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没有月光,有婆娑交缠的树影,有我长发飞扬的模样。
扶住门把的手怎么颤抖得停不下来,我用左手盖在右手上,强制性让它停下,可它却倔强带着我全身一起颤抖起来。
冷,像是忽然发了烧生了病,从骨子里溢出越来越麻越来越寒的感觉。
顾温南似乎放下了筷子,他笑出声音说,“容恪,我不能相信。”
纪先生还在斟酒,他这一晚不知到底喝了多少,他似乎开了闸,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信什么。”
顾温南忽然用力拍了拍桌子,杯子和酒瓶四下倾倒,砸在地上,炸响之后碎裂开,嘈杂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顾温南大喊,“二十年前的纪容恪,没有人脉没有权势,浑身上下的钱加起来不过十几块,可他重情重义,会施舍路边可怜的人,会懂得手足情义。十五年前的纪容恪,忽然变得冷血无情,他成了九龙会里一个没有生命的杀手,为了九叔的每个命令不顾一切,沾满献血,你从最底下的街头混混儿,干到整个内地最大黑帮九龙会的堂主,再到现在,你一步步在高升,可你丧失了什么?人性,感情,快乐。那些钱堆砌得起来你生命里的阳光吗?”
一阵风在此时从走廊尽头的窗子外吹进来,门忽闪着撕开一条缝隙,很狭窄,我看到纪先生手上最后一只幸存的杯子,在四十五度灯光的刺目折射下,散发出一圈圈酒水的涟漪,他唇角勾着嘲讽的笑,“你鼓励病人坚持下去,不要死在手术台上,就用刚才那样套路的话吗。生命里的阳光。”
他重复完最后六个字立刻闷笑出来,“穷人的世界有阳光吗。”
“怎么没有?钱不是这世上至高无上的东西,钱买得来性命吗?”
“没钱保得住命吗。”
顾温南被噎得一怔,他直挺挺的身体弯了弯,“我觉得你不该伤害冯锦。”
纪先生手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怎么,为了一个女人,要和我反目为仇。”
“你说什么呢。”
顾温南声音有些高反抛回去,纪先生抬起眼眸看了看他,“我本来也没有伤害过她。”
“可你的打算是以后。我希望这个打算你可以终止掉。容恪,当一个人往后这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份真情了,再不珍惜,活着还有乐趣吗。”
“我没有一辈子。”
纪先生把酒洒到地上,他重新启开一瓶,“我只剩下半辈子了。”
顾温南所有要说服他的气焰都因为纪先生这半句感伤的话忽然发不出声音,顾温南定定看着他,陷入深度沉默。
我眼前大片模糊起来,透过那层层叠叠朦胧的泪雾,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轮廓和面容。
所有语言都苍白到可耻,可耻到至死方休。
我已经失去了力气,最后的曙光在此时破败得这般不堪,哪怕眨一下眼皮,动一下手指,都显得力不从心。
我宁愿我没有回来,我就不会听到如此残忍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快回来。
怨恨不甘羞愤,**裸把我一颗心戳击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说的真好听,女人的傻是最好的利器,用来感动仇敌,用来保护自己,用来刺伤别人。
可纪容恪呢,我认识的那个男人呢!他不是这样的。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深情的眼神,怎么会是假的。
我所有痴迷的贪恋的笑容与宠溺,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一直都相信男人的眼睛不会骗人,那是唯一一处可以通往心脏的地方,难道心都是假的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可我错了,这世上有的男人连眼睛都可以欺骗。
或者是我欺骗了自己吧。
我太想要一个依靠,太想要一个港口,我麻醉自己,我不断洗脑,我将那么虚伪而残忍的东西生生幻想成美好又真实,一直都是我在自欺欺人,一直是我执念太深。
我此时觉得非常好笑,这才是一场梦吧,一场彻头彻尾的白日梦,我总说别人在梦中不肯醒来,其实都已经活在现实里,只有我还贪恋梦里的情景。
谁玩儿得过纪先生呢,天下人在他眼中都是傻逼。
他算计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他擅用感情招降,去掌控别人的心和骨头。到底哪一刻是真,哪一刻是假,我这么傻,我怎么猜得出。
我低着头大笑出来,笑到眼前潮湿模糊,笑到我觉得天地间都是暴雨狂风,是白雾弥漫,那无声的雨水落在我脸上,我用力抹了一把,又氤氲出来更多,好像怎么都停止不了。
我隔着那丝门缝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餐桌上沉默饮酒的纪容恪,他笑容真刺眼,他开始沉默,他在等一个愚蠢的女人回来,继续他那一场精湛无比的戏。
我咬了咬牙,掌心托着的茶壶已经十分灼热,烧开的茶水透过壶身传出滚烫的温度,我一脚将门推开,把茶壶倒到另一只手上,纪先生看到我苍白的脸色,他立刻起身从我手上接过茶壶,他指尖也被烫了一下,他放下后蹙眉责备我,“怎么不让服务生送进来,烫到了吗。”
他抓住我的手,挨到他唇边,在我通红的掌心和手指上轻轻吹气,凉丝丝的细风掠过被灼烧的皮肤,痛感减少了许多,可我心口却忽然被更加狠的烫了一下,那种滋味好像放在高温滚开的油锅上煎炸,翻来覆去直到外焦里嫩,我从没那么剧烈的渴望找一个肩膀嚎啕大哭,什么都不说,只是歇斯底里的哭,我觉得我等来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末日。
最悲惨的末日。
顾温南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他闷头吃菜,纪先生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期间我想要陪他一起喝,他推开我的手说白酒不宜饮,我说那来一瓶红酒吧,他盯着我凝视了片刻,“回去喝,这里没有最好的酒。”
我笑着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你要拿出珍藏的酒喂我啊?”
他嗯了一声,“对,喂馋猫。”
我心口一下下犹如针扎,锋芒刺穿了皮肉,渗出一滴滴血珠,不够剧痛,却疼得排山倒海。
顾温南失了兴致,很快便提出离开,纪先生将西装拿起穿在身上,他看了看也有些醉态的顾温南,让我留下照顾他,他则亲自到楼下结账顺便让何堂主开车过来接,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出雅间,顾温南打趣说原本要请客没想到最后成了白吃的,纪先生看了一眼他没有口袋的大衣,“也没指望你请客。”
“你以为我没带钱?”
顾温南真的有些醉了,他在身上翻来覆去半天也没找到钱包,他定定回想了一下,然后笑出来,“好像落在了医院。”
纪先生走下楼梯到前台埋单,我扶着顾温南走到楼梯口,让他靠住墙壁,我抖了抖酸涩的手臂,胸口呼吸不稳有点气喘吁吁。
顾温南身材很高大,虽然瘦只是因为没有赘肉,但骨架宽阔,重量也在,如果不依靠墙壁来借力,我根本扶不住他,他眼底的醉意在纪先生离开后稍微褪去一些,他忽然在我没有防备和预料的时候一把握住我手,沉声对我说,“冯锦,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眼底便彻底清明,丝毫看不出喝了酒,我才知道他只是装出喝醉的样子来糊弄纪先生。平时的顾温南表里如一,不像一般男人那样有曲折的花花肠子,他非常诚恳实在,也从没说过谎,温暖得就像寒日阳光,令人很踏实。所以纪先生根本不疑有他,十分放心让我照顾这个醉鬼,自己单独离去,而顾温南也是抓住了纪先生对他的信任。
我有些惊讶看着顾温南,“你要说什么。”
“说一说容恪。”
我不动声色,“说他?”
他点头,“他是一个非常多过去的男人,他的过去并不像所有人揣测的那样,要更加悲惨和复杂,他有太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我了解他,我很清楚他最惨时候有多么潦倒,白茉莉有很多机会回到他身边,而他也并没有太计较她和九叔之间发生的事,可她最终选择离他而去,就是对曾经底层拼命的容恪那份困苦做好的证明。但我也保持中肯说,他变了许多,他的处境变了,地位变了,整个人的一切都变了。”
“顾医生。”
我打断顾温南的话,他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我喊了他之后,他嘴唇只得阖上,我笑着朝他伸出手,他盯着我削瘦的指尖怔了怔,才有些不明所以和我握住,他掌心温厚,不热不凉,有一丝洗手液的清香,我说,“你是好人,非常好的人。”
他完全不理解我怎么突然这样评判他,他蹙起眉头,“我还没有说完。”
“可我不想听了,顾医生有权讲,我也有权拒绝不听,对吗。”
他抿着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当然,但你会后悔。”
我闭眼微笑摇头,“我做过很多令自己后悔的事,不差再多一件。”
我说完走下楼梯,我走到一半回头看他,“顾医生可以自己走吗?”
他抬眸看了看大门口正在拨打电话的纪先生,他此时正转身朝里面张望过来,顾温南说,“还是你扶我吧。”
我扶住他手臂一直走下一楼推开大门,何堂主刚好把车开过来停在台阶下,他后面还跟了一辆车,是从医院调出来的保镖,纪先生让何堂主亲自送顾温南回住所,自己则拉着我走向第二辆车。
顾温南坐进车里后,回头隔着玻璃看向我,前面的车灯亮起,我本能闭了闭眼睛,用手指挡住直射过来的那一束光,我和他四目相视,他脸上满是复杂和担忧。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真好,即便我受了那么多次欺骗和抛弃,我仍旧相信好人会有好报,顾温南一定会有好报。因为他很善良,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为数不多的那种善良。
我用口型对他说了声谢谢,两辆车逐渐拉开距离,到最后我们谁也看不见彼此的脸,街道漆黑一片,闪烁的霓虹灯也掩盖不了深重的夜色,变得那么脆弱而失去力量。
纪先生柔声问我困不困,我打了个哈欠,噙着泪花有些不好意思点头,他笑着在我头顶摸了摸,把肩膀凑到我脸庞,示意我靠在上面睡会儿,我抱住他一条手臂,轻轻枕上去,直到我的脸在后视镜里看不到,我唇角笑容才变得凝固和僵硬。
还是华南,还是秋天。
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熟悉的目光和声音,可到底哪里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这个叫纪容恪的男人,曾在我心上根深蒂固,我几次挣扎要将一切和盘托出,哪怕他不救我,哪怕他对我的死活无动于衷,至少我不用沉浸在他对我的好,却做着背叛他的事而痛恨自己。
可当我发现,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一直戴着张面具隐藏了他最狠的面孔,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茫茫人海拥挤的街巷,我还能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