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余舒出了小楼,没再往观星台上去,穿过草坪找到正在观察石圭的辛六,打了一声招呼,声称是头疼要走,辛六正想开溜,干脆就同她一块儿走了。
两人回到女舍,余舒一路无话,辛六叽叽喳喳,看她脸色沉沉的,只当她是不舒服,也不在意。
一进到房间,余舒便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一手盖着额头,不知许久,一腔愤怒消退,徒留伤悲。
对于景尘,她从前一直不愿过多苛责,哪怕是他在恢复记忆之后,一次又一次违背当初和她的诺言,哪怕是他在水筠的施压下,狠心地和她断绝来往,哪怕是在他心中,她这生死莫逆,是个随时可以放下的包袱,她也没有觉得怨恨,因为两人之间的情义,他不在乎,她却在乎。
然而景尘今时所为,才真的让她寒了心。
明知道那是个火坑,还要推着她往下跳,若是他们两个有深仇大恨,亦或是素昧平生都好,但她不是,她余舒扪心自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景尘的事!
他坠江时,她冒险搭救,他重伤时,她日日煎药,他口不能言、武功尽失时,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失忆,她想方设法帮他恢复,他一声不响地失踪,她大雪天里四处奔走,他诉说身世苦衷,她为他担心焦虑,他身世大白,她被人拧断了手指也不暴露他半句!
可是他呢,一句对不起就将她给卖了,让她去承担那一份根本不属于她的责任,若不是她今晚做戏套他的话,她恐怕到死都不明不白的!
他如此枉付她,她何须还要顾惜那些已然逝去的情义。
“呵呵,”余舒冷笑。自嘲。
当日相逢义阳城,江南三月竟识君,她那时怎会想到,会落到今日你不仁我不义的田地。
她一手覆面。坐在门厅前的椅子上,听着窗外夏蝉鸣声初起,这一坐,就是一整夜。
待到门缝窗孔中探入了缕缕晨光。她方才缓缓放下僵硬的手臂,按着扶手撑起身来,迈开缓慢却沉稳的步子,走进了内室。
***
湛家别馆
“噼啪!”湛雪元一挥手臂。将茶几上的一套碧瓷杯子全都刮到地上,胸前气喘,咬牙切齿地低喝道:
“简直是卑鄙、无耻!她在藏书楼放肆。我不与她计较。她不知好歹,还敢背后编排我的坏话,害我这几日去不了书苑,差点连考核都耽搁了,她还敢背地里勾引景院士,好不要脸!”
崔芸连忙后退了几步,免得被碎片扎到脚。她小心翼翼看着湛雪元气坏的脸色,火上浇油道:
“可不是么,你昨晚上没在,我亲眼看着她同景院士有说有笑的,然后她就引着人下了楼,我没敢跟上去,就在观星台上看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进到观风的小楼里去了,待了好半天才出来呢,真不知在里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给我闭嘴!”湛雪元恼怒地拍着茶几,伸手指着崔芸的鼻子,调转了矛头:
“都怪你,都是你惹出来的,要不是你偷拿了我的天玉,让我误会是她干的,我能让她白白地打我巴掌吗,全要怪你!我恨死你们了!要是我这一次考核出了问题,头一个不饶你!”
崔芸讪讪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激怒她,只能挑着好听地讲:
“雪元,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我的气了,你静下心,今天好好准备,明日就要到司天监考核了,等你做了太承司的女官,手里管着事务,还用得着怕那个没权没势的女算子吗,还有啊,我让人打听到,原来那个余舒曾经是前任右判官家里的,后来纪家败了,她娘就偷跑出来,背后不知多少丑事呢,你到时候查一查她的户帖,将这些抖落出来,看她还嚣张什么。”
湛雪元虽然还是气呼呼的,但眼睛明显变亮了几分,“你说真的?”
崔芸点点头,“我是听原来和纪星璇交好的小姐妹亲口讲的,错不了。”
湛雪元面露冷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总要让那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晓得我不是好欺负的,她打我的,我要十倍还回来。”
崔芸在一旁应声,几句话又将湛雪元哄了回来,见没事儿了,才借口离开。
出了湛家别馆,崔芸在东门坐上一顶轿子,一直抬到了城北一座大宅子的小门外面。
守门的婆子见她,也不认生,笑着开门让道。
崔芸问:
“郡主这会儿在府上吗?”
“在呢,二姑娘也在。”这婆子口中的二姑娘,可不是这湘王府的二姑娘,而是自小和郡主一起吃奶的崔家二小姐,崔芯。
崔芸悄悄撇嘴,本来她是想在郡主面前单独讨个巧,故意挑了这时间来,谁知她姐姐也在
息雯裹着一身俏蓝的珍珠纱歪坐在水榭里,一只染了桃红蔻丹的小手捏着美人扇,慢慢摇晃,她身边坐着一名身段纤挑的丽质女子,眉眼柔顺,看上去比她大个一岁半岁,这会儿正仔细地剥着一枚青葡萄,拿银签子将里面的胡籽挑出来,再喂到息雯嘴里,眉眼一派温柔纵容。
“崔小姐来了。”侍女在帘账外面禀报。
息雯扭过头,望着沿水岸走来的崔芸,嘴里笑着对崔芯道:
“芯儿姐姐猜猜,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崔芯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按了按息雯嘴角的葡萄汁,抬头望了一眼岸边人影,道:
“你交待她做的事情,办不好她也不敢来了。”
说着话,崔芸进到水榭里,先朝息雯叩拜,又朝她姐姐投去一个讨好的笑容。
“郡主,姐姐。”
“说,怎么样了?”息雯挑眼看着神情谄媚的崔芸,有些不顺眼,要不是她一时找不到人用,也不会挑这么个鬼心眼的小人,偏偏华珍园那件事还给她办砸了,不是看着她还有点儿用,哪里容得了这等人在眼前。
崔芸看着息雯有些不耐,不敢卖关子,“我今儿把话都学给湛雪元听了,等她在太承司上任之后,一定不会叫那余算子好过。”
崔芯道:“余算子不是凶的很,湛小姐在她手里吃了大亏,又是挨打又是被骂,就一点不怯吗,你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这般记吃不记打,未免蠢了些。”
息雯也有点不放心地看着崔芸。
崔芸忙道:“可不是这么着,也巧了,昨晚上太史书苑的景院士给司马院士代课,我在观星台上正好瞧见景院士和余算子拉拉扯扯的,就添油加醋告诉了湛雪元,郡主有所不知,湛雪元对景院士平日极是倾慕,听到这个,气不打一处来,哪里顾得上害怕那个母夜叉,恨不得现在就扯她的脸呢!”
息雯“噗”地一声笑了,乐不可支地仰着鹅颈,团扇拍着大腿,道:
“呵呵呵,她要是真敢去扯余莲房的脸,我摆酒请她吃宴!”
崔芸心中纳闷,虽她听了息雯郡主的话给余舒下绊子,却不清楚她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值当这样高兴么。
崔芯伸手扶着她,对崔芸道:“这个女算子是个不知端重的,几次冒犯了郡主,仰仗着一点人事,就目中无人,郡主不好出面教训她,你在华珍园坏了郡主的安排,这一次也算将功赎过了,郡主说了要给你一张芙蓉君子宴的帖子,算是奖你懂事。”
崔芸闻言,掩着兴奋躬身垂首,“多谢郡主,以后郡主交待的事情,芸芸一定给您办的妥妥的。”
看她卑躬屈膝的样子,息雯眼中闪过不屑,世家小姐算什么,可以入朝做官又如何,在她面前,还不是要像条狗一样,等着她赏赐。
崔芯打发走了崔芸,给息雯倒了一杯温温的梅子茶,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怜惜道:
“你不必担心,芙蓉君子宴上,我定帮你盯着那几个不老实的,让她们不能给你添乱。”
息雯仰面躺在她膝上,拿扇子遮住脸,声音低低地道:
“姐姐不知么,我今年就十六了,父皇拖着我的婚事,眼看皇上就要不满,母亲说,宫里有意将我远嫁到东北藩地,安抚东菁王姜怀赢,今年芙蓉君子宴,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若不冒险拼上一拼,日后就身不由己了。”
崔芯摸摸她头发,眼神有些异样,担心道:
“郡主真的不同王妃商量商量吗,好歹也要叫大公子知道才是,毕竟你身为女子,到那一天若眼巴巴送了金玉芙蓉到他面前,再让他给拒了,岂不是连这最后一次机会都没了。”
息雯沉默半晌,声音幽幽地从扇子底下传来:
“若告诉了他,恐怕他连宴会都不去了,无妨的,我知道他也不中意和伯爵府的亲事,都是外公勉强他才——你放心,我既然打算到这一步,自然就有法子让他不能拒绝我,十公主”
崔芯听得入神,忽闻她没了声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是犹豫没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