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过後,即是立秋,时序由盛转衰。盛开在夏日的羊脂莲,逐渐萎h,纷纷落在池子里。
肃离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找她。
她想,还好他没来了,羊脂莲被秋意折腾的模样,总是让她心折,她想他那麽ai羊脂莲,大概不忍看它受苦。
当然,那日之後,他们没再说过话,甚至三五日才碰上一面,她没亲口问过他,也不知他真正的想法会是什麽。
或许,他根本不在意。
回到家里,她足不出房,也没人在外头喊她,让她吃饭。她早习惯这清寂,就这麽窝在房里,练了好j幅铭文。
先生说她技巧进步了,不该再用软陶练篆刻,而是嘱她买j块便宜的铜,用永岩铁打造的坚实刻刀,刻出真正能施发金名术的铭文。铜的质地虽已属软,却是扎实的金属,刻不过半个时辰,她的手就已酸麻无力。
这时,她总会想起肃离的话。
要当金名师,得花力气在篆刻上,没力没气,你拿什麽去刻呢?
眼前刻刀下的铭文,被泪水糊成一p。她赶紧抹去,抿着嘴,继续照着纸样上的纹路篆刻。难过至极时,她甚至会闭着气,不呼吸,就怕哽咽一声,向自己示了弱,在这寂寥的夜里哭得孤苦。
她没什麽好哭的,这麽做是对的!她一再对自己说。再过j个月,她出师了,她就要离开这个家,没有缠人的留恋,反而可以走得更绝然,脱离这一切!对自己,不是更好吗?她不准自己哭。
殊不知,世上最可悲的事,是一个有着正常七情六慾的人,却无法正常表现出来,不论乐事还是苦事,都只能心底闷着,结果,闷出了y沉,闷出了孤独,因为她只当这世上只活着她自己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背影,在某人眼里看来,是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孤单了,随时会像秋风中的羊脂莲,被吹落到黑深的池子里。
三五日见上一面,其实也不是光明正大的见,她不是个能走在大堂上的人,但肃离是。每五日一早朝,画卯前就要抵达司里,那天他会起得特早,大约寅时半就起身,下楼用早食。她早醒着了,却是窝在床舖上,睁睁地看着他魁拔的身影从她房上的窗掠过,没停半步。那影子走得挺挺正正的,她可以想像他走路那英姿焕发的模样,他是个军人,光走路就得让人看出炯然的精神,不得颓唐。
有一次,她压不下这妄念──看他一眼,一眼就好。於是,她猫着脚步,靠近门边,等那影子走过她的房,她悄悄开门,让眼探出去。
即使天se昏蒙,她看到的背影也不过是一抹挺拔的剪影,但她的心还是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只是一丁点的甜,就使她满足安静了。
可之後,却是让心更馋,她开始结绳数日子。她的床帐上有一把流苏,每过一天,她就在绳根上结一个凸,一日一个凸,结满五个凸的那天早晨,她的眼总是张得特别早,等着那人影走过窗前。然後,她再溜到门边,去望他的背影。
所谓的见面,即是如此。这竟是她这段日子里,稍稍值得期待的事。
这种矛盾的心情,她不敢细想。是她亲手推开他的,此刻却又如此渴望看他一眼,或是能得他一眼眷顾──即使他从没回过头,发现她在看他。她觉得这矛盾终会将她b疯,所以她想都不想,只是很本能地顺着心意去结绳记日,让期待五个凸的结成,理所当然地成为她黯淡生活中的重心。
不知不觉,一把流苏也被她打了满满的结。
一日下午,她从匠学下课,正在岸上等着舟马行过,让她踩着过岸。这时,她看到对岸一家专卖穰原菜的馆子,走出了一个人。即使是用余光看着那人走路的姿态,她也认得出来,因为他每一个举步、每一个摆手,镇日都在她脑里反覆熟悉,好替她驱逐寂寞。
她心情激亢,呼吸急促,双手汗s,费了好大的力,才抬起头,望着他。
肃离同样在等载他的舟马驶过。
当他也看向自己,肃奴觉得四周的动静都被chou空了。
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满载对她的热情的眼睛,如今看向她,却是一p平静。
没有爆发的激情,没有阔别的思念。只是如待陌生人的淡然。
她x口一窒,泛着一g涩与痛。
这是那日之後,他们第一次在光明下打照面,却是如此贫乏无趣。
有人喊他,他挪开视线,摒弃了她,走到馆子门口,牵了一个nv子出来。nv子一身端庄深衣,深红如枫,是秋天最受富贵人家青睐的衣se,紧裹的衣身凸显着nv子的窈窕,又因深衣裙裾裹脚,虽使nv子走路不便,小心的碎步却也让她的身姿动起来更为婀娜迷人。肃离穿着藏青朝f,fse深沉稳重,昂藏的身躯更显挺正高修,让他即使静静地站着,也是一身不凡的贵气与气度。
远远看着,这一对男nv,多麽相配。
哪像她,只是一身匠生的粗陋装扮。她羞耻得想跳进水里。
她忽然觉得腕上的福环好烫。
舟马停在岸边,肃离没再瞧她一眼,而是专心谨慎地搀扶行动不便的nv子,f侍她安全地登上舟马,坐进舟舱歇息。
两人登舟,舟马悠悠地晃离了肃奴的视线。
肃奴紧紧揣着p箱的带子,想,还好,她因为紧张,双手一直都是揣着这带子的。
没揣着的话,她差点儿朝他招手。但她哪来的脸朝他招手呢?他都是人家的夫婿了。
她笑了一下。「好险。」她自言自语:「好险。」
瞧有舟马来,她挥手招了一下,舟马放慢速度,她称谢,跳上甲板,却因为震动,不小心滚了一颗泪珠下来,让她措手不及。
「离哥,你在想什麽呢?」舟上,贵姝挽着肃离的手,娇问。
肃离望着窗外,漠然地说:「没什麽。」
「你觉得这家馆子的菜如何?」她又问。
「很好。」
「挺好的是吧?那我叫我爹请这厨子来家里,做咱们的婚宴如何?」贵姝兴高采烈地说:「听说这厨子以前在穰原只是个跑大棚的,专到人家家里做酒席,可被穷州地方的馆子请为上厨後,就高傲起来,请不大动。偏偏爹觉得只有咱们家够大够面,待客比较不失礼,也不想到外面的馆子去。还好爹请得动他,就叫爹去请吧……」
肃离任她滔滔不绝地说,始终没搭上一句。
贵姝以为他误会她嫌弃他家不气派,连忙改口。「其实在谁家宴客都是小事,重要是做到宾主尽欢,爹真是,老喜欢摆场面,却不重精致。老实说,要我选,我选离哥家,我顶喜欢你家那口池子,里头的湖石好美呵!」
他笑得敷衍。「你说的,都好。」
贵姝机敏,怎会察觉不出他有心事。她黏他黏得更紧。「离哥,司里的事是不是不顺啊?」
肃离不喜欢她靠那麽近,那浓烈的脂粉与花露水的味道,竟薰得他微晕,他举起手,状似取烟盒烟管,其实是想隔开她的靠近。
「抱歉。」他填着烟,淡淡地说:「瘾子来了,吃一点。」
「没关系。」贵姝甜甜的笑。「都要成亲了,我还在意这些?」
肃离吃着烟管,吐着烟雾,来遮掩他对贵姝的话的反感。
「换粮商的摺子要签下去,一定有难度。」贵姝说得很谅。「若真有,你就直接对爹说吧!爹会替你想法子的。」
「没事。司里的事不用你c心。」还好他的口气始终平而无波,没让贵姝听出他心里的不耐。
贵姝执起他戴着慾戒的手,端详着,笑:「这枚慾戒真好看呢。配离哥,正好。」
他瞥了一眼贵姝的手,她也是一手的白与n。可她终究不是那朵让他心怜的羊脂莲。
他莫名烦躁,便倾过身,掀开舱帘,同船夫说:「靠岸。」
「离哥?」贵姝一惊。
他佯装歉意。「抱歉,贵小姐,突然想起司里有一件加急要送,晌午赶着跟你吃饭,忘了这回事。今日送不成,会出大事。」
他那冷漠的神情,根本看不出会出大事的急切。贵姝微恼,他心里有事,不但不想让她知道,更嫌弃她的陪伴,连支开她的谎言也不屑包装一下吗?
可成亲前,她这张贤慧温婉的面具,不可以破掉。她只能忍着羞怒,说:「那可不得了,离哥当然要尽快回司里。不过舟马不能送吗?」
「担搁贵小姐归家时间,令尊会c心,没必要的。」说完,他攀着扶杆起身,步出舱外,给了船夫竹纸,j代了目的地,舟尚未完全靠岸,他便俐落地跳上去。
贵姝掀开窗帘,本想与他道声再见,他却没回身看她一眼,她只好尴尬地缩回舱里,咬着牙,莫名地嫉恨着那桩占据他心思的心事。
肃离望着来时的漕渠。此时他站的地方,是个大弯口,已经瞧不到方才上舟时的头与馆子,自然也看不到那个孩子。
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吧,她看他的眼神,多麽寂寞,多麽无助。
他看着手上的慾戒,哼了一声,拔掉,塞在腰带的小囊里。
作戏完了,没必要再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