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德跌跌撞撞冲进寿且城中最大的药铺中时,每个前来诊病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伤势已非常严重。
药铺的老板叫赵士全,是个很和善的小个子中年人,因为他的医术很好,所以,来他这里治病疗伤的人很多。
当他看到有德冲进来时,脸上吃惊的表情就像吞了一个整鸡蛋。
他赶忙过去扶着住有德,他生怕下一秒这个平日里很不错的小伙子就会倒在地上。
有德的声音也和他身上伤一样可怕,那是种他从来也没有从他口中听到的愤怒:“给我疗伤!”
赵士全盯着他身上的伤,吃惊地道:“是谁把你伤得这么重?”
有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齐开!”
赵士全听了后惊讶更甚:“齐开?你见着他了?你们素来交好,他为何会伤你如此重?”
有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像是在叹息,也像是自言自语:“他变了......”
片刻后,本就不大的药铺里忽然挤满了人。
有德看着他们,冷笑道:“我说过,你们会后悔的!”
其中一人苦笑道:“我们确实已经后悔当时没有听你的话了。”
赵士全熟练地给他们的伤口包扎,一边问道:“难道你们也是被齐开所伤?”
那人叹了一口气,忽然也变得很愤怒,道:“是,我们受了伤没什么,可恶的是竟让那小子跑了!”
赵士全道:“齐开怎么会和你们动手?据我所知,他向来从不轻易动手的。”
有德道:“那是因为他们也要杀他。”
赵士全动容道:“也?!难道你本来是要杀他的?”
有德虚弱地点点头,道:“不错,那种贪生怕死的人,本就该杀。”
赵士全手头一缓,冷冷地道:“可你不该忘了他救过你的命!”
有德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只能怪他自己。”
赵士全竟也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权利,不是吗?”
有德忽然愣了愣。
药铺里的时间最难熬,所以一起来的那数十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一人道:“没想到齐开自创的‘旋风暴’威力竟如此惊人,只一招就把我们这群人重伤,若他再来一招,恐怕我们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有德突然冷哼了一声,道:“他若不是受了重伤,只要一招,你们也同样不能坐在这里了。”
那人干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托了老兄你‘出手暗算’的福了。”
有德哼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但却不再说话,闭目养起神来。
又一人道:“只可惜我们未能近身,否则,他就算全盛状态,只怕也落不得好下场。”
旁边一人嗤笑一声,道:“就凭你,也能近他的身?你以为五阶魔法师是豆腐做的?可笑,可笑!”
那人也不辩驳,笑着道:“不错不错,若换作是你,怕是齐开早就当场伏诛了。”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赵士全总算是听出了个大概。
他皱着眉,心底暗自揣测道:这‘不务正业少年郎’明明已躲过了一劫,为何偏偏还要回到这里这个是非地?难道他一心想寻死么?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看来我真的老了,竟不懂现在的小青年是怎么想的了。”
嘈杂的药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赵士全疑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十名统一穿着劲服,腰上佩着大刀的武士一齐走了近来。
本就不大的药铺变得更拥挤了,但那十名武士周围三尺内却空无一人。
一个方脸高颧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沉声道:“谁是常有德?”
有德看着这人胸前一把剑的八角尖标徽,笑道:“武极殿办事效率果然高,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这里了。”
方脸中年人盯着他,冷冷道:“你就是常有德?没想到一个名叫常有德的人却会偷袭对他毫无戒备的朋友,真是可笑。”
有德苍白的脸上忽然红了红,接着却淡淡笑道:“只因那人已不配做我的朋友......”
方脸中年人狂笑道:“好一个不配!当初他救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他不配救你?”
有德怔了怔,黯然地叹了口气。
方脸中年人等他说话,便一挥手,自他身后走出三个人,将他抬了出去。
药铺外早已停了辆宽大的豪华马车,门帘上也绣着一柄巨大的利剑。
方脸中年人立在车前,道:“请吧!”
拉车的是三匹烈火马,车夫轻叱一声,三匹高头大马立即狂奔而去。
车行虽疾,响声却并不大,就连马蹄声也微不可闻。
有德斜倚在车厢里,微闭着眼睛,似在养神。
方脸中年人端坐在他对面,忽然开口道:“看来你似乎一点也不紧张,好像你去的根本不是武极殿。”
有德缓缓睁开眼,瞧着方脸中年人,悠然笑道:“此刻我若紧张起来,待会说错了话,岂不是会连命也没了?”
方脸中年人道:“你难道还以为你能活着从那里出来?”
有德叹了口气,道:“久闻武极殿是非不分,善恶不论,如此说来,倒也不假,只是,像我这种早就该死的人,能死在武极殿,也算是我的荣幸了,说不定因此我还能出一次风头,也不算死得毫无价值了。”
方脸中年人嗤笑道:“我活了几十年,头一次听说有人要以死来成名的,难道,你就那么想死?”
有德长长出了口气,像是轻声叹息,道:“没有人想死,能活着毕竟是件好事,不是么?”
方脸中年人瞧着他,却未说话。
有德接着道:“如果我一心贪生,隐藏了事情的经过,说不定会死得更快,那倒不如实话实说,如果真被处死,倒还会厚葬,总比被扔在荒郊野外的好。”
方脸中年人淡淡笑道:“你能想通这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想起那一具具如同被丢垃圾一般扔在荒山野岭的尸体,忽然道:“不知你想如何下葬。”
方脸中年人淡淡地问道,仿佛常有德现在已是具尸体。
有德沉默了片刻,道:“葬礼也不必太隆重,因为我的朋友本就不多,我也没有脸再请他们来为我送行,就将我埋在北山下的松林里吧!”他叹了口气,喃喃着道:“此生我已不能堂堂正正的做人,但愿来生可以忠正不屈,做个问心无愧的人......”
马车忽然停下了,常有德被蒙住眼睛,跟在方脸中年人身后走了很久,最后似乎进了一间空旷的石室。
摘下眼布,常有德果然看到一间石室。
石室内的陈设一览无余,除了一条长桌,两把靠椅外,就只剩数丈外的刑架了。
方才在车里高度警惕的方脸中年人此刻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道:“说吧。”
常有德身受重伤,本不宜久坐,没想到他不仅坐了下来,竟还学着方脸中年人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仿佛他此刻不是在让人闻之色变的武极殿囚牢中,而是在自己家的葡萄藤下正与一位知心好友随意的聊天。
方脸中年人脸上的笑意很浓,他笑道:“你可知道你坐的那把椅子上曾经坐过多少死人?”
有德悠然笑道:“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
方脸中年人来了兴致,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快死的人为何还能如此舒服地坐着。他脸上的笑意更盛,道:“哦?”
有德道:“我既已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为何还要庸人自扰,让自己在惊惶恐惧中痛苦地死去?”
方脸中年人道:“所以你就无所畏惧?”
有德道:“不错,但如果你现在能让我饱餐一顿,我会更感激你。”
在武极殿囚牢里活了大半辈子的牢头,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丰盛的大餐,也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快要死的人竟还有心思狼吞虎咽,不禁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人到了牢里竟还想着享受。”
从始至终,方脸中年人就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有德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一番。
待他长长地打出一个饱嗝后,方脸中年人才道:“看你这吃相,怕是已经很久没吃饱过了吧?”
常有德全未在意身上多处迸开的伤口,只微微眯着眼,长出了一口气,道:“不错,我以前只知道武极殿的手段狠绝毒辣,却从未想到这里的厨子竟也有这番好手艺,以后若还有机会,一定要常来吃几次。”
方脸中年人冷笑道:“你当这里是救济处么?何况,你也许没有以后了。”
有德嘬着牙,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可惜啊,可惜......”
方脸中年人道:“你已吃饱了,现在可以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