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光年被这个消息完全震住了,一时之间内心各种情绪都涌了上来,震惊、愧疚,还有无尽的后悔。
“梁老,我……”他噎住了,感到自己又做错了事,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得到宽恕。
“呵呵,你那是什么表情?人老了总会死的,我老头子最见不得年轻人的同情。”梁起风好像看淡了生死,反而成了安慰他的那个人。
然后他收起了笑容,沧桑憔悴的脸变得严肃无比:“如果你想要一个解释,这就是我的解释。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年纪,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放弃了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交易系统,哪怕知道自己会输,也想跟老天赌一次,赌自己会赢到最后。”
“我告诉你,”他的神情带着几分得意,“我们干期货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智也是最疯狂的赌徒,我们不怕输,只怕自己没资本再赌。”
尹光年不说话,这个有着丰富阅历的老人明显有了倾诉的念头,尽管他的某些观点他很难认同,但他还是决定不出声打扰。
“作为男人,碰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这辈子不会寂寞,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懂。”梁起风感慨万千,“周瑜最后是被诸葛亮气死的,有时候太想赢了,反而成了执念,也注定了要输,你看看我,可不就是这样吗?知道自己要比他早死一步,豁出去搏一把,结果呢?”
他苦笑连连,而后脸色一凛,言行举止又是那个上位者梁起风:“你帮我给黄征德这老东西带句话,告诉他,找女婿作弊算什么本事,输给年轻人我心里不痛快,我在下面等他,我就不信没有赢他的那一天。
尹光年尴尬起来:“梁老,您误会了,我不是黄征德女婿。”
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有必要向对方坦诚一切,带着恭敬的表情艰难地解释着:“想来您也调查过我,我曾经跟他女儿伊蓝交往过半年,伊蓝的死,我……难辞其咎。”
“她就在我眼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感觉,不知道您明不明白。”他没有说下去,显然这些年他被这件事深深困扰,“所以黄老先生请求我帮他这一次,我无法拒绝,因为我没有还他一个全须全尾的女儿,我……一直心怀歉疚。”
“同样……”他面有愧色地看着梁起风,一字一句地吐出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梁老,我也亏欠您。”
“哦?”梁起风不置可否,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说到这份上,尹光年也不打算瞒下去,母亲从小就教他要知恩图报,如今违背她的教导,他感到地下的母亲也不会心安。
他坦白:“当年我刚考上大学,母亲病重,我本来已经打算辍学赚钱,如果不是您的资助,我根本不可能完成大学学业,更不可能有机会去美国深造。”
“我没有资格坐在您面前。”他的目光里掺着感激和内疚,“没有您当年的善举,就没有我尹光年的今天。”
一老一小隔着一道玻璃对坐,如果这不是在监狱阴暗的接待室,这个场景再正常不过,犯了错的年轻人等待着长辈的责罚,希望做点什么挽回在长辈心中不好的印象。
但场景一旦变成了监狱,就意味着结局无法挽回。
“是吗?”
梁起风扯了个难看的笑容,语气再过淡定,也难以掩饰已经湿润的眼眶,大概他也才知道与这个年轻人有这样的渊源,一时之间心潮澎湃。
他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天花板,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水逼了回去:“臭小子,觉得亏欠我的话,就帮我好好照顾我女儿吧。”
一提起自己唯一的女儿,强悍了一辈子的梁起风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无奈悲伤,老泪纵横:“我对不起她,只图心里痛快,就把她的嫁妆全输光了,连房子也没给她留下,一想到她要流落街头,我这个做父亲的……心如刀割。”
梁起风满脸泪水,他这辈子从没向谁服软过,但为了女儿,他今天向一个年轻人低头哀求:“我快死了,还被关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我把梁暖惯坏了,她从小没有吃过苦,她妈妈扔下我们父女俩之后,我就发誓不让这孩子吃半点苦,现在她无依无靠,我在这里愁得每天睡不着觉,我死不瞑目……”
尹光年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梁起风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一个大男人哪照顾的了娇弱的女孩子,他下意识要拒绝:“梁老,我不……”
“年轻人,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答应我这个快死的老人吧。”梁起风声音大了起来,他的样子有些激动,“我不是逼你娶她,虽然之前我是想撮合你和暖暖,但你们年轻人没感觉,我也绝不会强求。”
“给她找个房子住,再给她找份工作糊口,教她独立,告诉她别指望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了,从今往后,所有一切,她都得靠自己。”
“小子,你不喜欢暖暖没关系,往后,就把她当妹妹吧,将来她要是找到了想嫁的男人,你就替我把把关,她……要被人欺负了,我老头子闭了眼都不能心安。”说着说着,梁起风哽咽起来,一行泪从苍老的脸颊上滑落,这样低声哀求的老人让人无法硬下心拒绝。
面对梁起风意外的托孤请求,理智告诉尹光年,这会是个麻烦的开始,但情感上他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亏欠这个老人家太多太多,而宽容的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指责他一个字,还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他必须答应他。
面无表情的狱警在后面提醒:“抓紧时间,探视时间还有一分钟。”
尹光年不说话,一抬眼睛就与梁起风焦灼期待的眼睛对上,这双眼睛里饱含一个父亲对女儿最大的爱,还有一个濒死的老前辈对他这个晚辈最后的请求,就在这一念之间,尹光年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艰难地点点头,君子一言九鼎:“好,我答应您。”
看得出来梁起风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很快他又不安地探身靠前了一点,催促着:“还有呢?就这几个字?”
尹光年僵硬的表情带着明显的为难,他知道梁起风想听什么,但他完全没有信心做好这件事,沉默片刻,还是拗不过梁起风期盼渴望的眼神,郑重承诺:“我答应您,照顾好您女儿,我会尽力,不让她吃苦。”
“不要告诉她我生病的事,她……越晚知道越好。”梁起风眼眶湿润,干裂的两片唇微微颤抖:“尹光年,我的暖暖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而就在同时,狱警不近人情的声音响起:“探视时间到。”
梁起风眼眸一缩,看了狱警一眼,抓紧最后的时间对年轻人说出了令他一辈子难忘的警告
。
“记住,永远不要疯狂,永远不要逆势而为,过分自信会杀死你。活下来,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被狱警带走之前,他咆哮着喊出最后一句话,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许久,令尹光年好半天不能动弹。
他带着沉甸甸的心情跨出监狱大门,身后沉重的铁门“吱嘎”一声后合上,将那个压抑到让人透不过气的世界隔绝在他身后。
中午的阳光洒在他肩膀上,却仍旧驱不走他从监狱里带出来的阴冷气息。
尹光年好看的浓眉依然皱着,他依然费解。
梁起风在pvc上的疯狂举动他可以理解,可是他并没有解释后来大举借高利贷在pta上的错误交易,这种类似于赌徒的行为无异于自杀,交易不顺就休息,他干了一辈子期货,会不知道这道理?
难道他真的老糊涂了?还是说,要死的人都会不顾一切地疯狂一次?一个深爱女儿的父亲会如此自私?
尹光年回头再看了一眼那道森然高耸的铁门,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给他答案。
想起自己在监狱里被迫做下的承诺,他无来由地烦躁,很想抽根烟,摸了全身,才想起自己戒烟很久了,只好站在无人的路上闷声苦笑。
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欠了别人的人情,终有一天,是要加倍偿还的。
梁暖僵硬地坐在韩苏苏家豪华的客厅里,脸涨得通红。
韩苏苏的妈妈也丝毫不避讳她的存在,在厨房对韩苏苏大声说话,语气尖酸刻薄到极点。
谈论的焦点自然是她这个在她家死皮赖脸住了二十几天的破产乞丐。
“我声音大怎么啦?我在自己家还不能自由说话啦?你是我女儿吗?养你这么大,为了个外人胳膊肘往外拐……”
“妈,求你了,暖暖她是客人……”
“客人?有见过来别人家里白吃白喝快一个月的客人吗?她还赖着不走了她,真当自己还是过去含着金钥匙的千金小姐啊?还幻想他那个吃牢饭的老爸来救她?做梦吧!”
“妈,声音小点行吗?暖暖好歹是我好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的啊,我……”
“你这个做朋友的已经仁至义尽了,之前她家的债主上门讨债,抢东西的抢东西,砸玻璃的砸玻璃,要不是我们家出手帮忙,她连身上这身衣服都要被人扒光了抵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还当自己是凤凰呢,天天穿着我女儿的衣服在我面前晃,就她现在这穷酸样,配得上香奈儿吗?”
韩妈妈越说越难听,梁暖的眼眶渐渐盈满了无助的泪水,过去的两个月对她简直是一场不敢回忆的人生噩梦,她从天堂狠狠摔落到地狱,每天最害怕醒来的那一刻,因为活着简直比死去更煎熬。
她至今不能接受“她已经连乞丐都不如”这个可怕的事实。
父亲欠债入狱,家中所有的资产被银行查封,就连家里的别墅都被拍卖,凶悍的债主像是强盗一样抢走了她所有的珠宝首饰奢侈品,当她被扫地出门时,只来得及带走一个行李箱里,债主们只允许她带走一些换洗的内衣还有老照片。
他爸爸是独生子,爷爷奶奶走得早,自从他爸发家了之后,那些极品亲戚隔三差五地就上门借钱,他爸嫌烦,这些年亲戚早就疏远不来往了,所以这下一出事,她根本找不到可以投靠的人,只能投奔好友韩苏苏。
至于她妈,那个女人,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过好日子呢,早就忘了有她这个女儿了吧?
人世间凄凉的滋味,梁暖总算在自己24岁这一年感受到了。
韩苏苏还在小声的和她妈据理力争,梁暖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虽然韩苏苏很仗义,但她家人已经下了逐客令,她知道她该离开了,但她没有勇气,没有钱,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这个城市那么大,但她却没有地方可去。
爸爸……
梁暖在心中呼唤着,她被她最爱的人抛弃了,她那么爱他,这一刻却恨他恨得心都痛了起来。
为什么要让我独自面对这一切?为什么?
爸爸,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