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也许从来弄人。
有些事,会随着人的死被埋进棺材,从此不见天日;
有些事,则会选择在当事人情绪低落至极的时候出现,给人予致命的妲己和毁灭;
还有些事,却总是峰回路转,在你不经意之间就突然冒了出来,雷电一般劈得你体无完肤。
病房里的两个人沉默着,一个低着头在发呆,一个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首先出声地终究还是周天翔,就和记忆中的相处一样,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他终究还是较为开朗活跃的那个。
“这么多年不见,你过的好么?”
吴彦微微一怔,笑着走到他旁边,挨着床边坐下:“你也都看见了,我一直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吴彦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在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拉扯一般,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心思,才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衡。
“那就好。”
没有半丝的失落,整个人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般,此刻的周天翔脸上的微笑是那么明显,即使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苦气息,却还是掩饰不了骨子里那股从来不曾遗忘的乐观天性。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性格本是一眼便能走进人心底的阳光,他本应该一生平安无虞、通达顺畅的,可是却走上了一条命途多舛的不幸之路。
吴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凝视着面前的的周天翔:“这些年,你……”
话并未完全出口,就已经突然拐了一个弯儿,成了另一个问题和意思:“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
“不告而别?”周天翔微微讶异着,忽又苦笑着摇摇头。
“怎么会是不告而别呢?我……”
当年几乎发了疯的在找你,可是你却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不告而别的到底是谁呢?
周天翔深深的看了吴彦一眼,忽的低下头,将一腔忽然冒出来的不解与争辩化作了嘴角一抹深深酝酿出的淡然浅笑。
他并没有把这些说出来,那些早已经过去的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他好不容易做到把过去的一切成功抹平,此刻又怎么会去揭开自己的伤疤呢?
就让那一段不足与外人道的过去,真正的消失吧,不留一点痕迹的飞灰湮灭掉吧、“是,是我用词不当。”想起当年那段时间情非得已的经历,吴彦苦笑着开口:“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开学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那个暑假里,到底……”
“都过去了,起码我现在还活着不是吗?我们也见面了。”
坦然揭过这些年累累的伤痕,时光在他面前留下的烙印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只是两个人也都明白,不管装得有多么的像,不一样的,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谎言之所以能够成为欺骗,除了谎言本身足够的高明以外,更重要的则是当事人宁可相信谎言,也不愿意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谎言之所以能够长久,终究还是当事人和制造者彼此配合达成的效果。
“周天翔!”吴彦的眉头微拧了起来。
明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也会知道人们都该有自己的**,可他终究是受不了他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之后,还能如此无所谓的说着无所谓了、都过去了。
真的是都过去了么?
吴彦觉着,就连身为旁观者的自己都有些震撼着、于心不忍的非要刨根问底,那么周天翔自己又怎么可能说是何等的煎熬?
那短短的两个月,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无意瞒你,但是吴彦,你那段时间又去了哪里?”周天翔轻笑着开口,嘴里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恶意。
吴彦的身子微微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周天翔。
他知道么?
一瞬间,这个猜测就被理智彻头彻尾地压了下去。
他不可能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如何能够知道那一切呢?
“怎么,你也说不出来了吧?”周天翔轻笑着,“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要说出来呢?”
是啊,心知肚明,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更从不曾有半丝的隐瞒。
吴彦一直知道他是个鸭子,是个辗转于不同男男女女之间的男妓,而他也知道一向洁身自好的吴彦成了一个男人的情人,本来只是神交的两个挚友,却不知不觉间就有了惊人相似的命运。
只是他的恩客千千万万,而他的则是固定不换。
“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周天翔的眼睛仿佛是两颗闪闪发光的黑曜石一般,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看着那漆黑的窗外,就仿佛是看着自己愁云惨淡的人生一般。
“哪怕是我现在就死掉,也无所谓了。”
“死?”这个敏感的字眼,像是一把锋利的钢刀一般,唰的一下刺进了男人的心脏,吴彦这才仔细的看起周天翔来。
他是很瘦,瘦的几乎比那些吸食鸦片的人好不了多少,整个人面色除了苍白之外,还带着一股腐朽的枯黄色,那是常年被浓浓的药剂熏养,才会形成的颜色。
忽然想起了周天飞,一模一样的外表,一模一样的成长环境,即使两兄弟的性格差别如此之大,却依旧难逃悲剧。
原来命运很多时候并不会因为你的性格而有什么差别,因为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性格,它都会给予你无法抗拒的灾难。
周天翔如是,周天飞如是,他吴彦自然也从不例外。
“你……”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很好……”周天翔笑了笑,缓缓的开口道。
“我有些困了,你扶我躺下吧!”丝毫不觉得麻烦人有什么不对,仿佛是早已经习惯自己虚弱的身体状态,又仿佛只是单纯的想避开和吴彦接下来的话题一般。
“好。”
淡淡的声音,可吴彦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石头碾压了一般,他努力忍着那深深的不适,一边将周天翔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扶着躺下,一边给他细细的盖好被子。
简单的动作,简短的时间,可他却觉得似乎十分的漫长一般。
在这样的时间里,他想起了很多,有儿时一起玩闹嬉戏的无忧时光,有后来争锋相对的冷战局面,更有遭遇不堪之后彼此安慰的凝望。
不知不觉,他们之前的回忆都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像是怕他们遗忘那些记忆的存在一般,那些零星的片段汇成了汪洋大海中的波浪,哗的一下就将浪花打了过来。
以前,他们一个是棵没轻轻一刮就折倒嫩芽;另一个则一直以来就是一根强韧的藤蔓,他们顽强生长,却又彼此依靠和守护。
但凡有试图靠拢和伤害他们中任何一方的,都会被他们一起毫不留情地勒死。
可是现在,虽然他们都已经成长为成年男子,可谁也不是当年憧憬的那般孔武有力、顶天地里。
“对了,我见到周天飞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是一颗火炮掉进了水里一般,连泡儿都来不及冒出来一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良久,周天翔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
“是吗?”声音嘶哑,分不出喜怒,有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压抑。
吴彦心中巨震,周天翔对这个哥哥可一向是关心的紧的,如今这般的淡漠,难道当年的事情和他有关?
没给吴彦更多的猜测时间,周天翔再一次问出声:“他,现在过得好么?”
“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半年前见的他了,他过得很不好,我相信你也猜到了。”说着,目光从头至尾没有离开周天翔分毫。
果然……
“他还在和男人男人纠缠不休么?”说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就像是完全的事不关己一般,可若真的事不关己,又怎么会出口询问呢?
吴彦可以充分的体会周天翔的矛盾心理。
“是的,他和耿俞尧依旧纠缠不休,那个男人也绝不可能放过他,他们两个这辈子,不论是爱是恨,都已经注定了不死不休。”
这是吴彦作为旁观者最最中肯的回答,那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极为复杂,看起来像是彼此伤害,却其实又都是心甘情愿,只是用错了方式,难以回头而已。
这样的感情,注定了覆水难收,注定了与众不同,要想真正平静,除非是死后一了百了。
只要活着,就永远会彼此的伤害和纠缠。
想着这些,吴彦再一次深深的感慨,也许自己和易旸还有迈尔特这样的关系是复杂,是不足与人道也的背德,只是比起周天飞耿俞尧那样的相爱相伤的感情来,终究是幸福的太多、太多。
“是啊,不死不休。”周天翔喃喃着,面上的表情微微扭曲着,不知是苦还是笑,让人看着,只觉得心酸非常。
吴彦怔了怔,“可不管是如何的伤害,其实你我都知道,他们俩毕竟是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