻后又觉得不对劲,“你这个人……我要是哪天想不开,要色|诱的话,对你根本没用啊……”
虽然他清心寡欲没什么不好,但如果成亲后还像前世似的,她主动的时候居多……
她可没那个闲情。
倒也好,日子会特别特别清净。
唐修衡听出她言下之意,笑微微地凝视着她,“现在就试试?”
“不用不用。”薇珑连忙正襟危坐。真闹起来,他难受,她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她用手指用力点了点太阳穴。
不是告诫过自己,没事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细看了他一会儿,笑,不无戏谑地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原来女子也难过美人关,色心人|人都有。”
唐修衡作势起身,“这事儿得去床上细说。”
薇珑知道他是故意吓唬自己,逸出清脆的笑声。到底有几分怕他动真格的,身形向后退,好一番讨饶。
唐修衡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脸,“这笔账我且记着。”
·
转过天就是除夕。
一整日,爆竹声不绝于耳。
薇珑心情奇佳,上午亲自和几个丫头一起贴对联、剪窗花,下午去了外院,看着小厮们欢天喜地地燃放爆竹,随后去了莳玉居,父女两个一起给下人们准备过年的封红。
未到申时,薇珑回了自己房里,吩咐荷风去跟府里的厨房打过招呼,自己则去了小厨房忙碌,亲手做了四菜一汤,包好六十个饺子。
饺子将要下锅的时候,正好是平时晚膳上桌的时候,她让荷风帮忙煮饺子、装入食盒,回房换了身艳紫色衣裙。末了,亲自拎着食盒转回到莳玉居。
今晚,她让几个丫头留在自己房里,安心享用年夜饭。
黎兆先得知四菜一汤和饺子都是女儿亲手做的,为之动容,“真是长大了。快坐下。”
薇珑笑着落座,“以后得空就给您做。”
“怪辛苦的。”黎兆先笑着瞥吴槐一眼,“你一定早就知道吧?”
“不知道。”薇珑与吴槐异口同声。
黎兆先哈哈地笑起来,“两个骗子。”继而一如往年,让吴槐落座。
吴槐满脸是笑,“小的今日有福了,能尝到郡主亲手做的饭菜。”随后执壶倒酒。
今年破了例,黎兆先让薇珑也喝一小盅,“有些场合,女孩子偶尔也要喝点儿酒。这酒性子温和,没后劲,你喝一些也无妨。”
薇珑笑着称是。
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用饭。薇珑做的菜肴、饺子,两个男人吃了不少,满口称赞。
饭后,父女两个分别给外院、内宅的下人们发了封红,之后坐在一起守岁,过了子时,薇珑回房歇下。
大年初一,父女两个同时出门去宫里,分别给皇帝、皇后拜年。
初二下午,柔嘉来找薇珑,穿着大红色缂丝褙子、墨绿色裙子,衬得容颜更为明丽、娇媚。
薇珑给柔嘉的新年礼物是一架音色、做工绝佳的古琴。
柔嘉给薇珑的礼物则是一匹枣红色宝马,“父皇新得了几匹宝马,本就要尚你一匹。明年不是要你帮我建园子么?他知道你为了节省时间,偶尔要策马出门。我就央着父皇让我挑选,他也没辙,只是无奈地说我总是跟他抢着送人情。”
薇珑由衷道谢,又道:“改日进宫,当面向皇上谢恩。”
“到时候,园子过得去就行,我们两个结伴出去踏青才是要紧的。”柔嘉笑道,“等你嫁了人,机会就少了。”
薇珑笑着递给柔嘉一块梅花糕,“说不了几句,就要扯到我的婚事。快吃些糕点。”
柔嘉笑容明媚,“这可是实话。”吃了一块糕点,说起安平公主,“那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当日被掌掴的不轻,脸肿的不成样子。我特地去看了看,总算解气了。德妃也没给她好脸色,听说责骂了她大半日。到今日,她都闷在宫里,一来是觉得没脸见人,二来……”她语声转低,“一定是闷着想主意报复呢。我在宫里会尽量命人留意她,你在外面也要事事当心。”
“嗯,我晓得。”薇珑道,“你也是一样。按理说,安平公主不敢打你的主意,可是她身后还有德妃、端王。”
“这我也想到了。”柔嘉认真地道,“日后一定会更加谨慎。”
薇珑握了柔嘉的手,“害得你卷入这种是非,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这叫什么话?”柔嘉笑道,“日后你嫁到婆家,记得在唐侯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就行了。他肯在关键时刻帮我一把的话,我这辈子都不用愁。”
“又来了。”薇珑笑着去呵柔嘉的痒。
柔嘉笑着躲闪的同时,手也向薇珑肋部伸去。
两个女孩子嬉闹起来。
·
春节自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今年亦然。
正月初四,夜,梁湛轻车简从,应邀来到周府,进到外院书房。
周夫人身着玉色褙子,坐在太师椅上,头上只有银簪、珍珠耳坠两样饰物。
她望着梁湛,眼色深沉,笑容似有若无。
梁湛拱手行礼,“夫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周夫人素手落在放在茶几上的几页纸张,“查到了德妃娘娘一些前尘旧事,心中感触……已非瞠目结舌可言。”
“……?”梁湛神色一整,“可信么?”母妃的前尘旧事,引得周夫人瞠目结舌……不知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从来没有开玩笑的闲情。”周夫人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丫鬟,“请王爷仔细瞧瞧,上茶。”
梁湛落座,敛目细读,越看脸色越白。
周夫人双手安静地交叠在一起,敛目看着脚尖,静静等待。
等梁湛看完,周夫人抬眼望着他,玩味地笑了,“这些事,王爷应该也有耳闻吧?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梁湛默认。他前两日听付兴桂说了两句,就斥责胡说八道,再不肯听。
“由不得不信。”周夫人道,“这些事,知情人少不了,只是,没有任何人敢提及而已。”
已经进宫的妃子,传出闲话,在皇帝看来,等同于给他戴了绿帽子,妃子不得善终,知情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夫人继续道:“我这两日都在想,这笔账该怎么算?国公爷活着、死了,对周家来说都一样;我这些年,也几次生出过遁入空门的心思。只是,周家的后人不该因长辈陷入绝境——我不能宣扬这件事,虽然,我憎恶德妃。”
梁湛面色青红不定,恼怒于母妃的事情,此刻又真是无地自容。
“如果一定能将平南王扯上,我在所不惜。可是,人家清清白白,从没将你那个母妃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些年了,德妃只与我家国公爷来往。”周夫人讽刺地一笑,“知道了这些事,我才明白,我的儿女为了儿女情长犯浑犯傻所为何来。”
她也明白,梁湛之前为何能把周益安撇在一边求娶黎薇珑。
“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至理。”
梁湛听得出她的未尽之言,面颊烧得厉害。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周夫人意兴阑珊地道,“请王爷娶周家女的事,本就是强人所难。到了今时今日,你忘掉就好。”
“两家结好,不一定利用裙带关系表明诚意。”梁湛终于能说话了,“别的事情,我若能尽力……”
“免了。”周夫人轻一摆手,“我看到你,就会想到德妃娘娘,之后就会想到她暗地里得意了多少年。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从没这样厌恶过一个女子。”
“……我知道了。”梁湛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我与周家交好的心思,不会变。我母妃这些事情,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抬眼,定定地迎上周夫人的视线,“夫人也清楚,对于您这样的人而言,清者自清并不是至理名言。如果程阁老相助,是因陈年旧事;如果程夫人知道,是程阁老求着您要帮周家,她会作何感想?”
“我的确曾为此犯难。”周夫人笑容冷冽,“但是,王爷不明白一个道理:无欲则刚。对于一个活着都嫌烦的人女子而言,她没什么不可失去。若想玉石俱焚,我随时奉陪。”
“夫人言重了。”
周夫人似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对于一个生来就是名门贵胄的男子而言,除了至亲,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我指的是平南王。他这也是无欲则刚。
“我劝你不要跟他斗,不要丧尽天良——你有一个疯子一样下作的母妃,险些置他于死地,是你们母子欠他的。假若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不如在我周府后园的歪脖树上吊死。
“我不知道黎郡主知不知道这些,但我相信,她就算知道,也会缄默。她孝顺,不会让双亲陷入是非卷入流言。
“说心里话,我是不得不与黎郡主为敌——我的儿子、夫君缺理在先,明知她不会放过我们,我就只能设法保住现有的地位,试着去将她推入弱势。但我不会用你们那种手段。
“请你务必记住。
“你母妃身死那一日,兴许是周家与你交好之日。
“言尽于此。”
周夫人站起身来,走向里间,吩咐丫鬟:“送客。把世子、国公爷请来。”
·
周国公像是斗败的公鸡。
周益安一副丢了魂儿的德行。
周夫人看了两个人半晌,强压下了心头的火气,遣了丫鬟,和声道:“这么晚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情让益安知道。”
父子两个都不说话,倒是很默契地同时喝了一口茶。
周夫人杀人的心都有了,面上却是不显分毫,对周国公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打断,多嘴说一个字,我就唤外面的护卫进来,服侍你喝一杯让你当场暴毙的送行酒。”
周国公这才抬眼望着她,眼神惊疑不定。
周益安与父亲的反应大同小异。
周夫人把德妃的事情详略得当地跟周益安说了,此外,说了周国公当年酒后无状、轻薄她的姐姐的事情。
周国公聆听期间,头垂得越来越低。
到这时候,周夫人反而笑起来,对周益安道:“你有个情圣父亲。我了解这些事情之后才明白,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因何有了那次的飞来横祸——她的双眼、笑容,与德妃娘娘有几分相似。”
周益安起初像是做梦一样,眼神茫然但是直勾勾地盯着周国公,慢慢的,眼里浮现恨意,越来越浓。
这是他的父亲?
辱没了姨母的清白,连带的葬送了母亲的一生。
现在他长大了,这个做父亲的又引导、纵容他去害人。
最可耻的是,这所谓的父亲,是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的唆使。
哪里还算个人?
得不到的,就那么好?宫里宫外相隔,那女子又已为皇帝生下一儿一女,而且心里钟情的是平南王。
凡事都要讲个值不值得。
“你图什么?”周益安听到自己变得极为沙哑的语声,“嗯?你图什么?!”
“……”周国公无言以对。就算有像样的理由,面对着恨不得随时杀了他的妻子、对他满腔憎恶的儿子,又如何能够说出口。
周夫人惨然一笑。
是啊,这男人图什么?
她起初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他与德妃有过一段旧情,又见梁湛是可造之材,便起了不该有的妄念——那已经很愚蠢了,所以当时她不想询问,怕自己听他亲口说出后气得吐血。
可是真正的原因呢?
是这样可笑。
小丑一样被一个女子玩弄于鼓掌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毁了姐姐一生的夫君。
对于自己,她倒是没什么后悔的。
路是自己选的,过好过坏都怨不得别人。
要后悔,也只能后悔一双儿女成了现在的样子,是她疏于管教,更是她迟钝——原本真以为自己心如顽石,真的不喜欢儿女,可在他们吃亏、落难的时候才发现,心疼,疼得厉害。
原来她也有慈母心肠,却迟来了十几年那么久。
周国公鬼迷心窍,她犯的错也不少。
周益安瞪着周国公,双眼慢慢发红。他的手死死地握成拳,骨节发出声声脆响。
“娘……”他转头的样子显得有些吃力,“这个人……这个人……”他想说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您的夫君、我的父亲?他不愿意相信,他情愿不曾来到这世上。
周夫人无法与儿子对视,低头看着脚下。
周益安双手撑着座椅扶手,费力地站起身来,“娘,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要么我走,要么——他消失!”
周夫人没说话。
周益安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
周夫人随之出门,缓步走在通往内宅的路上。
随行的心腹双晴低声询问:“夫人打算如何安置国公爷?”
周夫人停下脚步,抬眼望着清幽、黯淡的月色,“要给他安排个应有的下场。我倒是有几个法子,只是不知效果如何。”她苦笑,“无妨,又不急,逐个试一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