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走出水榭之后, 德妃凝视着周夫人,沉吟片刻, 问道:“那些前尘旧事,你为何要告诉端王?”
周夫人微笑,“臣妾先前起过糊涂心思,有意与端王爷结亲。知晓那些事情之后,改了主意, 自然要知会王爷一声。没个像样的理由, 王爷不会相信,我只好实话实说。”
“是你先提出结亲的?”这是德妃没料到的事情。
“没错。”周夫人颔首,“不过, 这与德妃娘娘无关吧?娘娘同意与否, 端王都不会在意吧?”
德妃闭了闭眼,“我知道, 你得知枕边人被我利用多年之后,心里恨死了我。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居然没有幸灾乐祸, 当真是好涵养。”
“凡事有利有弊。”周夫人一笑,“我只看益处就好,别人的样子,与我何干。”
“你那个夫君,当真是不堪用。”德妃定定地望着周夫人。
“幸好他不堪用。”周夫人仍是心平气和,“否则,我还不会醒觉, 我的儿子还会继续跟随他走在歧途。”
“你能想开就好。”德妃牵了牵唇,“我年少时就知道,你满腹才情,极为聪慧。所以始终不明白,你怎么会选择嫁给周国公?”
周夫人悠然一笑,“我也晓得娘娘年少时一些事,对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匪夷所思。”
德妃问道:“毁了你这一生的,到底是廖家,是你姐姐,还是你自己?”
周夫人笑意加深,“那么,娘娘呢?你的今时今日又作何解释?”
德妃不答反问:“你姐姐有意中人,那人是谁?为何你代她出嫁之后,也没娶她?说到底,是那个人害了你们姐妹一辈子,可你为何始终无所作为?”
“为人最大的忌讳,便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心。”周夫人眸子微眯,“你认为理所当然的,恰好就是别人鄙弃的。”
“有些男子,就该死,就该被利用。”德妃唇角上扬,竟恢复了几分平时才有的傲慢,“谁叫他蠢,谁叫他下贱。”
周夫人闻言转头,望向款步往回走的薇珑,又凝望梁湛片刻,末了转头看住德妃,笑容璀璨,“娘娘说的是。有些男子,就是下贱。已经有主的人,他还要惦记。”
“……”
年轻的时候,德妃与周夫人只有几面之缘,印象是容颜明艳、笑容甜美、性子肆意飞扬。她没来由地讨厌那种女孩子。
这些年各过各的日子,周夫人又深居简出,相见时少,可近年来每次相见,德妃都无法把仪态端庄、笑容温婉的贵妇与当年的廖二小姐联系起来。
直到这一刻,周夫人的样子,与德妃记忆里的少女有了几分重叠。
周夫人的话却还没说完:“假若郡主效法德妃娘娘,上上策就该是一直哄骗着那下贱的男子,让他十几年甚至一辈子为她所用。谁叫他蠢,谁叫他下贱呢?”
她语气柔和如这三月里的春风,眸子里却闪烁着霜雪一般寒冷的光华。
德妃脸色发青,想反唇相讥的时候,看到薇珑渐行渐近的身影,只得噤声。
周夫人莞尔一笑,眸子里的冷意消减,却仍是亮晶晶的。
薇珑回来之后,便看到了二人神色迥异的情形。
“方才说到哪里了?”周夫人作势想了想,看向薇珑,笑道,“德妃娘娘说,缠着名花有主的人的男子,甚是愚蠢、下贱,我深以为然。郡主呢?”
薇珑略一思忖,忍不住唇角上扬,“我自然也是这样认为。”
周夫人又道:“德妃娘娘还说,这种人,就应该被拿来利用。”略停一停,笑道,“你方才不在,我们就谈论这个话题了。”
薇珑不难猜出大致情形,大眼睛里都有了笑意,“这我可就不能赞同了。”
“哦?怎么说?”周夫人饶有兴致地道。
“用人之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样人品的人,如何可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会用,躲避或是除掉还来不及呢。”薇珑笑盈盈地看着周夫人,“更何况,若无必要,女子可不能生出那等心思,真有那种心思的话,品行岂不就是与那等男子一样了么?”
周夫人颔首一笑,眼里有真切的欣赏和赞许。这女孩子的几句话,把是非轻重都摆出来了,意味的是晓得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搭话的同时,把德妃好好儿地挖苦了一番。
德妃心口剧烈地起伏着,指向二人的手微微发抖,“是不是你们联手?嗯?是不是你们害得我?!”
周夫人一笑置之。
薇珑则是敛了笑意,一脸无辜,“德妃娘娘的意思是,你病的不明不白?这可是因为做过不清不楚的事?世事可向来都是一报还一报。”
德妃切齿道:“怎么?有胆子暗下毒手,没胆子承认么?!”
周夫人先一步把话接了过去:“你对别人下毒手前后,可曾告知?”
德妃无言以对,手抖得很是厉害,到了她无法控制的地步,索性唤宫女:“让她们滚!”
薇珑与周夫人笑着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去两步,薇珑回眸望向德妃,“方才我对端王说,您身子骨不舒坦,建议他过来看看您。他说不必,早已料到,等会儿跟周夫人说几句话才是要紧事。”
这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妃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薇珑嫣然一笑,转身离开。
周夫人并没去见梁湛,称自己忽感不适,要赶回家中在佛前上香。
薇珑与周夫人快到宫门口的时候,安平公主赶上来。
二人恭敬行礼。
安平公主低声问道:“那些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们害的我母妃病成了这个样子?”
做女儿的,有个德妃那样的母亲,固然会引以为耻,但是,多年的母女情分摆在那儿,心里再膈应,也到不了盼着母亲去死的地步。
薇珑与周夫人都明白这一点,对安平公主这样的询问,也就不以为意。
薇珑道:“实在不明白殿下所指何事。我与周夫人只是陪德妃娘娘说了一会儿话,怎么就被安上了这样大一个罪名?”
周夫人赞同地颔首。
安平公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抬手指向周夫人,“一定是你!”
薇珑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周夫人倒是不以为意,说起了另外一桩事:“正月首次举办宫宴之前,我请端王到府中,将事关德妃娘娘的前尘旧事和盘托出,继而表明态度,周家子女绝不会与端王或公主殿下结亲。眼下周家、程家已然定亲,殿下大可安心,我周家再不会有高攀的心思。”
安平公主愕然,费力地思索着:是在宫宴当日,她去找哥哥,得知了母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哥哥说要与周家结亲,婉言劝她嫁给周益安……
而周夫人刚刚所说的……哥哥在宫宴之前就知道了母亲那些事,还是决定要与周家结亲?!
她觉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转身,踉跄着跑远。
“也是个可怜的人。”周夫人轻轻叹息。
“的确。”薇珑颔首。
“我是不是不应该跟她点破这一点?”周夫人问薇珑。
薇珑一笑,权当是长辈在考自己,“点破了,她兴许还有清醒的机会,给自己谋取一条出路;不点破的话,她这一生,就要被兄长拿捏在手心里。夫人此举是善举。”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是这般伶俐。”周夫人瞧着薇珑绝美的容颜,笑容里有伤感,“可惜,我的儿女不似你。”
“失怙的儿女早当家。”薇珑一笑,“哪有如意的人。”
“的确是,都不容易。不是命定辛苦,就是自己铺好了辛苦的路。”周夫人抬起手来,帮薇珑拂去肩头一片粉色花瓣,“你与唐侯爷的婚事,我一直没有当面道贺,此刻说声恭喜。希望你成婚后事事如意,但愿我们两家的矛盾到此为止。”
“多谢夫人。”薇珑由衷道谢。
周夫人苦笑,“庙里那一个,我交给你,横竖也就那样了。她认命了,我也就认了。我只怕家里那个不省心,若是想不开招惹到侯爷头上……”她拍拍薇珑的肩,“等你有了儿女就明白了,天下父母欠儿女的居多,为了儿女,明知是错也要犯错。”
“夫人的话,我明白。”薇珑语气诚挚,“我想的也与您一样。若有可能,周家不要与端王牵扯不清。”
“这些我考虑过。”周夫人笑了笑,“只怕世事不由人。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何况,我需要防的人那么多。”
薇珑笑道:“这倒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
翌日下午,梅花阁。
唐修衡站在新添置的花梨木大画案前,左右端详。
薇珑走进门来,待得阿魏带上门,小鸟一般欢快地跑到唐修衡身边,勾住他的脖子。
唐修衡笑开来,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闻着她好闻的香气,满足地叹息,“这一阵想得我,总算见着了。”
薇珑笑着勾低他,“才不信你哄人的话。我要是不写信,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见着你。”
唐修衡笑得现出白牙,“胡说。岳父大人与我时不时碰面,我怎么好意思寻借口去见你?”
“……也是。”薇珑戳着他的心口道,“今日忙不忙?能留多久?”
“一个时辰。”唐修衡道,“下朝之后,我就回了家中督造正房、小佛堂,这一天下来,总得去都督府转一圈儿。”他歉意地笑了笑,“近来也需要跟开林、笑山时时碰面,委屈你了。”
“我晓得你忙。”薇珑携了他的手,转到矮几前落座,“我就是想看看你,怕你七事八事的累到。”
随后,两个人说起近来的一些事情,近到薇珑昨日进宫,远一些便是周家、程家结亲,末了困惑地道:“程阁老不必说,要成精的人物,周夫人也是明智的人,结亲其实没太大好处吧?万一……”
唐修衡犹豫片刻,“结亲也不是周家与程家结亲。”之后,把程阁老两个女儿的事情讲给她听。
薇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唐修衡对她一笑,“以程阁老为人处世的习惯,想必不会隐瞒周夫人和周益安,他不会允许来日的小夫妻两个看轻周夫人。”
“这个人……”薇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唐修衡道:“委实可惜。”
他记得,前世他兴兵北上之际,程阁老辞官致仕,独自离开京城,去向不明。
四十多岁的男子,又身居首辅高位,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程阁老却毫无留恋地放弃。顶梁柱一走,家族乱成了一锅粥,程家就此倒台。
程老太爷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病倒在床,数日后病故。
他对此事很是疑惑,但始终没追究原由,毕竟,程阁老从不曾与自己或薇珑为敌,查不查根本没必要。
到今生,周家提早陷入困局,便使得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程阁老的生平引起了陆开林的好奇心。他前世的困惑,随之有了答案。
薇珑也记起了一些事。
前世的周夫人,在周益安失去踪迹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最终万念俱灰,是在梁湛登基之后。
周清音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周夫人反倒生无可恋,两杯毒酒,杀了自己,也杀了周国公。
周夫人辞世之后,周清音在宫里的处境一落千丈:德妃嫌弃她,梁湛连回后宫的时候都很少,由着婆媳两个窝里斗。
这些事,因何而起?是因为他们在那时候才知道德妃那一辈人的恩怨纠葛么?
应该是。
随后发生的,便是程阁老致仕。
“济南廖知府、京城廖家,这两家是不是同宗?”薇珑要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济南廖家,最终是怎样的下场?”
“是。几十年前,两位廖家老太爷分宗,一个在地方上,一个因儿子进京为官来到京城。在那之后,两家应该还有走动。”唐修衡知道她也想到了旧事,“程阁老致仕前,问罪济南廖家,那一家人的下场还好,流放至交趾。”
流放数千里……可他说下场还好。薇珑不由得笑起来,随后,她思忖片刻,觉得自己隐隐看到了当年关乎程阁老、周夫人是非的轮廓。唯一不知答案的,是当年廖大小姐的意中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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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益安在母亲院门外踌躇许久,最终还是迈步进门。
周夫人正在翻阅外院的账册,见他进门,温和一笑,“有话跟我说?”
“是。”周益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娘,昨日我去了程家一趟,程阁老与我说了一阵子话。”
“嗯,听说了。”周夫人见儿子很为难的样子,安抚地一笑,“他与你说的事,我大抵猜得出。你仍旧同意结亲的话,我会帮你风风光光地把程二小姐迎进门;你心里不自在的话,也无妨,直接告诉我就行,我帮你把这门亲事退掉。”
“没。没什么不自在。”周益安抬眼凝望着母亲,“不用退亲。我昨日就跟程阁老这样说的。”
周夫人放下账册,有些不解了,“那你过来见我,是——”
周益安走到母亲跟前,“昨夜,我去他病榻前看了看,他跟我说了一些事,一些您年轻时候的事。”他,指的是周国公。
“哦。”周夫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娘……”周益安握住了她的手,“您,后悔过么?”母亲嫁的是那样的一个人,生下来的儿女,又都是不长脑子的糊涂鬼,“后悔有我这样的儿子么?”
“怎么会。”周夫人抬起手来,迟疑片刻,捧住了儿子的面容,“要说后悔,只是后悔到如今才醒过神来,才想尽力帮你过得踏实一些。”
“娘……”猝不及防的,周益安落了泪。他想问母亲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是如何独自消受那份终生的遗憾的。
母亲坚韧、明智,在当初,也想过把日子过好吧?最起码,那时想让姨母觉得自己过得还好。不然的话,不会有他和妹妹的出生。
最终让母亲心灰意冷的,是姨母的去世,应该还有与父亲之间的种种不能调和的矛盾。
于是,索性关上心门,清净度日,想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到最终,他与妹妹被父亲养歪了,不给母亲清净。
“娘,”周益安跪倒在周夫人面前,“日后,我凡事都听您的。”
周夫人眼中浮现出泪光。她用力眨了眨眼,笑,“好,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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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与唐修衡见过那一次之后,又有很久没能碰面。
四月、五月间,梁湛曾先后两次设法让吏部的人提议黎兆先、唐修衡离京办差,都未能如愿。
两次都是一样,率先出面反对并推荐更合适的人选的,是程阁老,其次是宁阁老。
程阁老的意图很明显,亦在唐修衡意料之中。虽然如此,两次事后,他还是诚心诚意地致谢。
程阁老只是闲闲一笑,“五军都督府不能没有你,我这也只是卖个人情罢了。我周围小一辈的人,日后还望侯爷关照几分。”
唐修衡笑着颔首。六月,他通过宁阁老给梁湛找了个差事:去山西兴修河道。
这件事,程阁老赞同,皇帝也无异议。
梁湛以德妃病重为由推辞,皇帝不悦,当即道:“你的意思是,皇后不会妥善照顾你的母妃?对你母妃尽孝,还是对朕尽忠,你看着办。”
梁湛别无选择,只得尽快离京。
他这一走,没几个月回不来。平南王府、唐府,包括周府都松了一口气。
为他这次出行私下里忙碌起来的,是陆开林和沈笑山。
六月,柔嘉公主与薇珑先后及笄。
皇帝与皇后对此都很重视,两个女孩的及笄礼办得分外隆重。
薇珑的及笄礼之后,皇帝情绪颇佳,满心盼着薇珑出嫁,又与皇后没事就给柔嘉挑选如意郎君。
柔嘉听说之后,跟皇帝好一番撒娇,说满心盼着能多陪伴父母两年,姻缘的事过两年再说。
皇帝见她态度坚定,也就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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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薇珑有点儿打蔫儿。
再有两个月,她就要出嫁了,很多事再不能拖延:陪嫁的丫鬟、陪房的人选要确定下来;母亲当年的嫁妆,她要接到手里,清点一番;父亲额外给她置办的嫁妆,包括田产、铺子和库房里诸多历代珍藏的宝物,也要她亲自过目,做到心里有数。
这些事,对于她而言,前世顾不上,都让吴槐打理,今生亲自着手,心境便有所不同。
有时候心里很难过。
像是搬出去自己单过一样,问题是这一搬出去,就是唐家的人了。
舍不得。
黎兆先见女儿情绪低落,以为她是苦夏,七月初,建议她去城外的茉莉园消夏。
薇珑也不想让父亲看着自己担心,便带上林林总总的账目,去了茉莉园小住。
休息几日,情绪应该就能有所缓和。
她不能让父亲担心,生出别的疑虑。
住到茉莉园第二日,夜间,唐修衡悄然潜入园中,到她的寝室看她。
当时薇珑正倚着床头看书,见到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就开心地笑了,让服侍在外间的荷风回厢房歇息,拉他坐到床边,道:“你居然也做得出这种事。”
唐修衡解释道:“听吴槐说你这几日打蔫儿,心里不踏实,过来看看。”
“都这么晚了,”薇珑瞧了瞧放在墙角的自鸣钟,“又是城里城外的,回去时方便么?”城门落锁,夜半进城有些麻烦。
唐修衡就笑,“你还想让我赶回去?真舍得?”
“……你不是最怕我不安分么?”薇珑笑着搂住他,“今日怎么啦?想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抽法奇奇怪怪的,昨天更新不了,今天登陆不上。
这是昨天的更新,今天的还是晚上更。
嗯,下章应该就成亲了,我准备好开始撒糖了,你萌准备好了吗?o(n_n)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