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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开林抓到的活口都已招供。
一早,他照实禀明皇帝:“那些刺客, 是端王放在王府外的死士。”
到如今, 皇帝连生气发火的力气都懒得浪费了,琢磨片刻, 道:“朕记得听谁说过, 端王府也有密室。”
“是。”陆开林道,“端王外院、后花园的书房都有密室。”说的这两处,都是能安置人的所在。
皇帝语气萧瑟:“那, 就把他安排到后花园书房的密室去。到了那里, 他再不能伤人, 人亦再不能伤他。其余人犯,你知道如何处置。”
陆开林称是。
皇帝对刘允打个手势。
刘允道:“两颗夜明珠已经备好。”
皇帝对陆开林道:“你替朕去一趟唐府, 把夜明珠送到黎郡主手里,是朕私底下赏她的。就说……说朕与皇后记挂着她, 得空就来宫里,陪我们说说话;安平、柔嘉也想和她不时小聚。端王的事,也跟她提两句。”
陆开林恭声称是, 告退离去。
刘允小心翼翼地道:“其实,黎郡主不见得会关心是谁对她下手。若有猜测, 更不会多思多虑。”皇帝至于薇珑, 是一位很亲很亲的长辈, 皇室中的父子又不能一概而论,薇珑绝不会因为梁湛怨怪皇帝——他想提醒的是这一点。
皇帝失笑,“朕从小看着她长大, 该护着的时候从来都护着。就算知道是朕的儿子想杀她,她也不会怪到朕头上,更不需朕特意安抚。”
“那皇上这是——”
“朕安抚的是唐意航。”皇帝如实道,“乱糟糟的一堆事,都是朕的儿子针对他下手。不能让他更心寒。往后还有太多事,朕指望着他。”
刘允释然,诺诺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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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陆开林来到唐府,因为是带着差事前来,便先一步去见薇珑,把两颗夜明珠当面交给她,说了皇帝的意思、梁湛的下场,末了道:“看管端王的人,我查过,都很可靠。”
舒明达找的人他也去查。薇珑眼里有了笑意。
“怎么了?”陆开林不明所以。
薇珑如实道:“对你的前辈都不放心?”
陆开林释然笑道:“老前辈一定要尊重,但事关唐家,我不能大意。”
“劳你费心了。”薇珑感激地一笑,继而道,“太夫人这几日总念叨你,担心你太过劳累。午间不妨留下来用饭。侯爷在正房的小书房,你去跟他说说这些事儿吧,横竖皇上也是让我转告他。”
皇帝了解唐修衡,她则很了解皇帝。陆开林笑道:“我先去见意航,再去太夫人房里蹭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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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薇珑第二次给唐修衡用药液推拿。
唐修衡事先吩咐了阿魏:“明日辰时之前我若是没出门,就让陆大人再帮我告一日的假,说我头疼。”
阿魏称是而去。
但他的担心并没有成真,翌日卯时醒来,转去洗漱。
薇珑却开始担心了:不论他的体质还是心智,都过于强悍,怎样的药用在他身上,功效都会逐次降低,直至无效。
正忐忑的时候,唐修衡洗漱已毕,换了官服,转回寝室,分外的神清气爽,恢复了惯有的神采。
薇珑抿唇微笑,“昨晚睡得好么?”
“很好,一夜无梦。”唐修衡俯身抚着她透着疲惫的眉宇,“只是辛苦了你。”一看就知道,她整夜都没怎么睡,一直观察着他的状态。
“我没事。”薇珑坐起来,搂住他肩颈,“抱抱我就行了。”
唐修衡坐下来,把她抱在怀里,用锦被裹住她,跟她商量:“我听娘和你的意思,这两日就由你主持中馈了?”
“是啊。”薇珑笑着点头,“以前担心娘清闲下来会觉得枯燥沉闷,心情不好可不成。现在不一样了,二弟妹有了喜脉,三弟妹也正调理着,娘照顾她们,给孙儿、孙女做些衣服鞋袜,等孩子出生,便是含饴弄孙的光景,会很忙的。”她眼里的喜悦更浓,“你都不知道吧?娘其实很喜欢做针线绣活,这上下打算做几件小袄——绣百子图,还想给我和两个弟妹亲手做些衣服,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母亲的日子舒心,能够高高兴兴的忙碌,他听了自然很是心安。可是——“笑山的园子,二十六就要动工;主持中馈免不了杂七杂八的事儿,你不光要应对下人,还要照顾好娘和二弟、三弟三个房头。你会特别辛苦。”除了这些,还有他,让她担心劳神。
“也容易,荷风、涵秋与我一起长大的,又陪我嫁过来,比我还晓得分寸,她们能帮我分担很多事。”薇珑笑容璀璨,“再说了,日子忙碌一些才好啊,这样我就顾不上跟自己较劲了。”
仍然是那样,只想身边的人过得更惬意一些,独独不肯顾及自己。这让他心疼得厉害,“要不然这样,我给你找两个干练的管事进来——我手里外面那些产业,有几个女管事,能写会算……”
“不要。”薇珑掩住他的唇,态度坚决,“不准你干涉我的分内事。”这又不是她逞强,都做惯做熟了的事儿,真不用他帮衬。
“可我心疼,怎么办呢?”他搂紧了她。
薇珑想了想,“那就多给我些零花钱。才知道吧,你娶了个小财迷。”
唐修衡低头索吻,吻得近乎蛮横,唯有如此,才能淡化心头翻涌的甜蜜又疼痛的浪潮。
薇珑知道他又在拧巴那些有用没用的了,唇舌交错间,手势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肩背,安抚他的情绪。
平静下来之后,唐修衡承诺:“我派人去接大夫,让他从速进京。”她用的方子有疗效,可以化用为药浴,随着药效的减低,逐步加重药量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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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后,薇珑递牌子进宫,给皇帝、皇后谢恩、请安。
皇帝今日午间是在皇后宫里用饭,心绪不错,和颜悦色地询问唐修衡的近况。
薇珑只说唐修衡前些日子害了头疼病,有时会无法入眠。
“可不就要头疼,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皇帝温声叮嘱,“他性子清冷,心里有事也不愿意跟人说,你平时好生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手里短缺什么,来宫里找。”说到这儿,转头吩咐刘允,“去备些三七、冬虫夏草,燕窝、鱼翅之类的补品也备一些。让薇珑回家的时候带上。”
“要多备一些。”皇后笑着端详薇珑,“气色很好,却瘦了一些,很辛苦吧?”继而不无嗔怪地对皇帝道,“皇上只关心您的臣子,却不顾我们薇珑清减了不少。”
“是是是,”皇帝笑开来,“只顾着说意航了,竟没顾上仔细打量薇珑。”说到这儿,不无感慨,“这一阵,你过得着实不易。”换个窝囊废的夫君,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怕已香消玉殒。
薇珑恭敬地谢恩,心里暖暖的。
又说了一阵子话,皇帝吩咐薇珑:“去柔嘉宫里玩儿吧,她和安平都盼着你来。朕与皇后便是不肯放你走,她等会儿也要找过来。”
薇珑称是,去了柔嘉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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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开林亲自送梁湛到王府后花园书房下面的密室。
完全封闭的空间,先前所有书籍、摆件儿、陈设都清了出去,送来光板床、碗筷等必需品。
这自然不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已经完全放弃这个儿子,只想眼不见为净,不会去浪费时间思索细节。
陆开林上午问过唐修衡:人除了躯体上的死亡与生不如死,人最怕什么。
唐修衡说因人而异,赌鬼怕输,乞丐怕饿,商贾怕倾家荡产,官员怕家道中落——没正形的回答。
陆开林又问,梁湛呢?
唐修衡想了想,答案是梁湛怕寂寞,真正的寂寞:没人可交谈,没书籍可看,没意味还活着的声音可听。
这亦是很多心志坚定的人会恐惧的。
由此,他让陆开林这样安排密室,并吩咐看管的人:不要与梁湛交谈,哪怕一个字。
唐修衡并不认为这样能让梁湛发疯,也没那个打算,只是想在梁湛被皇帝亲口处死之前,加点儿作料,施加一些真正的折磨。
他要梁湛清清醒醒地面对最终的下场:身死。
只有梁湛身死,藏于暗中的端王府爪牙才会死心,再不敢生事。
梁湛进到密室,便在床上盘膝而坐,一言不发。
陆开林再次仔细查看一番,确定密室通往府外的出口已经封死,并且绝没有别的出路,这才放心。
临走的时候,他回眸望向梁湛。
梁湛眼神虽然恼火、惶惑,却并不晦暗。
唐修衡果然很了解梁湛,梁湛还有指望——也就是还有希望。
陆开林只是想不通,挚友对这个畜生过分的了解因何而起?纠结多时,结论是奇才的脑子不是他这种凡人能够揣度的,有这力气,不如想想晚间请太夫人给自己做哪些菜。
他只要得闲,便会去唐府蹭饭。
他是多年间在唐府常来常往的人,年少时留下来用饭,都是与太夫人、四兄弟围坐在一起吃饭说笑。
唐修衡离京征战期间,他也常来唐家吃饭。二夫人、三夫人嫁进唐家,与他熟稔之后,用饭时他与三兄弟一桌,太夫人与两个儿媳妇一桌。完全就是一家人。
唐修衡回京之后,就再没有那种情形。
到了今年、今日,当年情形算是再现:
陆开林与唐修衡一路闲谈着到兰苑给太夫人请安。
唐修征、唐修徽、唐修衍三兄弟对陆开林的态度比对唐修衡还要随意且亲昵,一声一声唤着“哥”,说笑时心绪所致,会与陆开林相互拍打肩头,甚至给对方一拳。
二夫人、三夫人各自的夫君唤陆开林陆大哥,很是熟络。
相较而言,薇珑是与陆开林相见次数最少的人,但是因着唐修衡的缘故,有事没事交谈时都能达成默契,如今已算熟稔。
寒暄一番,到了摆饭的时辰,丫鬟进来请示。
唐修衡对太夫人道:“今日我跟开林就在您这儿用饭,不回外院了。说起来,开林是您半个儿子。”说到末一句的时候,他望向薇珑,是说给她听的,担心她会不自在,或是不高兴他率性而为。
薇珑汗颜,愈发确定自己的脾气在唐修衡眼里是非常恐怖的,她要是始终没有转变,一准儿会成为他一块心病。这样想着,她面上笑容真诚地对太夫人道:“侯爷说的极是。”
太夫人哪里看不出长子的心思,心里宽慰至极,自是含笑点头,对唐修衡和陆开林道:“你们两个可不准半路离席,谁来请都要推掉。”
两个人异口同声:“这是自然。”
唐修衍则问薇珑:“大嫂,听丫鬟说你又亲自做了红烧鱼?”
“是啊。”薇珑笑着点头,“丫鬟已经送来了。”她是腊月里学会的这道菜,二夫人很喜欢吃,今日格外地想。她记得,有喜的人适合吃红烧鱼,自是欣然应下。因为男女要分席,每次都做两道,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那太好了。”唐修衍喜形于色,“大嫂做菜的手艺,跟娘一样好。”可惜的是大嫂不像母亲,不是什么菜都做,而且不是经常下厨,他也就不能经常品尝到她做的美味。
二房、三房夫妇俱是认同地颔首,太夫人笑着握了薇珑的手,“你大嫂一点就通,就是平时事多,你可别想着经常劳动她下厨。再有,你二嫂、三嫂平时要费心帮我照看花房,你也别总缠着她们帮你这帮你那。”
唐修衍笑道:“我知道,您放心。”
陆开林瞥过太夫人与薇珑,面上笑意更浓。他并没想到,薇珑与唐家的人相处得这般融洽——不是放下了郡主的身段,是从心底把自己当做了唐家人。
太夫人这做婆婆的也是人精,言谈间对三个儿媳妇一碗水端平,但对薇珑是打心底地疼爱、喜欢,能从偶尔的眼神中捕捉到。
陆开林不自主地侧头看了唐修衡一眼,见他刚刚收回望向薇珑的视线,敛目喝茶,神色平静,但唇畔噙着的笑意,极为柔软。
唐修衡的好日子开始了,还长着。
思及此,陆开林意识到了娶个贤妻的重要性。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憧憬自己娶妻之后的情形:时不时就把唐家人请到家中,像今日一般的热闹、温馨,让融融暖意直达心底。
可是,他的贤妻,今在何处?或者说,她在么?
希望别让他等太久,也不让她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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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下旬,葛大夫终于来到京城——他就是唐修衡请的、薇珑盼着前来的那位大夫。
如今他尚籍籍无名,可夫妻两个都知道,几年之后,他会被很多人誉为神医。
葛大夫今年三十多岁,悬壶济世的岁月里,见过很多疑难杂症,独独没见过唐修衡这种心疾。
而越是棘手、罕见的病症之于他,便如剑客遇到无从驾驭的宝剑,会为之竭尽所能。
薇珑与唐修衡,包括阿魏都是以诚相待,给他在京城安排了长久落脚之地,付了足够的诊金,把唐修衡大致的情形告知,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但在一段时间之内,葛大夫没可能开出方子。若是高明的大夫能从速给出医治并见效的方子,唐修衡也不会让心疾祸害自己两辈子。
葛大夫的当务之急,是斟酌薇珑已经用过两次的那个方子化用为药浴的剂量。
不管怎么说,医治长期失眠是让唐修衡得以痊愈的重要途径。这对葛大夫来说并非难事,诊脉之后,隔日便开出了相宜的方子。
此后,唐修衡只需定时以药浴助眠,及时告知葛大夫效用如何。葛大夫亦承诺,每隔三五日便来唐府一趟。
薇珑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一大半。亲自照顾唐修衡,她乐意之至,但自己毕竟只是个运气奇佳的二把刀,做什么都是心里没底,有专人照看自己的夫君当然最为妥当。
葛大夫在外院出入,太夫人不免询问。
薇珑、唐修衡、葛大夫、阿魏和管家统一了口风,都说是唐修衡最近对医术起了兴致,遍览医书,恰好葛大夫又是医术高超,便时不时请来探讨一番。
太夫人起初并不相信,有两次刻意问了长子诸多医学上的门道。
书籍只要过了唐修衡的脑子,只要他肯用心记,便如同镌刻在心头,面对母亲,有问必答,还谈起了太夫人闻所未闻的诸多医学上的偏门知识。
太夫人被儿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样的结果是她喜闻乐见的:先前真是生怕儿子不舒坦却隐瞒她。
最亲近的人都能蒙混过关,对付外人便更简单了,谁偶尔留意到唐家有大夫出入,唐家的人都以相同的说辞应付过去。
但也有坏处。没过多久,宫里、京官及其家眷便都知道了这档子事。女眷们倒是无妨,遇到唐家婆媳几个,不外乎是带着惊讶亦或钦佩询问两句,难受的是唐修衡——诸多略通医术的官员只要有机会与他坐在一起,便会诚心与他探讨医学,有的则是诚心请教。
家里家外的,开口闭口间都是药草、良方、偏方——这让唐修衡偶尔觉得自己已经泡在了药罐子里,怄火不已。
也是因此事他才分外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稍稍有个风吹草动,只要没做出长期的妥善安排,外人就会很快得知。在以往总是听阿魏、幕僚说起,并无这般真实的感触。
功成名就、备受瞩目,也有代价。而这种代价,着实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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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大夫来到京城的同时,太夫人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让薇珑正式接手唐家内宅事宜,成为当家主母。
薇珑唯一不适应的,还是有的管事妈妈喜欢短话长说——浪费时间。她宁可把时间用来看书喝茶,也不大愿意为了家里家外什么事与人磨烦。相对的,她倒是挺喜欢与亲朋为芝麻大点的小事磨叽许久。——就是这么不讲理且矛盾的性子,她知道,改不了。
现在自是不能来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上面有太夫人,她得顾及长辈的情面。一日一日来比较好,自己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喜欢言简意赅的做派,管事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时日久了,也就知道面对她如何行事更稳妥。
在这同时,徐夫人来串门,告知薇珑一个喜讯:徐步云离开锦衣卫,调至刑部,任正六品刑部主事。
“陆大人真是没得说,亲自张落成这件事的。”徐夫人满脸喜色,“这样一来,你舅舅、表哥以往那些顾虑就没有了,往后只需脚踏实地的当差,慢慢熬资历。”
“那我真要给您道喜了。”薇珑的愉悦,不比徐夫人少一分。要知道,前世唐修衡在后期冷酷之至,除了她,简直是对谁都有疑心、戒心,徐步云被他气得跳脚的时候很多。虽然那是徐家不会知情的,可她记得,记得便总觉得有所亏欠。如今徐步云的仕途走上了平稳之路,她自是满心欢喜。
当然,她知道,这都是陆开林的功劳。
陆开林,真是把唐家的日子当自家的日子来过着。
是因此,她彻底打消了帮柔嘉找机会难为陆开林的心思——先前也只是存着戏谑的心思,想整治陆开林一下,现在,连那点儿心思都歇了。
柔嘉是自己的挚友,不好过了,自己会难受;陆开林也是唐修衡的挚友,男人也会难过,只是不会跟谁说罢了。
她得换个方式,让两个人尽量水到渠成地走到两情相悦那一步。或许做什么都嫌多余,但存着好意去做一些事,试图去加速他们的姻缘早些落定,总要好过无所作为。
正月下旬,还有一件发生:皇帝为梁澈、代安赐婚。
皇室子嗣,娶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子为正妃,这种事在大夏史书中不是没有,但确属罕见,惊掉了很多官员的下巴。
而站在薇珑角度来看,则觉得这件事出的恰到好处:皇帝会因此更加确信梁澈全无野心——有一点点野心,都会和梁湛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惦记官宦之家的儿女,通过裙带关系与朝廷重臣攀上关系。
梁澈不论前世今生,都没有生出过野心,心里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安享喜乐。
从本心而言,薇珑对他的亲事落定无法生出愉悦。
那到底是曾将她明媒正娶过的男子,她一直有点儿膈应;
那到底是把所有人脉交给她且切实地帮过她的男子,她一直心怀感激;
而那到底是一个她了解的算得上好色的男子——他是真的爱代安还好,若只因不能得到才争取到皇帝赐婚这一步……他那是在自找倒霉。
至于代安,在薇珑心里,只是个陌生人,不需在意。就算代安是沈笑山的养女,她也不能生出任何情绪。
没见过就是陌路人,陌路人的前景,她不会关心,正如陌路人不会关心她的处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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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六,沈园破土动工。
因着沈笑山有言在先,将园子一应事宜全权交给薇珑打理,且不计较开销,薇珑当然要尽力做到最好。
为此,她安排了日程:日期逢单留在家中,逢双日巳时出门去沈园,出门之前在正房正厅听管事回话,料理内宅事宜。
动工的初期,只要工匠多付出些力气,依照薇珑的心思行事,便能打好园子的根基。
这类活计,不会细致到尺寸,在划定的范围内便可。薇珑不需烦躁,工匠不需提心吊胆。
沈园靠近北城门,说是在京城,但是周围人烟稀少,风景如画——这是沈笑山钟爱的环境。
他自己都说不出原由,就是喜欢清静、安宁的环境,即便身处最热闹喧嚣的市井,也一定要找到一个闹中取静不打扰他的地方。
在薇珑描绘出堪舆图并做了几幅意象中的园景图之后,沈笑山便开始打园子周围民居、地皮的主意,从去年冬日到现在,方圆五十里之内,除去没有主人家的地方,都被他买下来了——只有一处是例外。
园子动工,他日子清闲,得空便来看进展。
一来二去的,薇珑与他也逐日熟稔起来。
为着日后方便观察园子概貌、调整亭台楼榭的大小,薇珑要找个能够长期驻足的高地。
沈笑山听说了,当即指给她一座小山,道:“那座山上的田地,我都买下来了,说起来,算是我的产业。你去瞧瞧,找个合适的位置,建个风亭。”
薇珑欣喜之余不免意外,“就那么不喜人烟?”
“嗯,”沈笑山颔首,“真就很厌烦。”
薇珑更为意外,“那你当初怎么拉着我家侯爷四处闲逛。”
“那不同。那是罚他骗我来京城,我是不喜热闹,他是到了热闹的地方就等于受刑。”
“……”薇珑心说好,我替我们家唐意航记下你这笔账了,转而拿出堪舆图,指着西北角道,“这儿缺的一角地,你买下了没有?”园子、宅邸缺一角,在造园方面并不少见,她能视为寻常,但若能补齐最好。
沈笑山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就这儿是块硬骨头。是一个小四合院,那儿的主人家如何都不肯把地方让给我。”
“哦?”薇珑扬了扬眉,笑,“那该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吧?”
“嗯,应该是。”沈笑山敛目看着堪舆图,点了点缺的那一角,“早知道是这样,就该换个地方建园子。我每每想到缺的这一角,心里就不痛快。”
“这很常见。”薇珑笑道,“只要规划得当,缺一角比四四方方的园子更好。”
“单说我这个园子呢?补齐与否,哪样更好?”
“都可以。”薇珑抛下自己的计较,客观地道,“不论怎样,都不会影响整个园子的氛围。就算日后补齐,也只是开辟出一块花草地——你也看到了,西北角就是用来赏花花草草的。”她是好意,让他不要计较这点儿根本不是瑕疵的瑕疵。说起来,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反过头来劝别人别挑剔。
但是沈笑山并不领情,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挑剔的名声在外么?”
“我是吹毛求疵的名声在外。”薇珑眼里有了笑意,“但是造园有造园的不成文的规矩,这个不是瑕疵,不需要我挑剔。”
沈笑山又点了点在他眼里缺的那一角,“我一定要把这一角补上。”
薇珑心里大乐,“好啊,我静候佳音。”心里却在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话是确有其事的,唐修衡的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拧巴、别扭的性子,不定何时就会较真儿。要论心性算得正常的,目前她只找得出陆开林一个。
陆开林是活得特别真实、踏实且鲜活的那种人。
而这位沈先生,前世今生相加,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个与唐修衡并驾齐驱的奇人——满腹的才华,一身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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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有几名官员先后上折子,劝皇帝早立储君。
皇帝看完,什么都不说,留中不发。
除了他自己,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揣度不出他的心思。
在朝堂便不一样了,了解他性情的官员不多,但是有。
例如程阁老,例如唐修衡。
只是,他们不能着急,得慢慢来。
让皇帝意识到臣子很了解自己,绝非好事——不管皇帝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以大局为重,都希望臣子摸着石头过河,不然的话,会沮丧,会质疑自己的能力。
皇帝一旦沮丧起来,随之发生的不是不务正业,便是猜忌疑心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才不会傻到明知故犯。
观望几日后,又有官员上折子,皇帝态度照旧。
在这同期,安平的婚期定下来:三月十二。在京城风光大嫁之后,便要远赴江浙。
梁澈与代安的婚期则定在四月初十。皇帝、皇后先前是想等到今年秋日择个吉日,可梁澈一副不尽早成婚他就可能上吊的样子,让他们啼笑皆非之余,乐得成全他。
当然,皇后已经见过代安两次,打心底觉得那女孩子不错,样貌出众,谈吐不输任何一位大家闺秀。
——这些是柔嘉与安平告诉薇珑的,薇珑在心里想的是,这要归功于沈笑山教导有方,他的潜移默化之下,才有了这样出色的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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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意已浓。
这一晚,唐修衡如常回到内宅用饭,随后与薇珑返回正房,先一步沐浴歇下。
看书的时候,说去沐浴的薇珑折回来,边走边紧张兮兮地道:“唐修衡,你快帮我看看,我后背怎么了?有个地方特别痒。”
唐修衡立时放下手里的小册子,坐起身来,展目望去,见她只穿着白色绣牡丹花的肚兜、粉红色缎面裤子。窈窕身姿,一览无余。
他眯了眯眸子。
“快帮我看看啊,”薇珑真是有些着急,手臂绕到背后,背过身让他看,“上面一点儿,痒的厉害,是不是长什么东西了?”
白皙的骨肉均匀的背部、不赢一握的小细腰展露在他眼前。
他又眯了眯眸子,探手按在她说的大概位置,“这儿?”
薇珑摇头,“不,左边一点儿。”
“这儿?”
“对对对。”
那个地方,长了个芝麻大小的小疙瘩。“没什么,是不是吃得不对付,还是在外面受风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挠,帮她止痒。
“好像是吃得不大对付?”薇珑也不是很确定,“又或许是中衣的料子不对付。”
“好些没有?”
“好了。”薇珑微笑,要走,“等我回来再找点儿药膏,把它祛掉。”
唐修衡却把她带到怀里,拿起身边的小册子,“给我的?”
藏的好端端的小册子,被他发现了。薇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气鼓鼓地指责他:“你这个人,怎么能翻我枕头呢?”
“不小心发现的。”唐修衡扯过锦被裹住她,转手从她枕下抽出一个大红包,“原本是要给你放点儿零花钱。”
“……”薇珑拿过那个大红包,又瞥一眼他手里的小册子,哭笑不得起来,“你看了?”
“随手翻了几下,瞧着像是日志,又像书信。”唐修衡把她圈在臂弯,亲了亲她的唇,如实道,“想看,又觉着不妥。”
薇珑扁了扁嘴,又蹙了蹙眉,把小册子夺到手里,“还痒。”她把红包和小册子搂在怀里,往他怀里蹭了蹭,“帮我把它弄掉。”
她其实特别不好意思,在故意打岔。
唐修衡看在眼里,觉得煞是有趣,心里喜欢得紧,自然不会拆穿,手绕到她背后轻抚,“好些没有?”
“嗯。”薇珑把下巴安置在他肩头,“这几日在做有机关的小匣子,想着做好之后,把这本小册子放进去再送给你的。”她很沮丧,“这几日是觉得放在书房不稳妥,才拿回来藏到枕头下面的。”谁承想,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唐修衡莞尔,“都是书信么?”
“嗯。”薇珑诚实地道,“以前得空就给你写或长或短的信,存的不少了。……”
“为什么不写完就命人拿给我?”唐修衡实在是不解,便打断了她。
薇珑隔着衣料咬了他一口,“谁家夫妻两个还写信啊?你又没出门。丫鬟、小厮觉得我太矫情怎么办?——就算我真矫情,那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啊,怪难为情的。”
唐修衡又问:“当面给我不行么?”
薇珑振振有词:“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一定会说有事不能当面说么?我哪有什么事,信里不过是数落你、夸奖你,要么就是扯闲篇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家一趟,把万更大业耽误了,本章九千来字~
不过没事,之后几天还是会维持这个调调更新的,或许完结之前都会这样更新~
上章红包马上去发,随后捉虫~咱们的红包活动继续,看完记得留言哦~
夜深了,亲爱的们,晚安~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