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去了解过胡昊然。
夜里闭上眼,他的面容如此清晰出现在脑海中,清晰到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胡须、甚至是瞳孔里映出的我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想去小心触碰。
蒋世杰回来之后没有找过我,之前的约定似乎不了了之。想把钻戒还给他,侧面问了蒋佳怡他的情况。
“哥哥回来之后,又黑又瘦,不与人说话,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吃的也很少,似乎没有胃口。”
“他是生病了吗?”
“我去同爸爸说,爸爸居然说这很正常,自己当年接管家业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过几个月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很是担心,可自己如今这般情形,铁定是要违背了他的愿望,此刻若凑上去,不但没有安慰的效果,还等同于雪上加霜。只能默默希望他独自坚强。
“你不打算去安慰下我哥吗?你是他的药。”她期盼的望着我。
“不是药,是毒。”我涩涩黯然答。
这天宁麦村的李村长忽然打电话来,说怪奶奶已在生命弥留之际,想见我。
我慌慌张张跑了去,一进门,看见里面满屋子人都在抹眼泪。村长媳妇坐在床边哭哭啼啼:“让您跟我们一起住,您非不肯,一个人就这么摔一跤,没人发现没人管,你叫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心疼得没法活啊!奶奶……”。
可怜的怪奶奶面色蜡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见我来,她艰难的招了招手,我凑了过去。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的起伏,象菜场里卖鱼摊子前,时不时蹦出来掉在地上无法呼吸的鱼,无能为力的等死。
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泣不成声:“奶奶……您这是怎么啦?不要吓我啊。”
她浑浊的眼瞟了下村长,村长心有灵犀把所有人都叫出了屋子。
这个意图叫众人很是诧异,是啊,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毕竟,我只是个外人。
“出去出去,奶奶有话单独同她说。”村长的声音由身后传来。
“她一个人?我也留下吧!”村长媳妇恳求道。
“说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只听到怪奶奶粗重的喘气声。
“奶奶,我叫救护车吧!”
“没……用的”她似乎很累,闭上眼,休息了一小会儿。
再努力睁开眼,声音更微弱了,近乎听不到,我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你要……帮我……帮我守……守住……这个……房子,不要……让玉成……没了……没了家,要……要让……让他有……有家……可回……”
我听着她的话,努力记着,生怕忘掉一个字。
她微弱而又断断续续的声音停了下来,之前粗重的喘息声也停了下来,世界忽然坠入一片死寂。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哭声肆虐,眼泪再次滚滚而下。
打开门,怪奶奶的亲人们涌了进来,屋里瞬间响起呼天抢地的悲鸣。
她安静得躺在床上,像秋天坠落在地上的桂花。了无生气却芳香袭人。
这一生,为了爱李玉成,她心甘情愿孤独终老,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旧念念不忘,放心不下。
之后,我向李村长提出要租下怪奶奶的房子,本来以为他会不解、好奇,问我一大堆问题,提前准备好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说辞。
不料他只淡淡问了句:“是奶奶的嘱托吗?”
我只得答了个“是”字。
他长长叹了口气后,果决道:“那就一千八吧!”
我疑惑:“一千八?是一个月?半年?一年?”
“十年!”他说。
十年?我没听错吧?不敢相信望着他。
“你跟我到村委会完善下手续,没错,一千八租十年。”
到了村委会,他写了张简陋的合同,加上一张房租已经收讫的收条。
我暗想,这村长办事不甚严谨,钱还没收,就兀自打了收条给我。
拿了合同收条,赶紧客气道:“李村长,我没料到您办事这么雷厉风行,以为还要商讨一番,所以今天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可以支付宝或者微信转给您吗?”
“不用”他还是那么果决,可这个不用是什么意思呢?
我愣住。
他关好抽屉,抬起头,目光暖暖望着我。
“林静,你是个好人。可我才是爷爷、奶奶的亲孙子,为爷爷留个门,是我该做的事情,这钱理应由我出。只不过,对外面的人说是你租了,会少很多闲话和麻烦。”
我吃了一惊:“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只是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我们宁麦村世代与黑诺族人交好,也因此不少村民都得以施行以命换命之术,为了亲人和爱人宁可献上自己的生命,成为树灵。所以,这山里,确确实实是树树皆有灵啊!若被外面的人知道了,这片林子,免不了要被掘地三尺。”
“树灵?”
“我老祖宗李朝瑜献祭了自己的生命,成了树灵,就在这座山里,而我爷爷受了命,成了兽灵,只在满月时回来。”
“你见过爷爷吗?”
“见过,我不但见过他到了奶奶房里的模样,还见过他没走到桂花树下的模样。”他一只手扶住额头,痛苦得闭了闭眼。
我忍不住颤着声问:“是……是……是什么模样?”
“站立的野兽,很可怕。”
他的痛苦仿佛此刻全都聚集在脑袋里,以至于有些承受不住,另一手也扶住了额头。
“那你有没有进屋去问候下爷爷?”
“没有,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着那副年轻到象儿子一样的面孔,喊爷爷。”他尴尬又无可奈何。
“也是啊,的确挺怪……”我也尴尬的附和着他。
”那你知道老祖宗化成的那棵树在哪里吗?”
“山里这么多树,哪里找得到啊!”
……
这一家人,爷爷为了孙子献祭了自己;丈夫变成了怪兽,失了心性却忘不了家中的妻子;而妻子为了丈夫孤独一生,到死也放心不下兽化了的丈夫。
我望着伤感的李村长,不免肃然起敬。这些悲伤与无奈的后面,无一不是人间至爱。