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见到薛睿直接了当的拿出了那两样东西,又见到孔芪变脸,只当他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只是惊了一瞬,便很快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落在薛睿身后的余舒,面露恍悟,却不见丝毫慌乱,从薛睿手中接过那条宫绦和玉。
“是我的不错。”
薛睿眯起了眼睛,冷色道:“你承认就好,我问你,这一件女子佩物,你是从何而来?”
孔芪低下眉头,对薛睿道:“此处不便,你随我来吧。”
说罢,便带着薛睿向岸堤行去。
余舒抬脚跟上,但同他们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
远离人群,四下空旷,孔芪停下脚步,望着层层江波,对身后人道:
“我从听说女算子能断生死之后,就在等着,哪一天你找上我,便是知了。”
薛睿沉下脸,难怪他被当面揭穿,并不恐慌,原来是早有预感他会调查十公主的真正死因。
“倘若我不来找你,你就要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吗?”
孔芪转过身,看着他,不答反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当年我求圣上指婚之后,便有一名男子暗中引诱十公主,与她私相往来,迫使她选在我姑母生辰之日,跳楼诬陷给我妹妹,借此逃脱与我婚事,却没想到,那个小人会是你孔芪。”
薛睿觉得可笑,他对孔芪不说有恩,确在孔芪落魄时候伸过援手,到头来竟是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孔芪听到薛睿嘲讽,面上微露了苦笑,摇着头道:
“女算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是以为仅凭余舒的“断死奇术”便推算出这些,却不知这里面少不了薛睿的判断。
“你是承认了。”薛睿盯着孔芪。觉得他的反应太过冷静,冷静的让人心生怪异。
孔芪淡淡说道:“事实如此,无需否认,是我意图不轨,诱哄了十公主,又出计让她自伤,转嫁给你薛家,好摆脱圣上指婚,谁知她红颜命薄,就此一命呜呼了。”
薛睿猛一皱眉。冷声戳破:“恐怕不是她红颜命薄,而是有人一开始就想要她的命吧。”
十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也不是她运气不好。而是早被人算计在内。
闻言,孔芪握紧了手中柔软的丝带,沉默以对。
“我认识的孔芪,不是贪恋权贵之人,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孔芪低下头去。
“你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薛睿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你是受人威胁,还是你自甘堕落?十公主宁愿为你冒险一死,她死到临头都没有指认你,她对你用情至深,你却要维护陷害她的凶手,我竟没有发现。你是这样无情无义,胆小怕事之徒!”
孔芪总算有了反应,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一抹明丽的颜色。声音有些暗涩:
“我若告诉你主使人是谁,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就让这件事变成一个秘密,不要揭破它......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我。不想毁了自己前途。”
余舒站在不远处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才拒绝薛睿的么?
薛睿看着低头请求的孔芪,眼神又变得复杂。
“你将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可以答应你,保守这个秘密。”
听到薛睿保证,孔芪似是松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
“多谢。”
薛睿一摆手,“你现在可以说了。”
“指使我的人,是宁王。”
薛睿和余舒同是惊讶,但又觉得一点都不意外。这种阴险无耻的作为,实在是像宁王的手笔。
“我记得你从前不齿宁王为人,为何又会听从他作孽?”薛睿疑惑。
总算将压在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孔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冷笑一声,如实说道:
“当年我得罪他后,由你说和,宁王表面上放过了我,后来又另行暗算,他趁我一次驾马出游,使人撞死在我马下,以此威胁,如我不肯低头,便会摊上一个杀人罪名,如我听命于他,他便保我进入文华殿,我于是受制于他,为他做事。”
薛睿心道果然,威逼利诱,一向是刘灏惯使的手段,“你是几时开始故意接近十公主的?”
“.....彼年八月,中秋宫宴。”
薛睿皱眉:“那时我尚未请求圣上指婚,宁王就已经筹谋起来了么。”
未雨绸缪,先见之明,刘灏这一点倒是胜过旁人。
孔芪道:“芙蓉君子宴后,你突然拜了陆大学士学习茶经,更收敛了一贯做派,不再出入青楼芳馆,你当时心思,宁王并不难猜。”
薛睿抿唇,他和刘灏那会儿尚未闹翻,谁又想到刘灏一面与他交从亲密,一面已经开始暗算。
“到你求旨之后,我便顺利进到文华殿,依靠宁王宫中眼线,悄悄与十公主往来,”孔芪说到这里,声音一低:
“十公主为人天真,不识人心险恶,满以为我是真心仰慕,渐渐落入宁王圈套。等到时机成熟,宁王便让我去教唆她,使她假计被令妹推下观海楼,从而祸累薛家,只要十公主一死,你逃不了责任,薛相必失圣心,贵妃失宠,更严重些,满门株连。”
薛睿俊朗的五官瞬间变得阴沉。
对于刘灏,他从前只是立场不同,所以听从薛凌南的指示,亲近而疏远,但今天听到这些,确认刘灏就是那个致使他万劫不复的元凶,叫他如何不憎恨!
“不过,想来宁王也有失算,你薛家气数未绝,居然硬扛过这一劫。十公主死后,圣上竟未追究你们责任。”孔芪面有嗤色,嗤的是刘灏处心积虑,未能如愿。
薛睿暗暗冷笑:孔芪哪里清楚,薛家那一次平安,是靠薛贵妃丢了腹中龙胎换回来的。
“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了,不论薛兄是要寻仇也好,忍气吞声也罢,我只希望你信守承诺,替我保守秘密。”
薛睿回过神来。盯着孔芪白净文弱的脸孔片刻,道:
“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望你能够坦言。”
孔芪点点头。
“你与十公主初次相识。是在几时?”
孔芪怔了一下。
后面余舒听的糊涂,那人先前不是说了,三年前的中秋宫宴上开始引诱十公主的吗?
“.......”孔芪怔怔的脸孔转向了远方,落在那灯火最是明媚的娘娘树上,暗淡的眼神染上了一层微光。
“四年前。七夕夜。”
那年七月七,他与同窗约来游江,途中失散,路上捡到了一条精美的丝带,未免那遗失的女子着急寻找,便在路边等候。
谁知这一等。会等来一段痴心呢。
他那呆呆出神的样子,落在薛睿眼中,顿将他心中最后一缕不甘剥落。换来释然。
薛睿不再有话,转身看着不远处翘首等待的余舒,飞步向她走去。
“我们走吧。”
“啊?”余舒不明就里被他拉着手臂离开,回头指着孔芪道:“别急啊,那丝带和玉还在他手里呢。咱们得拿回来当个证据。”
“不需要了。”薛睿转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重新明亮起来。悠悠说道:
“那是十公主赠给她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我要来何用呢。”
余舒听这话,只当他羡慕人家,便白眼道:
“一条破带子,当什么宝贝呢,回头我送你一样真宝贝,定比他的强上千百强。”
薛睿笑了:“你就是送我一根头发,我也会当成宝贝的。”
“啧,油嘴滑舌。”
“是真话,你不是最爱听吗?”
......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了,留下孔芪一人孤零立在堤上,低头看着指上缠绕的鹅黄与绯红,喃喃道:
“我说的那些谎言,你明明知道我骗你,可你还是听了我的话,赔上了性命,为我,值得吗?”
一阵江风吹来,手中丝带飘舞,轻抚着他的手指,好似谁人安慰。
一行清咸无声落下,孔芪闭目。
“是我无能,眼下只可保住你死后名节......你若泉下有知,也等我一回吧,待到我为你报了仇,再去陪你过那奈何桥。”
***
且说刘昙陪着夏江敏在娘娘树上挂好了福袋,回头却不见了余舒和薛睿,找来侍卫询问,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怎么办?”夏江敏眼巴巴地望着刘昙,“九哥,我们是留在这里等他们,还是到别处找找?”
方才相处,刘昙因她称呼九公子不便,就以年长她半岁为由,让她改换了称呼。
一声“九哥”,无形中拉近两人距离。
刘昙道:“不用担心,有表兄在,他们丢不了。今晚难得热闹,我们四处走走,说不定会遇上他们。”
夏江敏点点头,依了他的意思。
她与刘昙一起吃过了晚饭,刚才又单独在一起,发现他人并不讨厌,相反沉稳大方,所以慢慢不拘与他相处。
既然她决定要顶替夏江盈,做好皇子妃,就不会临阵退缩。
夏江敏悄悄打量着刘昙五官分明的侧脸,轻咬了一下嘴唇,心中又有一些忐忑:
这个人,会喜欢她吗?
***
昨夜游过子时,尽兴罢,薛睿与刘昙四人才会合到一处,同乘了马车,先将两个姑娘分别送回家,再各自回府。
这一夜,余舒放了两份心,一来看到夏江敏与刘昙相处的还不错,二来是薛睿查出了宁王这个元凶,十公主之死,总算真相大白。
不过,让她想不通的是,薛睿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孔芪的责任,而是要依照约定,帮他们隐瞒。
只能猜想,薛睿是将总账记在了宁王一人头上,新仇加旧恨,来日方长。
......
余舒在家睡到日晒方醒,刚起了床,就听到外面禀报,司天监来人。
余舒到前厅去看,只见那坤翎局的笔曹任一甲领了两个随从前来,手上端着檀木托盘,一盘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套朱红官服与乌纱,一盘上摆着青靴、鱼袋等物。
任一甲见到余舒,先揖手行礼,才道明来由:
“前日外邦来使,因仰慕咱们大安易学,便向圣上请求见识,圣上准许,下旨在宫中举办一场水陆大会,凡在京中七等以上的易师都要前来赴会,就在中元节这一天。大人方为五品,名在监内,礼当随同太书前往,这是会记司提前做好的夏衣,还请大人试一试长短。”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有了进宫的机会。
上回皇陵祭祖时候,她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这回一定要瞅个明白。
余舒接下官服,任一甲算得上细心,带来的两个随从都是女差,随同余舒一起到后院去试衣服,教她如何穿戴。
芸豆站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睛不眨地盯着,一步不敢记错。
余舒要进司天监当官,这事一家老小是知道的,头几天兴奋的不行,赵慧高兴的整晚睡不着觉,只怕是做了梦,贺老太太一大早就起来烧香,就连守院门跑腿的下人,都跟着挺胸抬头起来。
要不是余舒有言在先,不许人多嘴,恐怕这大门前,又要堵塞一阵子,搞得她有家不能回。
余舒换上了女官服,对着镜子照照,挺满意。
她见过司天监官员衣裳,高官多半都走魏晋风骨,宽衣大袖,长带松冠,飘飘然似个神仙。
她却不喜那拖沓的衣服,好在这女官官服样式不同,十分简洁。
衣是朱红,颜色有些偏暗,紧腰束袖,将她身板儿打的笔挺。从衣领到袖口,镶着两指宽的黑边,漂亮的鸢尾花纹在亮处才显,双肩打着两块月白的补子,分别绣着一团盛开的鸢尾花,深蓝色的花瓣,大开大合,似蝴蝶翅膀,伏在肩头,芬芳吐蕊,煞是精致看好。
说起来倒有些意思,朝中文武易官,身上代表了官品官阶的补子,绣的位置不同,种类也大有区别,譬如武官,便是猛兽一类,绣在后背,文臣,就是鸟禽一类,绣在胸前,而易官,却是绣的天象,位在肩上。
这女官,又不一样,乃用花草为品,因为女官本就少见,当朝不出几个,所以很多人都不清楚。
像余舒这五品,补上就是鸢尾花。
余舒不懂这些,便问那两个在会记司做事的女差:
“若是一品的女官呢,肩上又是何图案?”
两人面露愕然,相觑之后,就有一人小心说道:“回禀女大人,这...历来都没有见过一品的女官。”
余舒笑笑,目中精光一闪,心想道:
怎么没有,大安史上,不是还有一位宁真皇后吗,那可是第一任的司天监大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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