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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时分,秦府的门外忽然聚集起一大群人。
一个面黄肌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跪坐在地上,面前停放着一具尸体,脚边用黑炭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大大的字“卖身葬父”。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终于惊动了一个秦府里的管事。老爷上朝还没回来,要是看见家门口乱糟糟的样子,这成何体统?
他皱着眉走到年轻人跟前,断定这又是个来秦府打秋风的小混混,丢下一把铜钱面沉似水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赶紧离开,不准在秦府门前滋事。”
年轻人“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伸手抱住管事的双腿道:“老爷行行好,求求你买下我吧。我只要一口棺材埋了老爹,从此后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
管事连挣扎了几下都没法摆脱,急道:“快放手,有话好好说。”
年轻人眼泪汪汪,死抱着管事哭得昏天黑地道:“我好惨呐,三岁丧母,五岁丧兄,八岁丧姐、十岁丧弟……从此人送外号‘丧门星’。”
旁边的人群全听呆了,纷纷感慨同情年轻人的不幸遭遇,有心肠软的老大妈已经开始连连抹泪,低念阿弥陀佛了。
忽然人群里有个地痞故意装作好-一-本-读-小-说-奇地问道:“那不是还有你妹么?”
“我丧你妹!”年轻人脱口而出顿感不妥,赶忙捶胸顿足道:“爹呀,你老人家怎么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滋味儿?你死得好惨啊,你快点儿活过来吧——”一边哭,一边用力摇晃秦府管事的双腿。
秦府管事的脸都绿了,怎么听怎么觉着年轻人像是在哭自己。
他跺脚叱喝道:“别胡闹,快走!不要我叫家丁用棍子赶你离开!”
年轻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眼泪望着秦府管事,哽咽道:“为什么,你要跟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过不去?爹啊,不是孩儿不孝,实在是秦府的人铁石心肠,不准你儿子在他家府门前卖身呀……”
秦府管事啼笑皆非,喝道:“来人,将这小混混赶走!”
就算他心里真同情这个年轻人,也绝不能收留下来。如今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河洛一带的难民比蝗虫还多。这要是开了个先例,往后秦府就得变成难民营。
秦府的家丁刚要上前,年轻人蓦地一把抹去眼泪,站起身高举右手叫道:“秦府无人性,打倒狗管事!”
人群里的大妈大嫂们也被秦府管事的无良行径深深激怒了,毫不犹豫地举起手跟着叫道:“秦府无人性,打倒狗管事!”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个小丫鬟从秦府里走出来,对那管事道:“忠叔,老夫人说府里刚好缺个人手,看这年轻人孝心可嘉不如就收留了他,也算积桩功德。”
年轻人闻言大喜,刚想开口向那个丫鬟道谢,猛听人群外有人凄惨无比地哭嚎道:“我的命好惨啊……”
众人愕然回头望去,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黑不溜秋的中年男子拖着辆随时要散架的平板车,跌跌撞撞往秦府行来。
在那平板车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子,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欲呕的腐臭味道。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在平板车上还插着块木牌,上面用鲜血书就五个大字“卖身葬全家”!
秦府小丫鬟傻了眼,望着管事道:“忠叔,这是怎么回事?”
忠叔苦笑道:“我也很想知道。如今洛阳城里到处是饥民,城外的乱坟岗不知堆了多少饿殍尸首……秦府再有能耐,又能救得了几人?”
那中年人精疲力竭噗通瘫倒在小丫鬟的脚前,伸出手有气无力地哀求道:“好姐姐,可怜可怜我吧。我的遭遇惨绝人寰,我的人生命比纸薄,我的过去禽兽不如,我的未来黑灯瞎火……”
年轻人愤怒地瞪视他,眼看计划成功自己即将光荣地成为秦府家丁,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横刀夺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诉悲惨家史,企图骗取善良人的同情心。
开什么玩笑——这世上怎么可以有比老子更无耻更专业的骗子?!
他一把推开中年人,道:“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你凑什么热闹?别家去!”
中年人弱不禁风地一个假摔满地打滚,呻吟道:“打死人啦……谁来救救我?”
年轻人气急败坏,抓住中年人的衣襟挥拳想打,注意到周围人错愕的目光,急忙温柔地将他从地上扶坐起来,顺势凑近脸低声警告道:“朋友,光棍不当财路,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然小心全家死光光!”
中年人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手指板车上的尸首道:“我爹、我娘、我爷爷、我奶奶、我二叔、我三姑、我大侄子……全家都在这儿,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再死一回!”
年轻人倒抽一口冷气,向中年男子抱拳一礼道:“敢问英雄高姓大名仙乡哪方,果然够狠够贱,令我华某人自愧不如,失敬失敬!”
中年男子握拳回礼道:“在下姓马名麻桑,曾经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小放牛娃,幸会幸会!”
秦府小丫鬟手足无措,问管事道:“忠叔,老夫人只说留一个,这可怎么好?”
忠叔沉吟道:“既然如此,你就从他们之中挑一个出来进府。”
“挑我,我只用一副棺材,价廉物美!”
“挑我,我三天只吃一顿饭,物超所值!”
秦府小丫鬟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望着争先恐后的两个人,有些害怕地朝后躲开,胡乱用手一指中年人道:“马麻桑大叔,你跟我入府拜见老夫人。”
马麻桑欣喜若狂道:“多谢姐姐,多谢姐姐!好姐姐,你是我命中福星梦中女神!”
年轻人嫉妒欲狂,鄙夷道:“我呸,我呸呸呸……恶心,肉麻,不要脸!”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口上,人群里忽然有人喊道:“秦大将军回府啦!”
众人纷纷往两旁避让,就看到秦琼和单雄信下了早朝,骑马往秦府门前行来。
秦琼望见自家大门外人山人海不禁一怔,翻身下马拨开人群挤进来问忠叔道:“出了什么事?”
忠叔急忙上前将事情一五一十向秦琼做了禀报。秦琼听完来到年轻人身前,温言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抹着眼泪道:“小人华铁庐,拜见秦大将军。”
秦琼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华铁庐手中,道:“这些钱你拿去买一副棺椁,让令尊落土为安。华兄弟,你年纪轻轻身体也不差,只要肯吃苦早晚会有出头之日。朝廷正在用人之时,如果愿意我可以推荐你从军入伍,三五年里也能挣出个功名,将来成家立业封妻荫子,令尊九泉之下也能含笑瞑目。”
谁知华铁庐“哇”地哭出声道:“我不要当兵,我要当奴才!秦将军,求求你收下我!”
秦琼愕然,他走南闯北马踏中原,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不知进退一心做奴才的人。
一旁单雄信冷冷道:“华兄弟,你可知晓奴才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会养花种草么,你会做菜烹茶么,你会抚琴吟诗么,你会拳脚功夫么?”
他问一句,华铁庐就摇一下头,到后来脑袋都快变成了卜浪鼓。
单雄信嘿然笑道:“华兄弟,你什么都不会,怎么给人做奴才?”
华铁庐翻翻眼睛郑重其事道:“老子卖身不卖艺!”
单雄信哈哈一笑,对秦琼道:“二哥,这小子有点意思。”
秦琼微笑颔首没有说话,他上下打量华铁庐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年轻人,却一时半会儿怎么也记不起来。
单雄信问道:“小子,你爹是怎么死的?”
华铁庐气鼓鼓道:“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整天吃好的喝好的,哪里晓得咱们穷人过的是啥日子?我爹和我冬天啃草根夏天嚼树叶,相依为命到处流浪。突然有一天风烟滚滚地动山摇,原来是万恶的李世民带领大军出来打猎。只见他坐在马上张牙舞爪弯弓射大雕,谁知箭术奇差百发百中……”
秦府小丫头听得入神,忍不住叫道:“不对呀,百发百中箭术应该很好才是。”
华铁庐摇摇头道:“小妹妹有所不知,李万恶的箭一离开弓弦就直往下掉,全都插在了他的马脖子上,没有一支落空的。”
他混不理睬旁人惊异怀疑的目光,接茬道:“我爹躲在草堆里笑了声,正好被李万恶听见。他命人将我爹绑在树上,七天七夜不给一颗米一滴水,活活把他老人家给饿死了……”
小丫鬟惊奇地捂住樱桃小口,目露恐惧之色,似乎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残忍恶毒的人,不禁后悔刚才没有留下这位可怜的华小哥。
华铁庐咬牙切齿道:“我和李世民有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焚书坑儒罄竹难书……李世民,我刁……吊民伐罪匹夫有责!”
四周的围观百姓闻言唏嘘不已,单雄信却和秦琼互视一眼,摇了摇头。
李世民率军伐郑,俨然已成为洛阳的头号大敌。但他军纪严明礼贤下士,哪怕是敌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什么欺男霸女焚书坑儒,全都是道听途说胡说八道。
单雄信将视线转回华铁庐的脸上,说道:“小子,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回府。”
华铁庐怔了怔,道:“跟你回府,干什么?”
单雄信嘿然道:“你不是喜欢做奴才么,往后就在驸马府里学做奴才!”
华铁庐惊讶地张大嘴巴,望着秦琼和单雄信,真心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