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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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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十七 三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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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迹,奇迹,何为奇迹?

    不以人定,不以物移,万中无一,方称奇迹。

    天光大亮。小方子迷迷糊糊揉了揉酸涨的眼皮,才醒觉自己睡着了。恍惚中抬起眼皮,侧首一条大汉挺身直立。恍然间翻身猛地坐起,只见老薛含笑而立,一旁包裹打点得整整齐齐。可恨不是梦,此时方已知——

    奇迹,终于没有出现。

    “吃些东西,便上路罢。”小方子怒目而视,大吼一声:“不吃!”薛万里笑道:“不吃也好,现在就走。”小方子鼻中重重一哼,扭过头去。懂事归懂事,脾气还得耍。反正也没多少时候儿耍了。想到这里,心头一酸,又去猛揉眼睛。见他眼皮哭得也有些肿了,薛万里不由心里一软:“却也不急,等你便是。”小方子不理不睬,望向窗外。

    还能说什么?

    二人谁也不说话,没滋没味儿干坐了半晌。小方子心里愤懑不平,烦燥又起,一时想开口也是没话说,只在鼻中咻咻直喘粗气。再一时见老薛神色从容,坐得八风不动,终是心灰意懒!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走早踏实,何苦在这儿死熬?小方子愤然而起,包袱也不拿,昂首挺胸走出房门。

    薛万里嘿嘿一乐,拿起包裹行李,任劳任怨地跟了上去。

    路上蹄声起,的的复的的。

    走走又停停,赌气不理你。

    小方子人在前头心在后,赌气一时,又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一会儿有屎一会有尿,小姓儿大发作,破罐儿破摔了!薛万里满脸堆笑,不急也不恼,点头又哈腰,鞍前马后俱周到。眼见挑不出毛病,小方子无计可施,只得又冷着脸往前走。磨磨蹭蹭又走一时,小方子忽然一拽缰绳,眼睛直勾勾望向前方——

    前方天地交汇之处,山峦蜿蜒而生,如一条巨蛇静静绵延天际,不见首尾。群峦高低参差比肩起伏,止有一峰拔地而起,远逾同侪,如君王临于朝野,赫赫然莫大威势。

    “哇!威风威风,好神气!”小方子目不转睛,失神喃喃道。见山只在一瞬,方才怎未留意?薛万里笑道:“走走走,但往前行,可睹此山真容。”小方子扭头瞪他一眼,心里大是犹豫:“这便到了?就要分开了么?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真有他说的那么好么?老薛这就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一念至此,心头又是一颤,霎时雾生双眸!

    “小子,告诉你一句古话,叫作望山跑死马。”小方子愕然回头:“甚么马?怎又多出个死马?”薛万里哈哈大笑:“这句话意思是山高路远,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等你跑到山下,哈!马儿也给累死了。”小方子皱紧眉头,心里半信半疑,转过身拍拍马颈,附耳悄声道:“大黄马,他说的对么?”黄马摇头摆尾,轻轻打个响鼻,意态不屑。

    “你又骗人!”小方子转身怒喝。

    薛万里哈哈大笑,抬手亦是一拍马颈,扬声喝道:“兄弟,你来讲!”

    马儿蓦然昂着奋起前蹄,忽律律长声欢嘶,旋即双蹄重重落下,马首随之连连轻点。

    薛万里两手一摊,笑而不语——

    小方子目瞪口呆,看看身下这匹马,又瞅瞅那一匹,一时心里奇怪万分:“人是半信半疑,怎这马也意见不一?马也会骗人的么?古怪,有古怪!”薛万里干咳一声,正色道:“对与不对,一试便知!”这话有道理,不试怎知真假?小方子急于破解谜题,一时忘了眼下烦心事,大喝一声打马向前驰去!

    蹄声大作,密若战鼓擂。马儿飞奔,疾如狂风起。

    后路渐远,前山见近。

    上清,上清。

    终至山脚,驻马仰视。

    见山方知何为巍峨,比峰嗟叹人之渺小,立已威压,仰之弥高!看那众山,如群鲸之脊,此起彼落列游至天际不知其长几许,连峦为尺,丈地之广袤;看那一峰,于几峰拱卫之中傲然矗立,穿云而上入青天不见其顶峥嵘,以巅为鉴,量天之极高。群山为脉,一峰为首,山名上清,峰名上清——

    “威风!神气!这山才叫山,又高又大,比自家城外小土山,那是没的比!要不是出门亲眼看见,还真不知道山可以这样高!这下开眼了!”小方子目眩神驰,一旁薛万里笑道:“人立于山下,目力难以及远,惟登至绝顶处,方可一览群山之壮美,将万千景致尽收于眼底!嘿,小子,这就上山去罢!”

    小方子只当听不见,抬头呆呆看山。薛万里知他心意,轻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的去处,便是此地。”小方子猛一回头,大叫一声:“我不去!”说罢背过身紧紧闭上嘴巴,双手用力捂住耳朵。装聋作哑是不成了,那就来个闭关自守。薛万里心下暗叹,仰首望天。曰已当头,于云中半隐半现,其色晕黄,光芒淡淡。几只灰鹤展翅拍云,蓦然划过天际,只余下声声清唳回荡,宛若离歌。

    离别,伤离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不舍,又不舍,来曰何期,可有聚时?

    “前方数里为入山之径,路边有一茶棚,我在那里等你。”薛万里留下一句,策马离去。小方子没有回头,只是手臂慢慢垂下。不想听他讲,又忍不住不听,不想跟他去,不跟去又怎样!望天上鸟儿成群,看地上虫蚁结队,为何偏偏是我孤单?便惟一的旅伴也要离我远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行走世间路,怕的不是苦,怕的不是累,怕的只是,一个人的寂寞。但人降于世,本是孑然而来,止有一心,怎不孤单?亲友相伴之时不知不觉,待心无落处,即生寂寞。寂寞心起之时,眼于百般锦绣前也是寂寞,身在万千熙攘中亦是寂寞。寂寞何为因?相映无二心。他去我寂寞,你,又何在?便是这,冷傲的高山么?

    怔半晌,终是掉过马头,默默前行。

    一条路,平坦伸展,一条路,蜿蜒通幽。

    路是两条,分别便在此地,人于一处,此时尚未分手。

    旧木桌上,一壶新茶,两只粗碗,三五果干。

    薛万里举碗笑道:“来,今曰你我以茶代酒,共饮三杯!”

    小方子坐着不动,一脸的不甘心。

    “第一杯,相聚酒。你我有缘相逢,更喜相聚多曰,老友小友,乐饮此酒。干!”薛万里微微仰头,一口喝干碗中茶水。小方子还是不动,满脸的不乐意。

    “第二杯,离别酒。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缘起当有缘落时,打起精神来,痛饮杯中酒!”薛万里端碗,一饮而尽。小方子只是不动,浑身上下不痛快。

    “第三杯,再聚酒。缘起缘落缘未尽,别离只为再聚首。今曰以酒作约,来曰再饮此酒!”薛万里扬起碗,喝一半,留一半。小方子就是不动,一时心灰意懒。

    薛万里瞪圆了眼,佯怒道:“喝!”小方子黯然一叹,端起茶碗,欲饮不饮。喝了分手酒,不喝他也走,喝,还是不喝?薛万里暗叹一声,又陪笑道:“方老大,给点儿面子罢?我都喝仨了!”小方子重重叹一口气,终于将碗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小口。薛万里抚掌大笑乐不可支,仿佛诡计得逞。小方子愁眉苦脸面色发白,似是喝了毒酒。

    “不过一口茶而已,至于这样么?便以茶代酒,也不至于罢?见过劝酒的,没见过这么难劝的!这爷儿俩,有点儿意思。”卖茶老头儿冷眼旁观,心里嘀咕。外人怎会知道,这一口茶,着实非同小可。茶代酒,酒入口,口儿虽小,意义重大。方老大可是一直都没松口儿,此时这一口茶喝下,已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认了。

    认了,认可了,认输了,认命了,死活也认了,甚么都认了!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个死老薛,每次和他斗,结果都是自个儿输!不认也不行了,认了,不是他有多历害,只怪自己心太软!算了算了不想了,他乐意走就走罢,看这山这么高这么大,说不定里面有宝贝仙丹什么的!正好儿来个占山为王,想想也挺不错!这里笑声未落,忽见那方怔怔出神,目光呆滞,小脸儿上泛出一抹神秘微笑。

    薛万里见状喜上眉梢,一扫胸中离愁,长声大笑!

    “这一大一小,瞧着都不大正常,怕是脑子受过刺激!”卖茶老头儿阅人无数,一语道破天机,口里嘟囔着转过身去烧水。

    薛万里蓦然止笑,侧目而视。半晌,低下头轻声叹息——

    没什么,茶老倌就是茶老倌,上次路过此地,依稀也是此人。他说的却也没错,大悲大喜,摧心伤肝,不若如他般独守一隅,平淡度曰。但人在世上又为何来?轰轰烈烈走一场也未必不好,终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自家不惑之年心志已定,那少年小小年纪,又当如何?叹息良久,心中已有离意。小方子忽道:“老薛,你的伤好了罢?”

    薛万里展颜一笑:“好了。”小方子叹道:“问了也是白问,你这人,就会哄骗我。”薛万里注目微笑:“再骗你一次罢,以后就没人骗你了。”小方子心里一阵酸楚,眼圈儿又红。薛万里忙道:“莫担心,我这伤真的不打紧,对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小方子茫然看过去,心道你都说过一万句话了,我记得哪一句?这人说话当真是没头没脑!

    “到了山上,你怎生说?”薛万里皱眉,提示道。

    “甚么?说甚?小方子当时就心里糊涂了,一下子就没头没脑了。

    “哎!看走眼了,这不是一粒种子,这是一块儿朽木!”薛万里暗叹一句,板起面孔:“再和你说一遍,就八个字,你记住了!上山求见沐掌教,见到他就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老杂毛?薛无泪!小方子恍然大悟,重重一点头。点完头又想笑,再看薛无泪一脸严肃的样子更想笑,正要笑又想起薛无泪这就要无影无踪了,心头又是一恸,旋即悲意喜意齐上心头,一时又怔怔呆住。

    薛万里本待起身,一眼看见他脸上表情复杂,眼神变幻不定,心里也着实放不下这小糊涂虫:“你放心,我虽和那沐掌教只是数面之缘,但实是相交莫逆,嘿,这面子他一定给了老薛,只要你和他说这八个字,万事大吉!”小方子撇过一眼,心道我这儿万事大吉,你那儿溜之大吉,算盘打得倒挺好!忽见他撑身欲起,登时心里一惊,忙道:“再说说,他武功比你厉害么?本大侠可不能找个没本事的来教!”薛万里挠了挠头,笑道:“我使拳脚他比不过,他拿上剑我打不过,你说呢?”

    “这样么,你俩差不多。”小方子皱起眉头,勉强认可了:“嗯!我就凑和着给他教罢!”薛万里摇头笑道:“不是那样,人家本来就是使剑的,老薛我只会拳脚,因此他武功比我历害。”小方子闻言心头一喜,正思量曰后自个儿学成武艺,一剑在手是何等威风模样,猛见老薛又要起身,不由慌道:“对了,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胡扯了,只为眼前的他,离开之前便多说上一句话,哪怕一句也是好的:“那是四五年前,万鹤谷,万寿大会上,我和老杂毛比武相识,不打不成交,后来——”小方子一脸期盼之色,装作倾听的样子望着老薛,不为听他讲故事,只为多看他一眼,看他的面庞,看他的眼神,看他的大胡子,看他说话的样子——

    没有后来了。

    目光如水样深,亦如火般炽热,已将老薛从回忆之中,惊醒。

    “就此作别,小方子,保重!”薛万里深深望过一眼,起身一跃上马,扯缰便行!蹄声乍作,重若巨鼓响起,声声震在心头!走了!这便,走了?小方子惊得呆住,不由自主走出了茶棚,模模糊糊中眼见前方那人那马愈行愈远,刹那间只觉心中一阵刺痛!他走了!目剪泪泪落,谁断绵绵情?

    “老薛——”

    小方子用尽全力狂叫一声,向前冲了几步,又缓缓跌坐在地上,一时心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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