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风团不断聚拢,紫色巨龙昂首咆哮,舒展龙身。
人皇剑瞬即出窍,疾-射-而出,黑暗中,乍然传出数声惨呼。
十余头狰狞魇兽,陆续自风团后爬出。
兽身青黑,腹下四蹄,通体覆盖鳞甲。头顶双角,额前生有血红独眼,一瞬不瞬盯着“猎物”。
“吼!”
其中两头仅余独臂,额前淌血,俱为人皇剑所伤。断臂卷入风团,仍不管不顾,凶猛扑来。
李攸皱眉,正要祭出黑伞,突被巫帝握住手腕,“此处有迷障,眼前皆是幻象。”
“幻象?”
“对。”巫帝挥袖,放出红色巨龙。
巨龙成一杆长-枪,挟火雷之势,悍然冲破黑暗。
长-枪过处,魇兽化成团团黑气,卷入风团,消失不见。再看远处,又是一番不同景象。
“怎么回事?”
“前方是一处福地,迷障为福地器灵所布。”
说话时,红色巨龙变作一条绯带,缠在巫帝腰间。首尾相接,鳞片仿佛玉石。
龙眼亮起红光,化成龙形手环,缠在李攸腕上。
李攸皱眉,“解释一下?”
“福地为荒古大能炼化,内有重宝。”巫帝微微侧头,指尖擦过李攸手背,引得红龙低吟,“遇有外人闯入,必开启大阵,释放凶兽。于寻宝者凶险异常。”
“所以?”
“此为护你周全。”
护他周全?
李攸退后一步,挣开手腕。
这种接触,总会让他想起不久前一幕,很不自在。
虽为助他躲开风旋,避开隐在暗处的黑洞,仍是……该怎么说?下意识抿嘴,擦过手腕,抹去残留的热度。
“既然危险,为何要去?”
还要“裹挟”他一起?
“七百年前,我曾到过该处。发现一座灵湖,内中似有蹊跷。”看出李攸不自在,巫帝双臂拢在身前,只借手环牵引,助他在龙首立稳,“当时遇器灵阻挠,并未下湖查探,如今想来,应是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人皇宫。”
语义简短,像在打哑谜。李攸偏偏听得明白。
“你是说,湖下有人皇宫?”
“或许。”
巫帝转身,再开一条通路。紫色巨龙加快速度,径直穿过风团。
当年,为寻人皇宫,巫帝数次穿过时空乱流,寻到多处福地洞府,还曾到过凶兽战场,妖兽墓地。
荒古留下的遗迹,如一座座孤岛,在风团中游荡。
有生命存在,可自成一体,形成万千小世界。
无生命痕迹,则寂静千万年,直至化作齑粉,沦落尘埃,漂浮在时空尽头。
这处福地,便是当时发现。
如今回想,应是玄龟布下法阵,隐藏起行宫痕迹。纵然捕获湖中散溢的少许灵气,也难同三界至宝联系到一起。
无人能够想到,人皇宫不是一体,而是一分为四。灵气威压亦随之分割,皆无法与巫帝宫同日而语。兼有镇守此地的器灵阻挠,会忽略某些线索,不足为奇。
同巫帝宫相伴几千年,固有观念生成,倒成为寻找人皇宫的阻碍,连巫帝自己都没能想到。
听完巫帝解释,李攸拧起眉头,“人皇宫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
“不多是多少?”
巫帝沉默,眼神表达一切。
李攸捏了捏额角,他早该想到。
巫帝珠随身携带,人皇珠被对方抢走,只要巫帝愿意,他几乎没有秘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瞒不住。
除非他能彻底屏蔽巫帝灵力。
可惜,这样的事只能想想。
几次“渡气”紫色灵气融入石玉,分不开,赶不走,如何屏蔽?
“四座行宫的事情,你知道。”
虽为问句,用的却是肯定语气。
“知道。”巫帝点头。
“我寻回三座行宫的事,你也知道?”
“恩。”继续点头。
“那阁下也该清楚,有洞天福地相助,寻找行宫的速度更快。”
将他带离绿洲,百分百是帮倒忙。
巫帝摇头,告诉李攸,为避免麻烦,还是不要动用绿洲悬山为好。
“为何?”
“此处亦是一处福地。”
“我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福地之主不见踪影,器灵已无血印束缚,容不得修士,更容不得同类闯入。”
器灵不受控制,随时随地发飙,修士定已不在此处。或飞升仙界,或陨落荒古战场。以之前经历推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李攸眨眼,意思是一山不容二虎?
洞天福地遇到洞天福地,一座有主,一座没主,定要大战一场,不死不休?
见李攸终于想明,巫帝方才继续道:“因其源自荒古,融合凶兽戾气,脾性难测。虽不一定会拼死缠斗,总是稳妥为上。”
李攸点了点头。
听起来很有道理。至于对方是否怀揣他意,暂时不重要。
寻回四座人皇行宫,同五国做个了断,因果方可了结。
向巫帝要回仙灵草,一切才能回归“正途”。
自离开千刃山,入荒川古境,下冰湖,过燕境,灭玄楼观,好似有双看不见的手,一直在背后推动。
回想起来,李攸难免心生疑虑。
唯有结束前世恩怨,不被因果困住,才能坦然面对今生。修成大道也好,隐回山中也罢,顺兴本心,方得自在。
无论巫帝是何目的,助他寻回最后一座人皇行宫,总是人情。
仔细算算,他已经欠下不少人情,终不能视而不见。
“便照你的意思。”李攸道,“不过,总要留下口信。”
这一次,巫帝没有阻拦。
刻意忽略腕上那条红龙,李攸张开灵伞,挥袖撕开风团。正要以灵力传音,突有数团火球扑面而来。
赤色包裹金光,热度惊人。不用深想,便知始作俑者。
“嗷!”
火中传来兽吼,带着焦急,“尊者!”
伴随吼声,灵狐现出本体,九条狐尾张开,全身缠绕火光,无视狂风飞旋,穿透层层黑暗。
“你个老不死,放开尊者!”
不待李攸解释,灵狐挥动前爪,打出数团火球,亮出满口利齿,狠狠咬向紫色巨龙。
“不放开尊者,我咬死你!”
灵狐紧咬不放,巨龙吃痛摆尾。
李攸登时傻眼。
看看灵狐,瞅瞅巫帝,最后瞄一眼脚下巨龙。
话说,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要咬的话,也该是身边这位。
“他是中了迷障。”
道出因由,巫帝自龙首跃起,银发似星辰闪亮,额间血痕愈发醒目。
紫色巨龙咆哮躲闪,仍被灵狐咬中两口。
李攸敢以道心立誓,巨龙的叫声中,委屈明显多过痛楚。
“去!”
巫帝手捏法诀,竟卷过两个风团。以紫色灵气包-裹-挤-压,碾成拳头大小。无需亲身体会,完全能够猜到,被这个黑色光球砸中,会是何等恐怖。
“那个……”
不忍见某种惨景,李攸想说手下留情,仍是慢了一步。
风团砸出,恰遇数团火球。
狂风肆虐,赤-火狂舞。
风助火势,火借风燃,刹那间,乱流中铺开一片火海。
这情景,怎么看都不像是教训灵狐,倒像是借妖火开路。
“走!”
巫帝揽住李攸,便要冲进火中。
“等等!”
拉住巫帝,李攸收回灵伞,飞身折返,想抓灵狐后颈,几次没能抓准。心一横,直接将灵狐敲昏,薅住狐尾,淡定道:“走吧。”
巫帝:“……”
敲昏九尾灵狐,倒拖而走,纵观千年,李尊者当为第一人。
灵狐头晕眼花,颈上莲台绽放。
妖界中,妖后险些撞翻玉盘,表情复杂,口中却道:“小九又要有大造化了。”
虽然,过程会辛苦些。
洞天福地中,绿松得李攸传音,知晓大致情况,非但没有后退,反被激起斗志。
同为守山器灵,比他多活几年又如何?
“尊者要去寻宝,我等怎能不随行护卫!”
“我等既立心誓跟随尊者,岂能遇险即退?”
“真是荒古留下福地,更不能放过!”
“与其让尊者以身犯险,入内寻宝,不如我等代劳。”
“事事如此,还要我等何用!”
“此言有礼。”
一枚古印浮在半空,篆文浮起,火光跳跃,现出一老者面容,“我等合力-镇-压该处器灵,助尊者将其炼化,岂不更加便宜?”
“印老所言甚是!”
“到底是万年修为。”
“高!”
李尊者有个性,手下一干器灵更有个性。
他与巫帝闯界,只为寻回人皇行宫,对福地本身并无想法。这群器灵却是要大包大揽,一锅端走!
该说胆大心细,还是敢想敢拼,物随其主?
总之,被这群器灵盯上,倒霉是肯定的。
火海中,李攸拖着灵狐,随巫帝连闯数个风团。
灵狐清醒过来,立刻四爪扑腾,叫道:“尊者!”
“醒了?”听到叫声,李攸松开狐尾。
灵狐立刻缩小,主动附上李攸肩头,对着巫帝呲牙,“老不死,我已炼成无上妖火,你休想对尊者如何!”
巫帝不语,甚至没扫灵狐一眼。
拍拍灵狐,李攸很是欣慰。总算没白养这些时日。
只不知,此事被妖王夫妇知晓,又会作何感想。养了几千年,不如几个月,是该捶一顿,还是重重捶一顿?
妖火燃烧,风团威力逐渐减小,巫帝看准时机,祭出一枚法印。
印玺飞向巨龙,变作一副玄甲。
龙身缩短,人立而起,与玄甲合一,幻化成龙首人身的彪形大汉,手持巨斧,大喝一声,横空劈落。
刹那间,时间凝滞。
黑-幕-碎碎,似万千黑色琉璃,缓慢飞过眼前,流入风团。
风口处,千万道光芒折射,如烟花当空燃放,绚烂夺目。
“走!”
巫帝护住李攸,冲入光中。
灵狐紧紧扒住李攸衣领,唯恐被狂风吹走。
躲藏在风旋后的洞天福地现出一角,绿松与鲸王同时大吼:“就是现在!”
三座人皇宫漫射彩光,众器灵同时祭出灵力。
碧玉树扎根水晶宫,牵引绿洲,光速前行。
血玉玦器灵飞上树冠,浮在绿松身侧,两个娃娃合拢十指,乐工奏响编钟,仿佛在告知福地器灵,他们来了!
此回,李攸和巫帝已穿过白光,落入一方陌生天地。
碧空万里,犹如水洗。
举目望去,大地无垠,古木参天,湖水荡漾。远处有纵横阡陌,似荒古先民留下的遗迹。
飞到灵湖上方,能感到些许灵气。人皇行宫是否就在此处,李攸却不敢确定。
“下去看看。”
既然来了,不管真假,总要下去查探一番。
李攸意定,祭出黑色灵伞,将避水珠交给灵狐,正要潜入湖中,忽被巫帝拉住。
“怎么?”
“事情有些不对。”
巫帝落到湖心,衣摆拂过水面,银发缓缓落到肩头,神情微凝。
“哪里不对?”
“此地的守山器灵。”巫帝看向李攸,抬手祭出灵力,试探两次,终于确定,直觉没出错,“有外人闯入,不该如此安静。”
他清楚记得,几百年前,刚过白光,天地既已变色。
翠峰化作火山,喷出炽热岩浆。
灵湖成为海洋,掀起滔天巨浪。
荒古凶兽自四面八方袭来,狰狞狂吼,欲择人而噬。
不问来意,便下杀手,这般-狂-暴-的器灵,绝不会轻易改变性格作风。
观此地灵气,也无器灵陨落之兆。
到底是何因由?
巫帝正自不解,突听李攸道:“我好像知道。”
“什么?”
“看那里。”
李攸举臂,指向两人下落的地方。
裂缝尚未合拢,现出半座水晶宫。彩光牵引洞天福地,似要占据整个天空。
绿洲悬山出现,周围终于产生变化。
白昼忽被黑暗笼罩,夜空中亮起无数“星辰”,皆是凶兽眼中的幽火。
不理会两人一狐,分明是察觉洞天福地靠近,防备更凶狠的敌人。
木然看了两秒,李攸抓下灵狐,看向巫帝,“看来要打一场。不如抓紧时间,现在下湖?”
巫帝挑眉,守山器灵违背命令,擅自行动,竟不追究?
“没意义。”李攸摇头,”况且,法不责众。”
此事绝非绿松独断,想必鲸王也参与其中。柳木、桂木,三座藏宝阁里的器灵,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追究,怎么追究?把洞天福地砸了?
事实证明,李尊者很有先见之明。
凶兽越聚越多,悬山云图忽然亮起,仿佛启明星,照亮整个夜空。
彩光萦绕,钟鼓声声。
绿洲上方现出数十名武者,身披铠甲,背负弓箭,手持刀盾。随号角战鼓,迅速结成战阵,冲向凶兽。
杀声骤起,武者悍不畏死,被尖牙利齿-撕-裂,化作灵光,两息即能凝出实体。
只要钟鼓不绝,灵气不断,武者便是不死之身。凭借百余器灵,背靠洞天福地,耗也能耗死这群凶兽。
遇上这群开启外挂,不怕死又死不了的,一句话,倒霉。加深层次,倒了血霉。
蓝色光球浮起,喷出一道气柱。
绿松器灵手持木杖,随光球飞至半空,遥对李攸行礼。
“尊者,待我等拿下此地,与尊者赔罪!”
木杖挥出,钟鼓声大作,天地为之震动。
以其作为,定是要-逼-出此地器灵,和凶兽一并生-吞-活-剥。
李攸忽然觉得,他这个反派做得很不成功。相比这群器灵,简直可以用善良来形容。
巫帝静静看着李攸,保持沉默。
千年前,人皇虽强,却过于心软。
千年后,沧桑变换,神魂重生,性格也随之改变。
这种改变,是他一直所期待的。
只不过,面对现在的李攸,想要达成夙愿,似乎……有点困难。
人界
浮云山中,云霁始终未能挣脱梦境。
桃妇守在一旁,多少有些失望。
“归元这次看走了眼。”
即便是夏朝宗室血脉,闯不过法阵,开不得石门,就得不到祖师留下的东西。手持令牌,也无法成为浮云山之主。
失望归失望,不能任由山门子弟死在这里。
“半个时辰,若再不醒,老身便送你出去。”
话音刚落,异变突生。
白光从天而降,穿透山壁,落在云霁额前。
光中走出一名修士,五官俊雅,笑容温和,宽袖长袍,似跨越千年,重回人界凡尘。
“是你?”
桃妇微凛,扫一眼云霁,道:“飞升几百年,神识依旧不散。这份执念,老身自愧不如。”
不理桃妇讽言,修士手捏法诀,周身法力涌动,“醒来!”
白光融入气海,云霁缓慢睁开双眼,茫然之后,面向蓝衣修士,郑重拜倒。
“见过祖师。”
修士双眸微垂,轻轻颔首。
白光乍然收起,幻影一并消失,岩洞重回黑暗。
刚刚的一幕,仿佛是云霁同桃妇的错觉。
“可要老身送你出去?”
云霁摇头,谢过桃妇,重新回到门前,凝视法阵,“得祖师指点,弟子必过此阵!”
罡风平地而起,立在风眼中的年轻修士,目光坚毅,好似一柄-凶-刃,尘封数载,终于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