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兆良躺在单人床上,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举在眼前,摩挲把玩着一样小东西。
那是田镜带来给他的,一颗巧克力。因为是短期拘留,为了方便管理,这里不给带东西进来,田镜准备的一堆食物甚至药品都被拦在了安检处,想来也有些好笑,田镜大概是是觉得这种地方吃不好穿不暖还会发生打架斗殴吧。然而探视结束,田镜还是塞了颗巧克力给他,虽然现在天冷,但在盛兆良兜里揣了两天,还是有些融化了。
盛兆良莫名有些不舍,正要剥开糖纸,这间合宿狱室的门被敲响了,看守所的民警拍着门:“盛兆良,有人探视。”
他只好起身,把巧克力又放到枕头底下。
来探视的是方昊,跟以往排场不同,身后什么人都没跟着,面色冷凝地坐在桌对面,盛兆良已经无所谓了,过去拉了椅子,并不避讳地直视着方昊,坐下来。
“听说杨胜旗让你给打了?”
“对。”
方昊说话的时候除了嘴,好像一丝丝肌肉都不愿意动,盛兆良大多数见他,都是在灯光昏暗的会所包厢里,没成想这人在光天化日下还是一张泛着死相的脸。
“为什么?”
“贪污,采购劣质器材,伤了摄影指导。”
方昊突兀地笑了一声:“这也算理由?我不懂你们分工,但是制片人,比摄影师大吧?杨胜旗,比摄影师大吧?”
“我明白。”盛兆良面不改色,“该说是你比摄影师大,比我们都大。”
“我还以为你脑子不清楚。”
盛兆良没说话。
“既然脑子清楚,怎么还办出这种事情呢?外面新闻沸沸扬扬,年轻人你可别跟我说,这是炒作手段。”
“不是炒作,我做事有底线,什么都要适度,伤了我的人,就是过度。”
“梆!”
方昊突然猛拍了一下桌子,盛兆良却眼都没眨。
“你的人?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贼,还跟你大爷叫板?打狗也要看主人,你的狗伤了就伤了,老杨是我的狗,轮得到你动手?”
盛兆良抬起眼睛,目露凶光:“我现在就在拘留所里,不介意再多待几天。”
方昊眉头一拧,有些不可置信:“你是不是不想拍电影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盛兆良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方昊在他面前把紧绷的面部肌肉舒展,从盛怒转为嘲讽。
“很好,正好我也不用帮你擦屁股了,省事儿。”方昊站起身,把一顶十分做作的帽子戴上,“小子,你在拘留所的事情可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等着落井下石的不是一两个,你不介意多待几天也好,那个董亚楠,也是这么想的。”
盛兆良颔首:“不劳您挂心。”
方昊哼了一声,甩手走了。不过经方昊提醒,盛兆良敛了眉,果然董亚楠这个□□,不能不管。
他从探视室出去,跟拘留所的民警申请打个电话,然而在要拨电话号码的时候他却分了心,有点儿想打给田镜,但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自己并不记得田镜的号码,反倒是现在正要拨的这个号码,自己记了四年。
盛兆良有些心虚,想着出去了就把田镜的号码背下来,所以电话接通后,对面的人喂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是我。”盛兆良说。
“盛兆良?”
“嗯。”
“……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郁溯的声音听起来很惊喜,哪怕他一定也知道此时的盛兆良正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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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镜再一次拿到了白皑发来的资料。董亚楠出身豪门,家族里对*保护很看重,要不是当年那件案子闹得比较大,董亚楠自己又嚣张,很多事情,连凤毛麟角都查不到。
新的资料里提到,当初事发后,郁溯曾被警察作为证人传唤过,但因为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也出于证人保护,这件事很隐蔽,由此可看出,郁溯是为了自保,朝警察撒谎了。而盛兆良并没有被传唤,一是盛兆良当时不在派对的邀请名单上,二是当时可能没几个人见到他并且认出他,除了暴力事件的现场,没有人知道盛兆良当天去了派对。
董亚楠和他的人不提盛兆良,自然是避免旁生枝节,郁溯不提,有可能是为了朝董亚楠示好,也是为了保护盛兆良。
这么想很合乎逻辑,所以田镜相信了这些侧面的证据,和自己的推测。
私家侦探在警局有关系,查到了很多那件案子的资料,但是对于董亚楠这个人,他们却还没有查到私人电话。
“说是过两天能查到,不过私人电话也不重要吧,对你来说没用。”白皑在微信里说。
“是的,让他们不用查私人电话了。”
田镜从微信界面里切换出来,打开了电话簿,找到了董亚楠的号码。
白皑错了,他需要跟董亚楠直接对话的机会。
他拨通了董亚楠的电话。
铃响了很久对方才接,背景音一片嘈杂,应该是在夜场,那边根本听不到田镜说话,田镜喂了半天,对方才换到了安静点儿的地方。
“操,谁啊?”
“你好,请问是董亚楠吗?”
对方直接把电话挂了,田镜急忙接着打。
“什么东西,谁给你我的电话的?”
“郁溯。”准确的说,是郁溯助理。不过这下田镜确定对方就是董亚楠了。
董亚楠没有继续发难了,口气有所缓和:“什么事。”
“我有一段郁溯的录音要给你,我们什么时候见个面吧。”
董亚楠大概没反应过来:“谁啊你?郁溯助理?不刚给他弄了个代言吗,还要搞什么录音,让他小心点儿,别跟我这儿卖乖。”
田镜闭了闭眼睛:“你等等。”
田镜把录音找出来,摁了播放。
“你知道董亚楠杀过人吗?”
郁溯台词功底不错,当他说话带上情绪,其实很有蛊惑人的味道,田镜没有播完录音,电话那头的董亚楠也懂了。
“你到底是谁?”
“郁溯的一位旧友。”
郁溯和董亚楠都想要把盛兆良拖进这件事里来,田镜没有能力把他摘出去,就只有让董亚楠只锁定一个目标。
田镜发现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过去他曾经恨过郁溯,但那种恨意是无法推动他去做些什么的。也是在这一刻,田镜才深刻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多么平凡且懦弱的人,却可以对着一个危险的陌生人,去做更加危险甚至卑鄙的事情,而毫无情绪。
他在盛兆良得到的,是一团裹挟着闪闪发光的梦想和晦暗腌臜的私欲的东西,是真正的自己。
“好,见面,时间地点我定。”董亚楠压低声音,听得出来有些紧张。
“好。”
田镜收起手机,在房间里坐了许久,然后给林锐发了条微信,告知这两天自己有事要离开片场。接着买高铁票,先回老家,再到f市,去见董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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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镜已经许久没有回老家了,他跟盛兆良都是本地人,盛兆良家里是做生意的,父母早年间就国内国外的跑,不太管盛兆良,而田镜家不同,田镜家里人都在国企上班,有足够时间管束他,然而如今,田家爸妈已经离开了这座节奏缓慢的城市,随着工作调动,搬到了省会。盛家爸妈却将国内国外的几处房产都出租了,回到老家的一栋旧别墅里,种菜养花,偶尔等来一个儿子的电话,也是说两句就挂。
所以当田镜敲响了被密密匝匝的杨梅树包围的别墅门后,看到了满面愁容的盛家妈妈,田镜直觉这是个不好相与的任务。
“你是,小田?”
田镜没想到对方能认出自己,连忙应:“是的,伯母,盛兆良让我来看看你们。”
对方喜上眉梢,一边把田镜迎进门,一边询问盛兆良的情况。田镜进去后见到了盛家爸爸,戴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
“兆良朋友来了?诶,这不是小田吗?”
田镜有些受宠若惊,然而并不顾得上寒暄,田镜把盛兆良一切都好,过几天就能出来,电影也会继续拍的的事情说了,上一刻还面有喜色的两个长辈,又把眉毛皱起来了。
“我才不关心他电影拍得如何呢,他这是跟人打架进了拘留所,他没受伤是吧,但那也影响声誉啊,都已经这样了,电影拍得好又怎样,人家进电影院也要嚼他两句舌根!”盛爸爸看着挺生气,吹胡子瞪眼的。
“他就入了这行,哪能不让人嚼舌根呢。”盛妈妈幽幽叹了口气,“没受伤就是好事,我们儿子有能力,工作也不需要操心,就是小田啊,你跟他那么多年朋友,现在又一起工作,一定帮我多看着点儿他,这孩子虽然脾气古怪,但也不是那么暴躁的呀。”
田镜没敢说,盛兆良这一架,几乎是为他打的,只好心虚地低头应声。
三个人又围绕盛兆良说了些话,厨房里炖的牛肉好了,两个长辈便留他吃饭。
董亚楠还没联系自己,田镜的时间还算宽松,便乖乖去厨房端菜。
“我家兆良啊,从小就脾气古怪,什么都看不上眼,不合群的,你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吧。”
盛妈妈一边给田镜盛饭一边说,田镜双手接了。
“他有才华,有才华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不合群的,大家崇拜他们就好了。”
田镜话说得讨喜,也是真心,盛妈妈很受用地笑眯了眼睛:“那你跟他玩得好,你也肯定是有才华的。”
田镜想起盛兆良对副导演评价自己的那番话,笑了笑。
他大约只是众多崇拜盛兆良的人中,恰好让盛兆良有闲情施以援手的那一个吧。
整顿饭气氛都还不错,虽然盛兆良的爸妈忧心儿子,但他们着急也是没用的,田镜又算是个客人,便拿出心力来招待,但田镜胃还是不舒服,牛肉不好消化,勉强吃了半碗,又悄悄去卫生间吐了。吃过饭后三个人都有些心累,场面上的客套也有点儿撑不住了,盛爸爸让田镜去盛兆良的屋子里休息,就去午睡了,盛妈妈拿了毛线针,坐在沙发上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织。
田镜推开盛兆良房间的门,并不意外里头贴满了电影海报。书柜里整整齐齐码着不少dvd和电影类书籍。
田镜在书桌前坐下来,他以前来过这里,那时候跟盛兆良还是纯洁的革命友谊,留心的只是那几个摆在外头的电影手办和游戏机。虽然盛兆良可能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房间了,但仍旧保持得很干净,田镜便不由地想,高中时候的盛兆良,会跟在教室里一样,趴在这张桌子上睡觉吗?哦不对,他应该会直接躺到床上去。
田镜看了看整齐的床铺,莫名有些脸红,小心翼翼地躺上去了,闻了闻枕头的味道,没什么特别的,有点洗衣粉的味道,他环视了一圈墙上的电影海报,逐个认了一圈,终归还是把注意打到了那些关着的抽屉里。
他打开了床头柜里的抽屉,看到了一副耳机,眼药水,几本书,最上头那本一下子就唤起了田镜的记忆,高中时候盛兆良很喜欢,还借给自己看过。
他心情好起来,觉得这是他很盛兆良共同的回忆,便把书拿出来,随意翻开,一张照片旧落了出来。
田镜把照片拿起来。
上面是郁溯,穿着白色的校服t恤,坐在教室里,回头朝镜头笑着。
哪怕是在这个时候,田镜也不得不承认,郁溯的长相的确会让人呼吸停滞。
田镜把照片塞回去,放到抽屉里,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抽屉里的另一样东西。
一个国际信封,收件人是盛兆良。
邮戳是四年前的,已经被打开过了,田镜觉得信封上的字迹是郁溯的,心里痒,还是把信抽了出来。
郁溯在开头扯了一些不咸不淡的日常,大意是他到美国后一切顺利,中段开始朝盛兆良陈情,希望盛兆良不要因为异地就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田镜总觉得那几句话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感觉,直到郁溯写道:
“我不知道你怪我,除了我要来美国,还有没有那件事的原因。我当时年纪小,第一次遇上那么喜欢的人,一丁点儿都不想放开,但是你因为他,不想跟我一起考b大,我知道朋友间的诺言也是诺言,但那个时候一门心思想把你绑住,就做了错事。当时承担传言也有我一份,所以这并不是对我完全有利的事情,根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还是做了。那天你跟我告白,只被他看到了,传言散布出去,你自然会怀疑他,我想着在关键时刻破坏你们的关系,好让你安心跟我走,等咱们在一起了,我再跟你坦白,再跟他道歉,我就是,一时糊涂。”
田镜的手有些发抖,捏不住信纸,后面的字他有些看不清了。
原来当初散布传言的人是郁溯自己,原来盛兆良四年前就知道这件事。
田镜想起四年后他和盛兆良重逢,盛兆良的鄙夷和中伤,他以为那些都是他自作主张的结果,是他该受的,却没想到,盛兆良早就知道了,也许那些鄙夷和中伤,真的就是在觉得他这种自我满足的牺牲行为,特别可耻吧。
对啊,他忘了,盛兆良就是那种不会被世俗捆绑的人,你可以爱他,但不要爱他到妨碍他,所以盛妈妈说他不合群,他不需要合群啊,爱或者恨,都不可能束缚他,更别提那些琐碎迂腐的人际情节。
田镜把信放回去,捂着眼睛,躺在床上。
从头到尾,都不是盛兆良的错,错的是自己。
但是那个人却连告诉他,他那些一厢情愿的做法是错误的,连这样的怜悯都没有给过他。
田镜想起自己在盛兆良面前,哭着求盛兆良给他个机会,跟他在一起,那个时候盛兆良心里再想什么呢?
当初大义凌然背锅,把我拱手让出去,如今后悔了,又来纠缠。
大概会这么想吧。
田镜向来是没什么自尊的,此时却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一片片碎掉的声音。他摸到了自己眼角,藏在发肿的眼皮下面的那道伤口,耳边响起了最后一声破碎的轻响。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