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臣自幼熟读孔孟之书,万历三十八年中进士,十余年间,官至封疆。若非局势逼迫,臣也不会如此孟浪。实在是兼并田地,无可扭转,民变在即,臣不得不向孔家下手!”
天启看着匍匐在地上徐治,心中竟然升起怜悯之情。
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在做事,比起朝堂之上的那帮人还可爱很多……
“张大伴,你说山东兼并田地真的如此严重?竟然,竟然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
张晔慌忙拜倒,说道:“启禀主子,老奴在十五前去山东采买过贡品,听闻一些传言,百姓们说山东田产三分,一分是朝廷,一分是孔家,还有一分,是……”
张晔突然停下来,天启眉头紧锁,喝道:“大伴,你也不给朕说真话吗?”
“老奴不敢,还有一分是鲁王!”
“哦!”天启苦笑道:“鲁王也是姓朱啊,都是我们家的错啊!”
此话一出,所有的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下来,别管懂不懂,都跟着诚惶诚恐地说道:“奴婢们罪该万死!”
天启黑着脸,手指抓在龙椅上,指甲都白了。
徐治偷眼看了一下,突然向前爬了两步,五体投地,拜倒在天启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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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最近五年以来,朝廷开征辽饷和练饷,为的是对付建奴,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可是有一班贪渎官吏趁机盘剥百姓,无所不用其极。朝廷多收一两银子,他们便多收三两,五两。如此一来,无数贫苦百姓卖田卖地,卖儿卖女,成了流民。大户豪绅便趁机兼并田地,田地到了他们手里。就不用交税。朝廷收税越多,大户兼并的越快,而赋税全都落到了残存的百姓身上。上等人家变成了中等,中等变成了下等,下等就成了流民。那些吃不上饭的,就,就落草为寇。加上白莲教到处煽风点火,我大明江山已经是如蜩如螗,只等一粒火星,就要引爆滔天大火!”
“臣以为当今之计。只有抑制兼并,打击豪强,平摊税赋,让百姓能得以喘息,我大明江山才能延续。罪臣斗胆直言,还请圣上恕罪。”
天启一面听着,一面点头,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可是想要抑制兼并何其困难。万历初年。张居正柄国,推行一条鞭法,等到他一死就人亡政息,大明的财政一天比一天困难。放眼如今的朝廷。上哪去找张居正啊!
“徐卿,朕知道你的苦心,可是你想过没有,怂恿乱民冲击衍圣公府。会是什么下场?朕想饶你,天下的官吏也不会放过你!两天前就有人上本,要直接在午朝门外斩了你。若不是张大伴告诉朕你手上有孔家的账册。只怕有些人早就砍了你的头了。”
没想到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啊!
徐治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还不算傻,自己和内廷大总管八竿子打不着,他凭什么帮忙。还不是背后有张恪的周旋。看来人家说保住自己,并不是吹牛!
想到这里,徐治竟然不那么害怕。
“圣上,臣之罪罄竹难书,臣愿意一死以谢天下,不过在临死之前,还请圣上答应臣一个条件。”
“是想朕照顾你的家人,还是给你哀荣啊?”
“都不是,陛下,臣冒死抢下了孔家的商行,又清理了田亩。孔家是天下第一家,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罪臣已经开头了,请陛下一定派遣得力人员,将臣收上的田地平分难民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山东或许还能苟延残喘。诚如此,罪臣纵使万剐凌迟,也心甘情愿!”
徐治说完,拜伏地上。天启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动,此人话里话外,都是一片赤诚,只是不知道是否真心,这些年口蜜腹剑的臣子太多了。
此人竟然不惜一死,实在难得。
别看这一次士林沸反盈天,要替衍圣公出气。可是冷静下来,就不免思量,徐治的做法固然不对,可是衍圣公就没有问题吗?
抢男霸女,鱼肉乡里,衍圣公一脉可谓是坏事做尽,才闹到了今天的地步!难道就不该惩罚,平息民怨吗?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在山东推行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并非不可能!
天启默默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间觉得他就像是冲向蜡烛的飞蛾,一往无前,哪怕是粉身碎骨,被烧成一堆焦炭,也无所顾忌。
如此大勇之人,实属难得可贵!
“徐中丞,你想过没有,从此之后,士林只怕容不下你了!”
“圣上,太史公有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臣一死,对天下士林就有了交代,解了君父的危局。陛下又可以从容清查田亩,百万生灵能够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衣穿。诚如是,臣就算万死也是值得的!”
徐治把最后的话说完,大殿里面死一般沉寂。
他的心七上八下,张恪交给他的办法已经都用了。究竟是死是活,就看天启的一念之间了。
对于死刑犯来说,最难受的不是当头一刀,而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这滋味太难受了。没一会儿徐治的后背就湿透了,整个人仿佛桑拿大虾一样,别提多难受了。
其实不只是,天启也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登基之日起,天启就穷得叮当响,广宁之战结束大半年了。张恪和有功之臣都升了官,可是普通士兵的赏银还没有发下去。甚至正常的粮饷还差了一半。
当然朝廷没发,可是张恪神得很,早早就把赏银发下去了。就算朝廷不给粮饷,义州兵也饿不着。
可是天启的心里不是滋味啊,都说张恪拥兵自重,寻常百姓雇佣帮工的还要给钱呢!朝廷拿不出粮饷,怎么让人效忠!
话又说话来,张恪做大还不是怪那些大臣。当初王在晋干的好好的,非要换成孙承宗。也亏是自己的老师,平时夸夸其谈,满肚子兵法,可是真正碰上了建奴,就跟耗子遇见猫,输的连内裤都没了,到了最后,还要张恪力挽狂澜,要不然金銮殿只怕都归了鞑子!
天启越想越怒,他真有心一道旨意,把衍圣公安律给办了!可是理智告诉他只会捅马蜂窝。
那些天天找毛病的言官不会善罢甘休的,天下士林也不会答应。
剽悍如太祖爷,神勇如成祖爷,尚且要对孔圣人客气三分,他又能如何!
看着天启苦大仇深,眉头都拧在一起,张晔顿时暗叫不好。他旁观者清,徐治的一番表演,无非是让天启迁怒孔家,一怒之下对孔家下手,他就有了活路了。
天启在外人看来,醉心木匠活,偏听偏信,是个糊涂皇帝。张晔却清楚,皇帝并不笨,只是脑筋转得慢而已,只要给他时间,会想明白轻重的。
想到这里,张晔低低声音说道:“主子万岁爷,都过了子时了,您该歇歇了,明天还要早朝呢!”
“哦?”
天启猛然惊醒,揉了揉额头,说道:“好吧,带徐大人到偏殿休息。派遣人手好生保护徐大人,出了一点差错,朕唯你是问!”
深宫之中也不保准啊,张晔点头领命。
……
一场秋雨一场凉,昨天后半夜开始下雨,一直没有停下来。
坐在轿子之中的大人们手里捧着汤婆子,身上披着狐裘,武装到了牙齿,一些老病的大臣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也只有这时候,京城的老少爷们才会感叹名利不如闲。
其实很多大臣已经请了病假,可是今天他们却万万不敢不来。尤其是翰林院、国子监一类的清水衙门,官员们没钱养轿夫,只能徒步上朝,美其名曰安步当车。
手里的油纸伞挡不住风雨,下半身都湿透了,从脚底板涌上来一股子凉气,走这一路,少说肾虚十年。
他们不顾妻子的幽怨,一脸神圣的光芒,仿佛教徒般虔诚。他们要主持正道,要为孔老夫子讨回公道。
别说是一场雨,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拼了!
京城的官员来的前所未有的齐,午朝门外都沾满了,大家义愤填膺,攥着拳头,就等着上朝,为国除奸,一个个都攒足了劲头,这等好……额不,是大事,岂能落后。
就在所有人攒足了劲头,想要抢头香的时候。午朝门开放,从里面走出一个绯红袍服的太监,走到了所有官员的面前,清了清嗓子。
“有上谕:朕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罢朝一日,有本章交给通政司,诸位爱卿请回。”
老太监说完之后,转身就走。根本不给大臣们反应的时间。等到大家伙想要争辩的时候,老太监已经进了午门。外面只留下几个蓝袍的小太监收本章。
数百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卯足了劲头,竟然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差点闪了腰。
有些人愤愤不平,可是有的人也受不了大雨,偷偷交了本章,赶快回家烤火喝酒去了。
“启禀圣上,司礼监一共收到通政司奏本三百八十五本,其中三百七十本是参奏山东巡抚徐治,替衍圣公鸣冤的!”
天启小脸铁青,动了衍圣公,就一窝蜂上来了,朕的江山风雨飘摇,怎么没见你们这么齐心!
天启故意不上朝,就想看看人心如何,眼见得官员如此,他越发怒不可遏。
“去,把魏大伴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