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五日,辽东,抚顺。
晨日的阳光刚刚洒满了大地,抚顺城的城门已经缓缓打开,在城内早已经急不可耐的商人百姓们拿着各式货物立刻从城门往外涌,有的人是自己带着一些东西跑出来的,有的则是雇了车,拉着满满一车的货物出来的,其中还有些并不是来贸易,而是打算在女真商人这里看看热闹,顺便看看有些什么可以买的稀奇玩意。
今天是抚顺约定与努尔哈赤进行贸易的日子,两天前,努尔哈赤的军队突然出现在抚顺城外,抚顺总兵立刻就开始戒备全城,这个努尔哈赤早年虽然是大明的属臣,但是多年之前已经背叛了大明,并且自立为女真可汗,对于这些事情,辽东和朝廷方面都是有所耳闻的,但是一个小小的女真鞑子,料想也不会掀起多大的波浪,所以城内城外虽然都戒备了,但是大家却十分的安心,坚定女真此来并非为了打仗。
果然,不久之后,努尔哈赤就派人送来了书信。
此来,并非攻击抚顺,乃是前来贸易。
抚顺方面顿时松懈了下来,并出榜安民,劝说百姓不要慌乱,百姓们自然也不会慌乱。
女真方面虽然有了大汗之后不安分了许多,但是鞑子终归是鞑子,这些年来努尔哈赤虽然屡次有犯边之事,但是多是小小的骚扰,辽东的女真鞑子一向如此,大家也早就习以为常,所以有些时候辽东的守将们都不会因为几个人的事情上书兵部,要不然兵部的那帮秀才们肯定也会大发雷霆,大骂无能。
“喂喂!那就是女真商人吗?”李甲是来自于登州的商人,他是第一次来辽东,他的老板便是在登州在东南都颇为有名的凌家大小姐凌雨柔,所以他虽然初来抚顺,但是却是让抚顺的商界震动不少,他此来的目的,就是要来采购辽东和朝-鲜的人参的,在抚顺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他还打算去趟铁岭,那里有不少来自于朝-鲜的客商。
旁边的商人是凌家在抚顺的合作伙伴牛长风,他是抚顺当地人,这些年来他一直未凌雨柔提供辽东人参和朝-鲜人参,据说是从朝-鲜走私人参发家的。
顺着李甲的目光看去,黑压压的女真商人正等在抚顺城外,他们的穿着打扮和汉人有着明显的不同,大多数都穿着披肩和兽皮缝制成的衣服,带着瓜皮小帽,与汉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在他们的脑袋后面,编者一条长长的辫子,倒是像是条野猪尾巴,显得十分的惹眼。
“难怪说这些人是鞑子,你看看这脑袋后面还留了条鞭子,又不是大姑娘家,这留个辫子算是怎么回事?”李甲略有些好笑的指着这些辫子笑着。
牛长风只是轻轻的冷笑了一声道:“难怪说你们这些中原来的人没见识,你可别小看了这些鞑子。这些人在辽东那可都不是好惹的,每个人都是擅长骑射,官军与鞑子交手往往都占不了便宜!”
“哎哟,牛老板你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我可告诉你,我们登州的官军尤其是和我们凌老板有关系的神机营,那可是不得了的,前些日子在登州一直为非作歹的倭寇都被这些人给灭了!”
牛长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这个来自登州的年轻人还是不知道这些女真鞑子的厉害啊!说起来要是眼前这些鞑子不是来贸易而是来攻城的话,抚顺的官军恐怕都不是对手。
今天这些鞑子倒是带了不少货物,大车小车的,只是牛长风越看越不对劲,这些鞑子虽然说是来贸易的,但是每个人脸上都和往常他见到的那些来做生意的鞑子不一样,往常这些鞑子来做生意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这一次来的鞑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严肃,根据牛长风的经验,这些人并不是一般的女真商人,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脚步便立刻停了下来,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立刻拽住了正一脸兴奋往前走的李甲。
“怎么呢?牛老板!”李甲被他的举动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对劲,这些鞑子不对劲!”牛长风随即阻止住了手下的几个运货的,心里的不祥感越来越大,他从那些女真人的脸上读出了危险的气氛。
“哪里不对劲?”李甲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神经质的牛长风。
“别多说了,快走!”牛长风立刻指挥手下运货的人赶紧往城内走,但是出城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几个人逆着人流走走的很慢。
“牛老板到底怎么回事?”李甲被人群挤得踉踉跄跄的,不知道这个牛长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鞑子杀人啦!”
就在牛长风准备解释的时候,他们的身后传来了尖叫声和呼喊声,还没等这个声音落下,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尖叫声和恐慌声,原本还在出城的人流立刻变成了入城,所有人都惊恐的呼喊了起来。
牛长风回头看了看城外,刚刚那些个鞑子商人挥舞着明晃晃的刀正从四面八方往城门处奔涌,那些带着货物的百姓此时已经丢弃了货物没命的往城门处跑,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牛长风甚至看到几个跑的慢的百姓被几个鞑子兵砍翻在地。
“快关城门!”城头的官军很明显已经发现了事情的变故,立刻吩咐城门口的士兵关城门,牛长风很庆幸自己及早发现了不对劲,要不然自己现在肯定还被堵在了城门口。
牛长风被人流裹挟着往城内跑,只要回到自己家大概就没事了,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的李甲和自己几个伙计此时已经没有了踪迹,在偌大和惊恐的人群中,他们已经不知道被人流冲到哪里去了。
就在牛长风在人群中极力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鞑子的骑兵也已经冲了过来,而此时的抚顺城门却依然洞开着,城门处的士兵似乎完全没有要关城门的意思。
抚顺要完了!牛长风的心里立刻一阵冷风吹过,从城门口士兵的反应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做了这些鞑子的内应,因为牛长风看到,几个人头已经从城墙上被扔了下来,其中一个牛长风认识,那是守门官。
不能回家了!牛长风的心里立刻做出了判断,此时要是回到自己家,这些进城的女真人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在抚顺城里赫赫有名的商人,但是家里还有妻儿,要是此时不回去,自己的妻儿肯定会被这些人掳去。
怎么办?怎么办?
牛长风转过了一个巷子,他不能再随着人群跑了,因为鞑子绝对会随着人群一路杀过来,用两条腿是绝对跑不过人家的四条腿,手下和登州来的李甲下落不明,本来昨天还是好好的,没想到今天却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死就死吧!好歹死在一起!想起自己那个刚刚满两周岁的小儿子,他狠狠的跺了跺脚,回去吧!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孩子都救出来,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儿老小都死在这些鞑子的手里。
他一边诅咒着那些个出卖了抚顺的官员,一边心里暗暗的着急,只希望自己的妻儿老小们能安然的躲过这次兵祸。
他只能暗自祈祷着。
喊杀声和哭泣声,惨叫声在四周回荡着,牛长风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许多人已经将家门紧闭,但是这只不过是徒劳的常识,那些如狼似虎的建奴士兵们用着各种方式破门而入。
一瞬间,牛长风觉得,抚顺变成了地狱。
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泣声,那些声音一声一声捶打着牛长风的心,可是他知道即使这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
大街上时不时奔驰着建奴骑兵的战马,那些全副披挂的建奴们扬着各种颜色的旗帜,砍杀着所有能看到的人,有几个骑士马脖子上还挂着似乎是刚砍下来的人头,有官军的,有捕快的。
牛长风跌跌撞撞地转进了自己家的那个巷子。
自己家的门已经被撞开,他的心凉了半截。
他不敢确认建奴是否已经进门,或者已经离开,他轻轻地沿着墙角往自己家里探头。
大院子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首级已经被人割去,但是从他们的服饰来看正是自己家里的那几个佣人。
那两个侍女则死在了台阶之前,她们的咽喉处全是鲜血,下半身无一例外都是.着,白-浊的液体混合着殷红的鲜血,她们睁大着眼睛,表情狰狞着,死状恐怖。
十五六岁如花的年龄,却被这样的方式残杀,牛长风不敢再看,他踏上台阶,推开了正堂的大门,正堂上,杯盘狼藉,被扯碎的字画和打碎的瓷器茶碗,摔碎了一地,身外之物都是其次,妻子儿子才是自己最关心的。
他赶紧转进内堂,他只希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能躲过一劫。
然后一切都变成了空影。
推开内室的门,他看到的是自己妻子全身.的尸体,还有那早已经冰冷的孩子的尸体。
鲜血早已经凝固。
牛长风“噗通”一声跪倒在自己的房间里,半天以前,他还在屋子里和自己的妻子逗弄着儿子。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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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顺完了,当第一个八旗士兵越过了城门的时候,皇太极就知道这座大明的城市已经彻底完了,作为可汗的八子,他一向是追随阿妈的脚步,本年正月的时候他的阿玛,女真的可汗就宣布了要进攻大明这个庞然大物,起初,族内反对的人数众多,大明毕竟是个幅员辽阔的大国,也曾经是女真人的直属,双方的关系在宁远伯李成梁之后一直不错,甚至在努尔哈赤称汗之后还维持着基本的贸易往来,此时贸然进攻大明的行动只能招致大明的报复,当年李成梁在辽东的杀戮让这些女真人心惊胆寒,但是自己的阿玛力排众议,率领大军进攻抚顺,而如今抚顺的陷落至少可以让这些毫无远见的人闭嘴了。
“皇太极,怎么样?”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太极立刻转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老者,他穿着黄色的战甲,头上则带着先祖们遗留下来的爱新觉罗家族的战盔,清瘦矍铄的脸上一道如海东青一般锐利的眼睛正眺望着远方已经落入他鼓掌之中的抚顺,刀削一般的下巴上,几缕微微发枯的胡须正在风中微微飘动。
“禀阿玛,李永芳已经按照约定,放我大军进城,现在代善二哥和几位叔叔已经领兵进入城中!”站在皇太极面前的,正是他的父亲,大金的可汗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女真人再次与汉人争夺天下的天命之人。
努尔哈赤轻轻一笑,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也没看错李永芳,此人有着旁人所没有的野心,用一个副将的头衔和自己的一个孙女,换回来这座偌大的抚顺城,怎么说也是值了。
“阿玛,我想经此一战,大明必然会上下震动,到时候肯定会调动大军前来征讨吧!”皇太极看着远处开始出现火光和烟雾的抚顺城。
努尔哈赤饶有兴趣的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英俊的儿子,在自己的诸多儿子中,唯有这个儿子与其他的儿子不一样,他自小就聪明,而且很机灵,最关键的是他读得书也最多,当其他孩子整天练习射猎的时候,唯有这个儿子在家里安安稳稳的看书,当然,一个女真人应该会的他也十分的精通,这让努尔哈赤十分的欣慰,虽然现在他还不算是很老,但是在自己的心中,这个儿子是可以当做继承人来考虑的。
“怎么?你也觉得大明很可怕吗?”
皇太极微微一愣,接着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大多数人都以为大明非常庞大,但以我这么些年看到的那些大明人来看,大明不过就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庞然大物而已,汉人有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形容大明倒是形象的很!”
努尔哈赤非常赞同的点了点头,接着眺望着远方的抚顺城:“自从李成梁死后,大明也就没什么可用之人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边境试探,就是想看看这个庞然大物有什么反应,没想到大明竟然毫无进攻的意思,我就知道这些蛮子已经无人可用了,再加上八旗也已经整训完毕,自然是不能放过这一天赐良机。”
既然已经开始,便就再无停止之理,自己阿玛的这一仗,想来是做了充分考虑的。皇太极凝视着自己父亲的侧脸,这个伟大的父亲统一了曾经分崩离析,被大明支配的女真各个部落,还用联姻政策拉拢了一直对大明不快的蒙古。最后还亲自挑选女真勇士,训练成八旗军。八旗军的每个人,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一直隐忍到今日,就是要为了重振当年女真人的光辉。
当年,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女真人的勇士完颜阿骨打掀起了浩浩荡荡的女真风暴,强大的女真大军横扫了辽国和汉人的宋,这是女真人第一次入主中原。如今,他的阿玛,将带领女真人,第二次横扫汉人的帝国。
这一次,带领女真人的,是他们爱新觉罗家族。从父亲起兵的那一刻起,皇太极就在自己的心里升起了这样的使命感,他和他的父亲,是注定要带领女真人征服汉人的,就像他们的年号一样:天命。
抚顺就是第一个战利品,之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抚顺,直到有一天整个辽东都将是大金和爱新觉罗的土地。然后,他将带领骁勇的战士,去征服那个被无数女真人描绘成天堂的中原。
“皇太极!你要记住,我大金早晚有一天会打垮大明,到时候,我们将在大明的京城,在朱家世世代代都居住过的皇宫庆贺我们的胜利!”努尔哈赤轻轻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大明,这就算正式开始了,从现在开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不远处的抚顺,回荡着女真勇士的呼喊声和混杂的杀声,晨日的阳光此时已经被马刀上的鲜血染成了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