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有点微微刺眼,李小天努力地睁开眼睛,顿时有一张熟悉的充满焦急神色的脸庞映入了他的眼帘。
看到李小天醒来,孙慕云脸上的焦急便瞬间被欣喜取代了。
“别动,你先躺着。”他看到李小天挣扎着想支起身体来,急忙上前制止道。
“慕云。”李小天没能支起身体来,微微有些错愕,他接着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是……张大哥的地盘。”孙慕云挠着头道,“至于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里是荒梦的承天载物。”张更年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解释道,“是我猎魂一族的族人医治伤病的地方。”
孙慕云想起前不久他们身处的那座破庙,再看看眼前的房间,看向张更年的眼神与先前已然不同。
“张大哥,谢谢你救了我们。”李小天说着又要支起身来,撑到一半就感到后继无力,耳边也响起一阵毫无来由的轰鸣声。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尚未复原,只得苦笑着躺下。
“这声大哥实在是让人汗颜啊!”张更年叹了口气,朝李小天道,“让小兄弟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没事,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只是身上现在还没有什么力气罢了。”李小天摆了摆胳膊,示意他现在状态很好。
张更年刚想安慰他一下,忽然听见耳边响起“嘶”的一声。
他皱了皱眉头,朝李小天颔首道:“小天小兄弟,你先休息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
“张大哥,你去吧,你的事情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李小天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势制止了孙慕云。
孙慕云话刚到嘴边,眼见李小天如此,也只能生生地把话咽回了肚中。
见此情景,张更年权当没有察觉,只微微一笑,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承天载物的外面,一个一袭青衣满头白发的男子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张更年看着这个有些微微佝偻的青色背影,心下顿时泛起一股凄凉落魄之感。再看到那满头白发,心下更是感到伤感无比。
青衣男子一直静静地站着,听到声响并没有转过身来,仿佛他已经和承天载物外面的一干景色融为一体了。
“三哥,你……”张更年疑惑道。
猎魂一族的五位兄弟,为首者被称为大哥,余下的分别被称为二弟、三弟、四弟和五弟。张更年知道这个规矩,当着大哥的面,他对其他的兄弟都按照规矩称呼。但私下里,特别是面对这个青衣白头的男子时,他总是称呼他为“三哥”。
毫无疑问,现在整个猎魂一族最厉害的肯定是大哥,但要说到最让他喜欢的却是眼前这个落魄凄凉、让人扼腕叹息的三哥了。三哥乃不世出的奇才,在张更年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句话叫做“山恒在,水长流”,所形容的两位天才少年便正是寒灵一族的舒山和他的三哥水沫如。
然而世事皆荒诞,笑痴迷尘间,净归惘然。
先是两百多年前寒灵一族遭遇灭族之祸,舒山身死,魂归载沉。仅仅两年之后,另一天才少年水沫如竟然走火入魔,心智大乱。猎魂一族倾全族之力,用尽承天载物里的珍藏,才将水沫如救治过来。但是其一身法力净失,且须发皆白。
如此种种,当真是天妒英才,让人扼腕不已。
至于当年水沫如走火入魔的原因,知道真相的人都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此事。
不久之后,就有沉戈一族联合一向桀骜的残照妖族攻上荒梦,两族几乎是倾巢而出不留余力。猎魂一族和沉戈一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与残照妖族却是无甚往来,甚至可以说是无冤无仇。却被两族联手攻上荒梦,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两者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绝非偶然。能让素无仇恨的残照妖族不畏牺牲倾巢而出的,必定是绝大的利益和**。只是这荒梦之中,以今日身为五弟之权力,张更年依然没有能够发现有此等**存在。
此役之前,水沫如已经进入到荒梦的镜花水月之中,整整六年之后方才出来,仍旧一袭青衣,须发皆白。只是连之前残留的些许法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却修得一种奇异的魂啸之力,就是方才张更年所听到的“嘶”声。
“五弟,我该走了。”水沫如满脸平静道。
张更年感到莫名其妙,连忙问道:“走?去哪里?三哥,你……”
“我须前往那禁地之中,以后这里你要多多费心了。”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一般,这句话传入张更年耳中的刹那间,他便感到四肢僵直,血液发冷,后背上也像有一道电流“嗖”的一声穿过。
“三哥!”张更年慌乱地跑过去,一把从后面抱住他,把整个脸都贴到那瘦削萧索的后背上,“你不要走啊!”
便有一两滴浑浊的液体从眼眶中溢出,打湿了那遮住眼角的青衣。
“五弟,我这一生,给整个猎魂族人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和痛苦。”水沫如摇摇头,声音低沉道,“我这样的罪人,唉……”
张更年呜咽道:“不,三哥,你不要走!你一定是被逼的,一定是的!”
水沫如摇摇头,沉默不语。
半晌,他转过身来,轻轻推开张更年,脸上倒露出笑意来。
张更年看着那须发皆白、憔悴萧索的面容,心知这一面,只怕是最后一面了。
就在他心神迷离、魂不守舍之时,水沫如的身形却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张更年急忙伸出手去,希望能抓住什么。然而他知道,所能抓住的不过都是虚妄罢了。模糊的影像还留在空中,但张更年清楚地知道他的三哥水沫如已经走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和水沫如一起离开的还有孙慕云和李小天二人。
张更年久久地呆立在那里,任寒岚围身、冷雨扑面。
过了片刻他终于再次伸出手来,朝那消失殆尽的残像圈了一圈。那残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但张更年的手中却多了一枚珠子。
这是猎魂一族特有的留梦之术,用自己极其细小的一缕魂魄琐魂为珠,将所有的记忆都封入珠子之中。
只是,留住的终究是虚妄。就算强行留住那些终将消失的记忆,终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来了又去,终究不过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些过客;但有些人,只一眼,从此便生生世世,牵挂百年。
承天载物。
张更年看着身周这间忽然变得空空如也的斗室,心里第一次没来由得生出对大哥的一丝厌倦和憎恶。
先是三哥被迫离开,然后就连孙慕云和仍旧虚弱的李小天这两个孤单无助的少年,也不知在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离开荒梦了。
两人连一声道别都没有,想是大哥知道自己的性格,便特意如此安排的。
让孙慕云离开这里倒也无可厚非,但身体仍旧虚弱的李小天,为何也不能让他多休息几天呢?还有三哥,一生苦难,却反而要心怀愧疚地离开荒梦,从此永别这山水之间留下的百年印记。
为什么?为什么!
自己曾经和孙慕云承诺过,要帮他查出杀害其师父的幕后凶手,但是现在他们二人却已经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可自己却丝毫不知该如何帮忙。此刻他们必然还未走远,自己追上去或许还能再见上一面,但大哥既已如此安排,便已经表明她的意愿了——大哥不想让自己插手其中。
就这样任他们自生自灭吗?
大哥……
她究竟是何时开始变得如此薄情寡义的呢?
张更年想到那些死咬着二人不放的身份不明的杀手,心中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这样的安排是在将他们往死路上推啊!
他沉默不语,极慢极慢地走出这间斗室,门在身后悄然关闭。
下一刻,他站在云台上三哥离去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云松雾海,心底却是凉凉的一片。
张更年踟蹰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鼓起勇气去找大哥问个明白。
他潸然离开,明白自己只怕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当面去质问大哥了。这种畏惧,是年幼时在心底形成的,绝难消除。
那么现在,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耳畔蓦地响起水沫如的一句话: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是吗,必守一生?
昔年的自己亦曾许下一句诺言,当时也是信誓旦旦,自以为必将恪守一生。但不过弹指二十载,那些誓言便已随风散去,变得虚无缥缈。
伊人已乘黄鹤去,梦断载沉空悠悠。
想起那些破碎成丝的往事,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人和事像被洪水冲开了记忆的闸门一样,汹涌澎湃而来,势不可当。一道碧绿的人影出现在脑海中,她甜美的笑容仿佛一记烙印,烫得张更年的心一阵抽搐。
“绿儿。”张更年喃喃道,“你还好吗……”
接着他便似乎陷入到了对往日的回忆中,时而露出痛苦的表情,时而又露出幸福的笑容,但最终这一切都归为一个愤怒不已的表情。
昔年一役,那名黑衣人一刀斩碎了他所有的念想,轻轻地带走了他的绿儿,带走了他所有的依托、希望和对幸福的幻想。那一击临身之际,绿儿看向他不舍的眼神让张更年肝肠寸断,让他在一瞬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似乎身上所有的力气在那一刻都被抽空了。
“是谁,你究竟是谁?”张更年咬牙切齿,接着又以极轻极轻,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杀了你!”
接着他闭上眼去,任凭两滴滚烫的泪珠溢出眼眶,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不远处,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沉溺在往日种种之中的张更年,被轻纱遮住的脸庞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张更年似有所觉,突然转过身去,正看见不远处的大哥。
“大哥,为什么?”张更年带着愤慨质问道。
大哥沉默不语,忽然轻轻道:“五弟,你觉得你三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哥……”他倏然间便意识到自己现在所面对的是冷漠寡情、艳绝天下的大哥,而不是那个和蔼可亲、落魄凄然的三哥,急忙改口道,“三弟、三弟……他是一个很善良,也很可怜的人。”
说到这里,张更年的嘴角不禁抽了一抽。
大哥身周的山岚云烟一下子变得激荡起来。
张更年心下凛然,心知这个铁面无情的大哥又要发怒了。他暗暗戒备,魂力蓄而不发。
“年儿。”大哥黯然道,“居然连你都对我心怀戒备吗?”
她抬起右手,慢慢地在空中划了几下。身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缤纷落花,凄然飘落。
张更年在这一瞬间惊醒了。
是啊,昔年大哥为了保住猎魂一族,不惜损伤自己的身体,施展出远超她身体负荷的那式魂牵梦绕,是以导致如今祸根深种。她自成为猎魂大哥以来,一直对自己这个晚辈青眼有加,不遗余力地教导自己。虽然她看起来薄情寡恩、铁面无情。但她所做的每件事情、每个决定,都是从整个族人的利益出发。她又何错之有呢,为什么如今自己却对她如此怨恨呢?只是因为她将三哥派去那里,自己就对她如此怨恨吗?
落花的幻象消失了,大哥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道:“如今,怕已经没人记得我从前的名字了。也罢、也罢……”
张更年听闻此言,顿时感到心下一酸,只默然不语地僵立在那里。
大哥缓缓地挥了挥袖子,恢复了她一贯冷漠的语气,说道:“五弟,我知道你对三弟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既然身为我猎魂一族的兄弟,就要时刻做好为所有猎魂族人牺牲的准备。我猎魂一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如今沉戈一族找到了传说中的蜀王陵墓,实力不可同日而语,或许不日便将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而残照妖族曾在我族手上吃过大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如今也是蠢蠢欲动。一旦两族再次联手,局势将不可收拾,所以此次只有派三弟前去禁地,若他能参悟那件东西,或可解我族之危。”
张更年依旧沉默不语。虽然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闷声道:“大哥,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哥身体一颤,道:“有些事情,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
张更年心下明白,大哥的意思便是说这东西自己是不该知道的。
于是他点点头,却仍旧不甘心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大哥摇摇头,轻声道:“没有……”
张更年脸上露出一丝悲伤来,无奈道:“那为什么一定要让三弟去呢?”
“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可以代替三弟去参悟那件东西。”大哥伸出手来,玉指轻弹,顿时在空中出现了一圈七彩霞光,她淡淡道,“三弟现在的实力绝非你我所能想象的,已远在你我之上。而那件东西事关我族生死,他去,自然更加保险。况有沉戈一族的‘贵客’来我荒梦,若不让三弟好生前去‘招待’一番,岂不是要失了礼数?”
说罢,她衣袖轻拂,那圈七彩霞光便随之绕着张更年的身体旋转起来。
张更年愣了愣,难以置信道:“贵客?沉戈一族与我族积怨深重素来不和,可谓不共戴天。方此风雨欲来之际,不知是哪位不知死活的‘贵客’,竟敢闯上我荒梦来?”
“正是沉戈二神之一的蓝神周难,他甘冒奇险闯到我猎魂一族的禁地来,自然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徒儿所拖累。”大哥的语气中竟带着颇多惋惜之意道。
“周难?”张更年闻言心下一惊,几乎立时要奋袂而起,惊道,“那我要赶去助三弟一臂之力才是!”
大哥摇摇头,道:“他如今从蜀王陵墓中幸获异宝冰魄伞,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你前去只会拖累你三弟罢了,况且你三弟的实力早已超凡脱俗,远非你我二人所能企及的。昔年他虽遭厄难,但也因祸得福在镜花水月中参透得失、生死二境,悟出生、死、明、灭、空、破六种同气连枝的法诀。普天之下,几无敢与其决雌雄者,那周难自然也远非敌手。”
大哥说到这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张更年正欲开口,却听她又接口道:“若让你去,自非周难的对手,徒送性命尔;若让我去,旧愁新恨,怒火炙烤,自然要将他拆骨抽筋才肯罢休;只有你三弟宅心仁厚,且艺惊天人,正可借周难之手将那东西领悟出来。此皆命数,休要再作纠缠。”
言讫,她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云台之上,便只剩下沉默不语的张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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