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武极殿正中那座小院很像的有很多,多数都在城外,当然还有更偏僻的地方。
寿且城往西过两座山,是片茂密参天的山林,山林中就有这么一座小而简陋的院落。
院子里也住着个老人,只是这个老人要比武极殿中那个老人要老,身体也不如他那么硬朗。
老人似乎早已习惯了独居,也不知已在此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山风寂寂,他孤独地扫着落叶,落寞的神情看来就像是一匹受了伤的老狼默默舔舐身上久未愈合的伤口。
突听‘嗖’地一道破空之声,随后木门框上‘夺’地一响,定睛一看,竟是柄木质的薄刃。
老人目中充满惊奇之色,颤巍巍地将木刃拔出,仔细端详起来。
木刃很薄,做工也很粗糙,像是这削刃之人时间非常紧迫,只几刀就草草了事,但刀削面却十分光滑,只一面仅刻两字:拜见。
这简短的留言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地点,乍一看着实让人有些摸不清头脑。
老人将木刃在手中把玩,食指轻轻抚摸着刀刃。
这时他才注意到刀背与刀尖之间的地方居然还有一个非常圆润的弧度,看来就像是用一个圆形东西磨出来的。
老人目光闪动着,立刻放下扫把,奔入林中。
轻捷的步伐和刚才那个颤巍巍拔出木刃的老人恍若两人!
林中深处有棵大树,齐开此刻正倚在大树下,脸色苍白,不知是已很久滴水未进,还是受了内伤。
齐开见老人来了,立刻站起身,恭敬地道:“晚辈见过前辈。”
老人挥了挥手,焦急地道:“为什么回来?你受了伤?”
齐开惨然一笑,道:“晚辈怕是辜负了您老的期望,此次回来,只为老师和其他几位师兄讨个公道。”
老人嗤笑道:“公道?公道只握在有实力的人手中,就算你回来又有何用?”
齐开道:“我若不回来,只怕老师死不瞑目。”
老人叱道:“你回来白白送死,他就能瞑目了?”
齐开目光坚定地看着老人,道:“有些事,晚辈明知是错的,却还是要去做。”
老人看着齐开倔强的神情,思绪忽然飞回了五十年前。
那年,他也是齐开现在这个年纪,那天,他也站在一个老人面前,那时,他也这般倔强......
如果时间能倒退,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倔强,如果时间能倒退,一定会听从父亲的话,如果时间能倒退,他现在也就不会活得如此悲惨。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时间也不能倒退。
他从齐开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怅然地叹了口气,道:“你为师报仇心切,我感到很欣慰,想必他若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但他却一定不想让你白白送死,你知道么?”
齐开怔了怔,黯然道:“我若不是想为师父报仇,只怕也就回不来了。”
老人沉默了半晌,才道:“暗影实力如何?”
齐开闭上眼,回忆道:“非常强......”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目中隐有泪光,凄然道:“如果师父没有替我挡下一刀,他也就不会死了,如果我实力再强些,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老人目光柔和地瞧着他,道:“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何不潜心修炼魔法,你的魔法天赋本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齐开嚅嚅着,道:“可是......”
老人忽然厉喝道:“没有可是!”他目中竟也有泪光闪现,他柔声道:“你可知道你师父为何偏偏救你?”
齐开垂着头,不说话。
老人接着道:“你师父最疼爱的弟子是老二,生死关头却救了你,你难道不应该好好想想么?”
齐开的头更低了,泪水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师父质性淳朴,心地善良,想必是看你年龄最小,实力最弱,而他,从来就偏向弱者,是以才会舍命救你。”
他看着齐开,又道:“虽然他并不是因为你的魔法天赋才救你的,自然也不对你抱太大的期望,但他肯为你丢了性命,你就不该为他做点什么吗?”
齐开缓缓抬起头,目中充满了痛苦之色,过了很久,才艰难地道:“我也并非不想一心修炼魔法,但魔武同修的念头自五年前一闪而过后,我就不能忘却......”他又低下了头,黯然道:“就像一棵种子破土而出后,再想阻止它成长已是不可能了......前辈您一定也知道这种感觉。”
老人长叹一口气,却并未说话。
齐开接着道:“有时我也想放弃这个念头,但它却偏偏像条毒蛇一样盘踞在我心中,我......我实在已是没有办法了......”
老人的叹息更长更久,他冷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难道不知道魔武双修的危险之处吗?你难道不知道那两个人的下场?”
齐开脸上的痛苦更甚,道:“我知道,可我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会走下去,哪怕和那两个人下场一样也再所不惜。”
老人骤然怒叱道:“混帐!老夫眼拙竟没看出你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齐开忽又抬起头,微微惊疑地道:“懦夫?”
老人道:“不错,你就是个懦夫!你莫以为你敢回来替你师父报仇就是勇敢,我告诉你,那只是愚蠢!莽夫所为!你虽不怕死,却一心求死,因为你害怕痛苦地活着,这不是懦弱是什么?”
齐开喃喃着道:“您的意思是,死要远比活着容易?”
老人神色稍缓,道:“不错,一个想死的人有千万种法子死去,但一个想活着的人却没有那么多法子。”
齐开下意识地点点头,道:“死亡的痛苦很短暂,而活着的痛苦却能持续一辈子。”
幽风习习,茂密的林叶沙沙作响。
老人忽然开口道:“世事难定,你想魔武双修也不是全无办法。”
齐开黯淡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前辈您有法子?”
老人却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办法,但有人有办法。”
人们常说光明比黑暗可爱,但黑暗笼罩下的寿且城却比白天更热闹,更气派。
城中最大的酒楼翠仙居此刻也笼罩在辉煌的五彩光芒下,看起来更大气高雅。
此时也正是店伙最忙的时刻,并不仅仅因为能在这里消费是有身份的象征,最重要的是只要你说两句好话,就会有人替你付账,无论你点了多少酒菜,更无论你和他是否认识。
这个阔气的神秘人只一天就在寿且城中出了名,慕名而来的人远远超过这座两层酒楼的容纳量。
这人自然就是常有德。
当常有德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再次举杯致谢的时候,一个彪形大汉忽然站在了他面前,冷冷地盯着他!
常有德今晚已喝了不少,此时也微微有些醉意,当他看到眼前突然多了一片黑影的时候,他摇了摇脑袋,这才看清原来是个人。
他看了看那大汉,又瞧了瞧手中的杯子,笑道:“这位兄台...也是来敬在下酒的么?”
大汉冷声道:“我不喝酒。”
常有德道:“不喝酒......不喝酒也没关系,只要兄台......看得起在下,就到掌柜那里......嗯......说一声,说你今晚的账记在我常有德头上,他们......不敢为难你......”
大汉皱了皱眉,冷冷喝道:“我只找你。”
常有德的酒意立刻退了三分,瞧了瞧大汉,道:“莫非是在下酒喝得有些多了,竟不认识你了?”
大汉道:“你不必认识我,只是我家主子想见你。”
翠仙居的二楼是包间雅座,能坐在这里的人,通常都已不必在意饭钱。
当常有德随着那大汉踏进仁字号包厢的时候,虽然心中已作了猜测,但见着那人时却仍旧吃了一惊。
大汉口中的主子,竟是个姑娘,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柔和的魔法灯光下,那姑娘的脸看起来像是世上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一双纤而不露骨,肥而不盈肉的青葱柔荑正托着香腮,弯弯的黛眉虽然只是轻轻蹙动,却能轻易绞碎任何人的心。
满桌的菜色很鲜艳,魔法灯光也黄中泛红,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包厢里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那彪形大汉一进门,就轻轻走到她身边,然后静静站在那里,看向她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柔情,和刚才那个冷漠强势的人几乎判若两人。
正在沉思中的姑娘被脚步声惊醒,却未抬头,似盯着桌上丰盛的菜肴怔怔出神。
常有德的心跳得很快,热血忽然也一齐涌上了大脑,他几乎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他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远远高攀不起,所以他只能将心中的悸动强压下去。
那姑娘的眉头舒舒蹙蹙反复几次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朱唇轻启间,吐出的一个个字仿佛天籁回音,袅袅不绝,就算用黄莺出谷来形容也稍显粗浅了些。
常有德咬了咬牙,心中不知是痛苦还是惋惜,沉默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道:“我怎知他为何回来?”
那姑娘头仍旧抬也未抬,接着似自言自语般地道:“可是他为什么却不来看我?”
常有德深吸着气,努力平复着心头的愤然,他多想大喝一声:“难道你伤他伤得还不够?”
他想起那次齐开大醉后来找他,向他倾诉心中的悲苦,他只能被动的地听着,却说不了任何话,因为他知道他既没有办法帮到他,而齐开也需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
他最终只动了动喉结,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姑娘忽然又叹了口气,盯着桌上的菜肴喃喃着道:“难道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常有德本不抱定主意死不开口,此刻却忍不住冷笑道:“不错,男人对曾经伤过自己的女人通常都很薄情寡义。”
那姑娘还未说话,旁边站着的彪形大汉却突然怒喝道:“大胆,休得放肆!”
那姑娘幽幽叹了口气,第一次抬起了头,美丽的大眼睛带着淡淡的哀伤静静瞧着常有德。
她放下托着香腮的手,似已疲惫,转头向那彪形大汉道:“辛叔,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彪形大汉看着连日消瘦的大小姐,平日里明亮而灵活的大眼睛此时也黯淡无光,他暗叹了一口气,实在不忍心狠下心来拒绝,他却狠狠瞪了常有德一眼,似在威胁,然后才缓缓退了出去。
大汉走后,那姑娘仿佛更加疲惫,身体软软地靠在铺着柔软虎皮的椅背上。
常有德看着眼前憔悴的伊人,脑中忽然又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形。
那时她坐在八人高抬的软轿上,透明的薄纱里,她微倚香榻,手中轻轻摇着罗扇,精致的脸上淡施粉脂,一颦一笑间无不透着高贵慵懒。
虽是远远观望,不得近前,但那时他却已很满足了。
没想到两年后,他竟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有幸一睹芳容,但此时他却已不敢抬头再看她。
沉默,寂静地沉默着,仿佛时间定格,两人都没有动,也不说话,就像是两个人偶。
常有德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说不出口;他很想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但他却不能!
就像心中窝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他的灵魂剧烈焚烧。
那姑娘终于开了口,道:“他......他还好么?”
常有德的心也在颤抖,但却冷着一张脸,道:“他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姑娘似窒了一窒,怒道:“你难道不知道他现在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不念他往日对你的恩情就罢了,为何还要落进下石?”
常有德淡淡道:“我只是在帮助他,只不过帮助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那姑娘笑道:“你是在帮他?帮他死么?”
这奇怪的笑声中,既有讥讽之意,也有愤然不平。
常有德竟很认真地道:“不错,我就是在帮他死,你难道不觉得他一直活得很累么?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姑娘突然说不出话了。
常有德接着道:“你只知道他对你寡情,但你为何不说你对他无义?一直以来,他不被人理解,被人嘲笑,被人瞧不起时,就会想起你,他曾跟我说过,世人瞧不起他没关系,只要你不瞧不起他,他就有坚持下去的理由,而你呢?”
说到最后,常有德几乎是吼出来的。
没有给那姑娘一点反应的时间,他又吼道:“既然活着没意义,何不死了一了百了?”
那姑娘怔在那里,久久未说话。
常有德喘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如果他的死能让其他人活得更好,那么便不是白死,就有意义。”
那姑娘突然嗤笑道:“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常有德似乎累了,他忽然想喝酒,便道:“燕大小姐,如果没别的吩咐,在下还是赶紧走了的好,免得让人知道你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有失您身份。”
燕大小姐皱了皱眉,忽然坐起身,道:“你在害怕武极殿?”
常有德笑了,道:“在下的人都已住在了武极殿,还会怕么?怕是大小姐想多了。”
转身之前,他又补充道:“你最好时刻注意我的动向,好第一时间为他‘收尸’。”
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然后大步而去。
‘收尸’两个字如柄重锤重重砸在燕大小姐心上,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桌上轻声抽泣。
彪形大汉怒目望着常有德离去的背影,然后小心走进包厢,轻轻拍着啜泣不止的柔弱女子,柔声道:“大小姐,不要难过了,以后一有他的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燕大小姐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辛叔,他活得那么累,我好痛苦......”
彪形大汉轻轻抚着她的背,目中的怜惜之意更甚,心中却叹息道:“你为何只知道想着他,这段时间你自己不也活得很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