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缪以秋还没有起床, 缪裘卓和季岚一起,拿着王奶奶落在家里的那两万块钱,一家一户的敲响了上面所写每户人家的大门, 一字一句解释清楚后把钱还给他们。
王奶奶做事用心, 把钱包在报纸里严严实实, 而且钱的最下面还有一张名单。一份杂志差不多大小的白纸,上面还划着横线,看样子是从某本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哪家哪户捐了多少钱, 最后总计多少, 写的清清楚楚,连背面都写满了。金额最多的排在最上面,而这些大多数他们楼上楼下,是平时也是说得上话的邻居。夫妻两个相互看了一眼,整整一百三十个名字,这代表了一百三十户人家。
从六点半开始, 两人用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 却还有一半人家的钱没有还完,季岚怕女儿要醒了,便先回了家,而缪裘卓拿着名单继续一栋楼一栋楼的走,每向一户人家解释清楚就在后面打个勾,最后一户就是昨天晚上来过的王奶奶了。缪裘卓站在她家门口按响了门铃,过来打开门的是王奶奶的孙子, 一见到他就兴奋的喊道:“缪叔叔!”喊罢还敬了个七歪八扭的礼:“缪叔叔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缪裘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着他说道:“下次听到敲门声,记得让家里的大人来开门知道吗?”
“知道了,”小男孩点头如捣蒜,他接着便问:“你奶奶在家吗?”
“在的,”小男孩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声喊道:“奶奶,奶奶,缪叔叔来了。”见过了几秒没有应声,他提高了声音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遍:“奶奶,缪叔叔来了!”
“听到了,听到了。”里面传来了王奶奶的声音:“这么大嗓门把你奶奶耳朵都震聋了。”
听到回应后小男孩才心满意足的对着缪裘卓说了一声:“我奶奶马上就来。”缪裘卓对着他扯出一个微笑,声音有些沙哑:“叔叔听到了”
小男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下,很快转身拿了个杯子到饮水机面前接了一杯水递给他:“缪叔叔你喝水。”
缪裘卓怔了一下后接过来:“谢谢你。”
“缪叔叔,你说像我刚刚那么大的嗓门,以后有机会成为跟你一样的警察吗?我也要抓坏人和毒贩。”说完还用手指比了一个手qiang的姿势:“把他们全部打倒,然后抓起来。”
“想要当警察,嗓门大可是不够的,”缪裘卓喝了水,低头看着他道:“你还要好好锻炼身体,认真读书才行。”
小男孩显得有些沮丧:“当警察也要认真读书吗?”
“当然。”
“读书成绩不好可以当警察吗?”
缪裘卓眼里浮出一丝笑意:“你现在还没上小学吧,就知道自己读书成绩不好了?”
“唉,”小男孩故作忧郁的叹了口气:“可是之前妈妈让我去读的补习班我一点都没有兴趣,上学后我的读书成绩肯定也不会好。”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呢?”王奶奶出来后对着自家孙子没好气道:“你妈一个月工资有一半给你花在补习班上了,你还嫌东嫌西,进屋看电视去。”
王奶奶平时显然是极其宠爱孙子的,孙子应该也很依赖她,听了这话一点都没有觉得被骂的感觉,反而很亲切的上去拉着她的手说了声:“奶奶你来了。”又对着缪裘卓摆了摆手:“缪叔叔,我去看动画片了。”
缪裘卓对他说了一声再见,目送他往里面走去。
“刚刚我家乐乐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别把那些话当真,我们花了那么多功夫送孩子去上补习班,就是想他能够走在别的孩子前头,多一点也好,以后能够考个好大学,长大后找个轻松的工作坐坐办公室。”明明用不着解释的东西,王奶奶却说了一大堆,还叹了一口气。
“当警察太累太辛苦,说安稳,工资也不高,说不安慰,你们也风里来雨里去的,说实话都感激,这个职业也高尚,可是一想到要落在自家孩子头上,就怎么都舍不得。”她就怕缪裘卓把自家孙子的话当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在孩子耳边说当警察需要学些什么,掰都掰不过来,就先把话先说明白了。
缪裘卓对着面前的这个老人客套的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乐乐现在还小,以后选择多了想法说不定也变了。不过干我们这一行的虽然辛苦,有时候也危险,但还是需要有人去做才行。”
王奶奶涨红了一张脸:“我当然明白的,”接着又打起精神,有些惭愧道:“不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因为我昨天晚上说的话,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放了。”
缪裘卓没有就她这句话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把捏在手里的钱展开,一共五张百元的人民币,他递了过去,如昨天晚上王奶奶递到他面前一样,说道:“其他一百二十九户的我们已经还回去了,您是最后一户,这钱还给你。”
王奶奶称的上是社区里的热心人,每家每户出了什么事都会关心一二,去年还评上了社区干部,成了其中的一员,对社区里面的事就更上心了。不过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将捐出去的钱退回来的,顿时如遭雷击,嘴唇颤抖着,嗫嗫的说不出话来,她并没有伸手去接,连忙推辞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虽然没有吸毒,但是被抓走了那么久,又进了医院,还不知道遭了什么罪,现在出院了,给她买点营养品也是好的。”
缪裘卓听了她这话沉默了很久,然后把钱放在一旁的圆桌上:“以秋的医药费可以报销一部分,剩下的我们目前也负担的起,还没有到需要捐款的地步,”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清楚:“而且我还要解释一下,她并没有染上毒瘾,只是生病了,虽然受了罪,但是现在正在往好的方面发展,那个把她抓走的人已经落网归案,审讯的时候也什么都交代了,具体案情原谅我不该透露更多,不过她并没有……”想起女儿其实收到的痛苦,他有些说不下去,但还是坚持住了:“……并没有如你们所说的那样。”
王奶奶已经连连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的,而且案情不能透露这个我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缪裘卓点了点头:“您能理解就好,那么我先告辞了。”
王奶奶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一步步的下楼,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面容也一如既往的坚毅,想来说女儿没有染上毒品的话都是真的。她狠狠的白了一眼对门紧紧闭着的防盗门,想要破口大骂但是又怕刚刚下楼的缪裘卓听见,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连关上门都轻手轻脚,一点声音都没敢发出来。
缪裘卓站在自家门前良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才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去,刚刚走进客厅,就看到坐在饭厅里的女儿对着他摇摇手:“爸爸你去哪里了,等一下早饭都该凉了。”
他看着女儿笑着的样子,顿时感觉肩膀上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担好像轻了那么一些,他笑了笑,大步上前拉开椅子坐到女儿的身边,拿起一个玉米馒头就咬了一口,馒头差不过都冷了,只剩下一点残温,好在还算松软,没有变硬。
缪以秋看着她爸爸两三口就吃了一半的馒头,又看了看合着粥一起吃,好久才啃了三分之一就吃不下的自己,顿时就把手中的递了过去。
缪裘卓也不嫌弃,拿过来就搭在了自己的面前的酱菜碟子上,又盛了一碗温热的粥呼啦啦喝掉一半,才对着她说道:“怎么,又吃不下了?”
缪以秋点点头:“我真的吃不下了,可是没有吃完妈妈不让我下桌,爸爸你就帮帮忙吧。”
缪裘卓又确认了一遍:“你真的吃不下了?这可是妈妈花了很大的功夫做出来的。”
缪以秋认真而慎重的点点头,而后想了想又道:“不过爸爸你也别吃太饱了,现在都快十点了,等一下该吃中饭了。”
“爸爸吃完后还要出去,不留在家里吃午饭了。”
“出去,要加班吗?”缪以秋实在想不出要出去干什么,随口问道。
缪裘卓咬着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看着手上拿着一个洗米篮的妻子就站在厨房门口,洗米篮里面还放着没有剥壳豌豆和一个白瓷碗,她就那么站着,静静的看着父女俩。
缪裘卓望了妻子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不是,小丫头忘记今天是星期天,爸爸不上班的。”
“那爸爸去哪里,我也要去。”缪以秋打蛇随棍上。
“别闹,在家乖乖听妈妈的话,”缪裘卓低头又喝了一口粥,瞄了眼已经在对面坐下的妻子说道:“你外婆留在l市的房子好久没有打理过了,爸爸要先去收拾收拾,我们才能过去住。”
缪以秋把脸手放在桌子上,脸趴在上面,看着她爸爸说道:“我也可以收拾的。”
“你,”缪裘卓拉长了声音对着她说了一声,表达了自己充分的不信任:“你是能通水电呢,还是能装灯泡呢?”
“我可以扫地,还可以拖地,还能擦窗户。”缪以秋想了想自己能做的,举着例子。
“你歇会儿吧,整个人站着比窗沿高不了多少,”说着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不过你外婆家后院园子里的杂草应该也长了不少,你倒是可以去拔草。”
缪以秋呆住了,现在温度差不多都快零下了,爸爸居然要她到寒风凌冽的园子里拔草,一点都没有考虑到她刚刚出院的情况。她转头想要寻求妈妈的支持,却看到妈妈低着头抿着嘴突然笑了一下的样子,那笑容真心实意,又让缪以秋怔住了。
季岚手中一直在剥着豆子,胖嘟嘟的豌豆落在面前的碗里,很快就铺满了薄薄的一层。
缪裘卓见女儿转开头久久没有回答他,不由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怎么,不高兴了,还是不能帮爸爸拔草?”
缪以秋当然是知道爸爸其实是在开玩笑的,怎么可能真的让她动手,但要真的拔草的话,戴上手套应该也可以,只是不知道自己那么点虾米的力气能不能拔的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一开一合的动了动。
“爸爸我们不能用割草机吗?”最后她还是问了一句。
缪裘卓简直被他女儿给逗乐了:“哎呦,我的傻女儿,现在大冬天的,哪来那么多生命力旺盛的杂草,还割草机,而且l市房子的园子里种了树,也没那么多地可以长草。”
缪以秋面无表情,杂草的生命力本来不就非常旺盛?钻着缝都能生长,还有,杂草很多不是你说的吗?
缪裘卓吃完早饭后就准备出发了,因为就在那里待一天一夜,所以只带了洗漱用品,缪以秋还是觉得用不着,她看着正在穿鞋的爸爸说道:“我们不可以搬过去的时候再整理吗?你一个人一来一回多辛苦啊!”
“总要去把水电先通了,”缪裘卓蹲着绑高帮靴上的鞋带,最后站起来动了动:“不然到时候一天恐怕都收拾不完,”说罢走近抱起缪以秋狠狠亲了一下她的脸蛋:“和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乖乖听话知道吗?如果听到有人敲门的话不要开,让妈妈开,不要靠近厨房,不要靠近煤气。”
缪以秋不耐烦的转过头:“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缪裘卓把她放回沙发上坐着,又对着季岚说了声:“那我先走了。”
门关上的声音响起,缪以秋伸长脖子探头看了一眼,季岚见状不由问道:“怎么,爸爸刚出门就想他了?”
“爸爸只是去一天而已,”缪以秋真不觉得一天有什么好想的,上大学还好几个月都见不到呢?她想起了自己的上辈子,鼻子有些酸楚。这辈子和上辈子的人生轨迹不一样,会不会代表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依旧失去了女儿,他们两只有自己一个孩子,年纪又渐渐大了,以后冷了痛了没有人照顾的时候又应该怎么办?
季岚眼角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女儿,看着她马上要哭的样子急了起来,连忙坐到了她的身边擦了擦她有些发红的眼睛:“怎么要哭了,是不是真的舍不得爸爸啊,我们给爸爸打电话好不好?”
说罢就想把她抱起来往放着电话机的地方走去,缪以秋想起爸爸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开车了,伸出手拦住她,差点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挂到了季岚的胳膊上,有些抽噎道:“不要,不要打电话。”
季岚被她拉住,是真着急了:“那你倒是跟妈妈说你怎么了?”然后上上下下差点把她从头到脚都摸了一遍,每碰一个地方就问:“这里难受吗?还是这里疼?”
缪以秋摇了摇头,依旧在抽着鼻子,可是情绪已经控制住了,她问道:“妈妈,如果我真的出事了,你会怎么样?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呢?”
季岚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女儿会问这样的问题,她几乎有些恶狠狠的说道:“以后不能这么问知道吗?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她有些颤抖的将手按着女儿的肩膀上,按着她纤细的身体,可是这身体即使纤细,但也是有温度的:“你是妈妈的命,你要是死了,妈妈也活不下去了。”
如果上辈子的父母,依旧要体会丧女之痛,那要怎么办?缪以秋低着头,眼泪一颗颗掉到了手背上,烫的她有些凉的手都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想让面前的妈妈看到自己在哭,可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
季岚抬捧起了女儿的脸,抽了一张纸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声音轻柔的不可思议:“不要哭了,怎么越哭越厉害了,是不是刚刚妈妈太凶了?妈妈像你道歉好不好,别哭了。”
缪以秋不住的点头,伸手接过季岚手中的纸巾一下下的擦着,解释道:“我只是想到要有两天看不到爸爸,有点难过。”她停下了越说越忍不住让鼻子发酸的话,她怕自己有忍不住。
季岚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傻丫头,爸爸只是去收拾房子了,明天就回来了。”
缪以秋环抱着季岚的腰默不作声,她闭上了眼睛靠在妈妈的怀里,季岚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想着快要准备午饭了,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问道:“中午的豌豆想要吃炒的还是喝汤?炖排骨汤好不好。”缪以秋生理脱毒的那段时间,真的是一点肉都不能吃,连包在小馄饨里面的里脊肉吃了都吐。一开始季岚还发愁,后来接回家之后,慢慢就好了一点,连羊肉汤都能喝小半碗,她便想着怎么给孩子补充营养。
季岚想要掰开女儿的手站起来,她现在没有用力,一下子居然没有掰动,女儿居然转了个头,换了个方向把脸贴在在怀里,她的心又柔软了起来,一下下摸着她的脸:“妈妈以后再也不凶你了好不好?”
缪以秋闷闷的说道:“就像家暴的丈夫对妻子说,我再也不打你了一样的意思吗?”
季岚:“……”
她艰难的问道:“你这话哪里听来的?”
缪以秋僵硬了一下,觉得自己做人太老实了也不好,好在她有一手非常自然的甩锅技术。她抬起了头,无辜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面啊,妈妈你前几天不是刚看了,还说一天只有两集太少了?”
季岚终于让女儿站好,端正着脸看着她:“我怎么记得你在陪着妈妈看电视的时候都在发呆?”
“哦,”缪以秋眨着眼睛,可能是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她的眼睫毛都成了一团一团的,不过眼睛显得更加水润,只听她纯良道:“我也不是一直都在发呆,偶尔还是看几眼的。”
季岚差点被她气笑了,缪以秋见状快速的说道:“妈妈你刚刚说了以后再也不凶我的,你不能出尔反尔,还只过了一分钟。”
季岚平淡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缪以秋转身就想跑,却被季岚抱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沙发上,给她脱掉了鞋,又在膝盖上盖上了常年放在一边的毯子,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不停的换着栏目,最后停在了少儿频道:“以后你只可以看这一个台,一天只能看一个小时。”
“可是我现在不想看电视。”
季岚站起来,去了她房间把她最近常常听的mp3和那几本对应的中英双译童话书给她拿了过来,铺满了小半张桌子:“那看看童话书。”
“妈妈,”缪以秋看上去有点难以启齿,她很不好意思的说道:“上面的英文有一些我不认识。”
好像说的中文你能认全了一样,季岚无语的看了她一眼,又坐到了她的身边,翻开了其中一本:“哪些不认识?”
缪以秋看了看翻开的那一页,伸手指了一个单词。
季岚低着头呆住了,她准备给女儿认她看不懂的中文,谁知道真指了一个英文。她沉默了一会儿,把书放到女儿手上站起来,干咳了一声道:“妈妈要去准备午饭了,你先看,我晚一点再来教你。”
缪以秋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季岚女士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